猛士诏出台两个多月,是否有成果?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大唐原本就尚武,书生尚且佩剑,更何况是其他靠力气吃饭的百姓?仅仅两个多月,各州县举上来的猛士就高达数千人,而在雍州一带则投军之风更为高涨。毕竟,先头两次大胜后的嘉奖晋升,给人们的诱惑太大了。
就是李贤本人也一下子准许了好几十个亲兵前去应选,他这些都是百战精兵,自然毫无疑问被挑中了。只不过相比那些功名心重的,留下来的更多人则是对如今的安稳生活更满意。毕竟,刀头舔血太多了也会觉得厌倦,这如今已经有了功名爵位,何必再上战场一刀一枪去拼?
虽说忙得不可开交,但李贤出去看热闹的心理,这一天悄悄带着程伯虎和薛丁山去雍州廨,想要瞧一眼应选的场面。一进门,他就听到里头传来过招的刀剑交击声,路过射箭场的时候,还瞥见看到箭靶红心上密密麻麻都是箭支,对此他自然是万分满意。
这全民尚武当然是好事,要是为了避免人家谋反,而在全国之内禁武禁刀兵,那便是货真价实的弱民政策,于国于民又有什么好处?
他拿着东宫的引信进门,起初别人还不曾注意,但到了里间就立刻被人认出来了。要知道,他这个曾经的雍州牧好歹在这里坐镇过一段时间,雍州廨上上下下更曾经因为他的缘故被武后来了个大换血,谁不认识这昔日的老上司?
虽说不敢明目张胆地拆穿李贤地身份,但上来道个好问个安。顺便介绍一下整个应选情况却不算违禁,因此这一波官员刚走,另一波官员又跟着上来,引来了旁边不少人的频频侧目。更有不少虎背熊腰的汉子暗自盘算,这是不是朝廷派来监督此次应选的特使,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完美一些,说不定还能取代这一位背后的那个彪形大汉
若是程伯虎知道自己被人当作了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定然会兴高采烈地下去大比一遭,但被祖父和父亲联手拎着耳朵提醒了两个月,他再也不敢在公众场合任性妄为。只是警惕地注意四周情况,浑然一个称职保镖的架势。
李贤在雍州司马的陪伴下转了一大圈,没发现什么能让人大吃一惊的猛士,却发现自己收获了无数好奇的目光,遂无可奈何地接受了那司马地建议,和人家一起坐到了高台的帘帐后头。按照那个司马苦笑的说法。要是知道大唐储君跑来看热闹。整个演武场非得大乱不说,估计伤亡率也会大增——因为人人都会想着好好表现。
毕竟和李绩学过那么多年。李贤自己虽然不是一等一的高手,眼光却毒得很。此时看着下头一对对人或过招或射箭,倒是摇头居多。倒不是这些人没本事。而是离高手的距离还相差老远。正当他因此而唉声叹气的时候,目光却忽然捕捉到了某个装束大相径庭地人。
这年头官员戴进贤冠,寻常百姓则是多戴幞头。就是这里大群健壮汉子,装束也多半是以褐色或是灰色地短衫为主,年纪也主要集中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然而,李贤看到的这人却不同。大约四五十地年纪,须发已经露出了几许斑白,但却精神奕奕红光满面,最最引人注目的是红巾抹额葛袍加身,在那一片灰褐之中显得异常醒目。
李贤注意到了此人,其他人自然也不例外,不管怎么说,那一条红巾都实在太显眼了。陪在李贤身边地长史和司马对视一眼,同时觉得这人特别眼熟,面面相觑了一会,雍州司马忽然恍然大悟地轻轻一拍巴掌,连忙凑到了李贤身边。
“这一位似乎是监察御史娄师德。”
李贤倒没有去细想一个文官怎么会忽然这般装束出现在这里,他只是觉得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左思右想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也就索性把这个问题搁在了一边。然而下一刻,他就立刻被对方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
原以为这娄师德不是身负公职来视察一下这里地状况,就是和自己一样抱着来看热闹的心理瞧一眼状况,谁知道娄师德竟是在报名的地方写上了自己地名字。这一下,雍州司马和长史齐齐发呆,就连李贤身后的程伯虎和薛丁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他是要报名投军?”
那司马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转头看向李贤征求意见。面对这种出人意料的场面,李贤默思片刻便笑了起来:
娄御史看上去也是个铮铮铁骨的汉子,人家既然有心妨看看他的本事!”
见李贤居然不吝评价出“铮铮铁骨”四个字,长史司马都觉得这娄师德运气忒好,隐隐之中甚至更觉得对方是明知道李贤在此而跑来作秀,免不了感到一阵腻味。谁知道娄师德竟是看也不看那边负责遴选的官员,轮到自己上场的时候却没有选择对战,而是提刀上去耍了一套刀法,虽说并不见凌厉精妙,却手法极其稳健,一套刀法练完毫不气喘。
然而,根据先头的诏书,此次遴选的乃是猛士,按照娄师德这水平,要被选为猛士还有些不够格,因此那负责应选的官员就有些犯踌躇。然而,这娄师德回刀归鞘之后,却不曾立即下场,而是转身朝着高台拱了拱手。
“我这武艺弓马自然比不上刚刚那些高手。只不过,陛下下诏求猛士,想必并非只求匹夫之勇。我虽年近五旬,却有心投效沙场报国,武艺弓马不成,这胆气军略却不会输于人,还请长史司马代为录名,圆我心愿!”
如果李贤发现娄师德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那么他还不至于有什么感觉,但对方武艺寻常却胆气过人,他就开始感兴趣了。毕竟,大唐如今似乎有一种儒将的传统,前有刘仁轨裴行俭,谁知道后头会不会多增加一个娄师德?
在他的点头示意下,司马连忙示意属下官员录名,随即转头询问李贤是否要单独接见。
尽管对这人很有兴趣,但李贤一想到自己今天是来看热闹的,若是见了娄师德,只怕太过于随便,遂摇了摇头。等到人家走了,他依旧惦记着那红巾抹额的姿态。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在看过录名的材料之后,他轻轻念叨了这一句至今不曾忘怀的名言,心中对这娄师德生出了几许敬意。四十九岁的年龄作为监察御史,虽然不算高官,但仕途总归还是坦荡的,这娄师德却在举猛士诏的号召下前来投军,这种投笔从戎的思想无论在现今还是后世,都是时人敬佩赞扬的对象,即便人家是为了搏一个更好的前途。
有了这样的体悟,他出雍州廨前往东宫的时候,心情可谓是极好。他从来都不认为求上进有什么错误,从来不认为勃勃野心有什么错误,比起那些虚伪不敢坦白心志的伪君子,大唐这种踊跃表现自己的气氛,无疑是极其对他胃口的。
于是,在面对上官仪郝处俊等人的联袂责问的时候,他便轻描淡写地把今天看到的情景复述了一遍。果然,这一群宰相立刻调转话头,对这种投笔从戎的壮举大加赞赏,没有一个人质疑娄师德此举是不是有什么政治目的。
尤其是当了的多年安西大都护的裴行俭,对娄师德引为同类——在他看来,除了被贬谪的人之外,文官当得好好的居然肯去参军,这种人已经不多了。
眼看成功转换了话题,李贤自然很高兴,但看着堆积如山的公务,他马上就高兴不起来了,只能打起精神开始奋战。好容易把这些东西消灭殆尽,裴炎又递过来了一份奏折。
虽说先前的举猛士诏不过是含含糊糊,没说接下来准备在哪里开战,但只要是稍微有点眼光的人,都能看出大唐在防范西北的大敌。毕竟,其他的方向都已经暂时安定了。所以,看到这份清楚明白写着《平戎三策》的奏章,李贤不禁感慨,这聪明人实在是太多了。
那奏折虽说写得洋洋洒洒数千字,看上去也颇有见地,但在李贤这种看多了官样文章的人读来,触动虽有,赞赏也有,但还不至于真正引为奇文,只不过觉得这上书的人确实敢说,有点本事。等到裴炎解释,上书者只是一个太学生,他方才略有些动容。等再看清了署名,他更是有一种大笑的冲动。
他道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却原来是魏元忠!他终于记起来之前那个娄师德是何许人物了,狄仁杰、魏元忠、娄师德,这可不是史书上在武周混得风生水起屹立不倒的三大名相?想到这里,他又瞥了一眼裴炎,忽然露出了一抹神秘兮兮的笑容。
和那三个人相比,历史上裴炎的运气就糟糕多了。当然,现在看来,还是这一位最是官运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