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是哪朝哪代,只要是太平盛世,皇后怀孕这档子事都非同小可。天子可以妃嫔无数,但皇后只能有一个,而这一位所生的子嗣那就是嫡子。武后当初能在皇后宝座上坐得那么稳当,其一当然是李治毫无保留的宠爱和信任,其二就是她陆陆续续生下了四个儿子的缘故。而在李贤所知的某段历史中,武后也确确实实把四个儿子的剩余价值压榨得一干二净。
李弘登基这几年来,后宫愣是没有任何动静,要不是当初李大帝退位之前已经同时册封了储君,这朝野的议论声足以让皇帝头昏脑涨,尤其是太医署上下差点没被唾沫星子淹死。曾经的功臣,如今差不多成了饭桶的代名词。
可太医署的一帮人实在委屈得很,这分明是皇帝的身体问题,他们有什么办法?
因此,当今皇后有孕这个消息,如同久旱甘霖让太医署上下庆幸不已,连带不少朝臣都感到了高兴。然而,这其中也有忧心忡忡的。这储君已立,倘若皇后再生下嫡子,这事情该如何是好?还不等他们想出个之所以然来,李贤在某次笑谈的时候就把消息放出去了。
如果皇后生了个嫡子,这便是下一任储君,这种事情还需要思考么?
在这样一个声音下头,其他的忧虑便暂时退散,官员们的注意力便转到了另外一个和自己密切相关的问题上头——没错,就是上官仪和郝处俊的退休事件。
春去秋来,转眼间上官仪宰相已经当了十几年。当初这一位以出了名的词藻华丽闻名于文坛,再加上人到中年风度翩翩,最是时人称赞的对象,甚至被誉为谪仙。可再好的风仪也禁不住岁月的流逝,老上官如今虽还不至于佝偻缩水,但风霜之色却是惜福养身也藏不住的。劳心劳力方为宰相,此事可说是一点都不假。可以说,谪仙已经变成了凡人。
上官仪和郝处俊的致仕报告确认的时候,长安留守刘仁轨的致仕报告也发到了洛阳。然而这一次,李贤毫不犹豫地驳了。这现如今人手紧缺的时候,刘老头你凑什么热闹?这皇帝一家子和主要的文武大臣都在洛阳,你在长安半个掣肘都没有任凭折腾,搞什么退休!
驳了后者的报告,瞅了个秋高气爽的空闲下午,李贤便在家里整治了一桌家宴,专门宴请上官仪和郝处俊,道是为了多年的交情,要为两个人好好饯别饯别。得到这么一张请柬,上官仪在家里免不了吹胡子瞪眼——他虽然致休了也还打算在洛阳定居,饯什么别!
他就算退休了,大朝会还是要参加的,这叫做退休不忘国事!
话虽如此,上官仪还是拿着请柬登门拜访,无巧不成书的是,他刚刚跨进门就听见车轱辘声,回头一看竟然郝处俊也到了。两个立场相似私交不错的老头你眼望我眼了一阵,同时嘿嘿笑了起来。
有道是李贤常常挂在嘴边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俩这巴巴地跑到此地来,哪里是仅仅为了喝酒?这今天不把那一位的心底话给榨出来,绝对是誓不罢休!
于是乎,门口的两个门子就看到两位退休宰相见面笑过之后,便站在那里叽里咕噜了一阵,旋即竟是互相击了一下巴掌。瞧见这光景,谁还不知道这两人有了默契?当下便有晓事的悄悄溜进去报告李贤。
“宴无好宴嘛,我这设宴的在算计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何尝就没点想法?”李贤对旁边陪席的李敬业挤了挤眼睛,面上笑呵呵的,“这要不是不打这两个老头的主意,我和敬业你不得累趴下了?他们人虽老了,这心可未必老,正好能派上用场!”
对于李贤的这种论调,李敬业很是赞同。东宫詹事原本是一位六旬老臣,前些时候却因为一场大病而去职,如今他这个少詹事升格成了詹事,愈发忙得脚不沾地。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想过出将入相盖过祖父,如今却觉着还是祖父当年的日子最最逍遥。
顶着个大唐第一臣的名义,享尽尊荣在家里悠闲无事,这不是很舒坦的日子么?
所以,对于李贤提出的让他在政事堂学习学习的主意,他几乎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开玩笑,他可不愿意出去当靶子,没看他年少高官已经让不少人嘀咕了么?
客人很快就到了,宾主双方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所以彼此见面也就少了客套。上官仪郝处俊也不再一口一个殿下叫的生疏,而是亲热地改称六郎,至于李贤本人也是同样老上官郝老头乱叫,李敬业则干脆在一旁装起了哑巴。
看你们三个能折腾出什么状况!
彼此交杯换盏觥筹交错,一瓮酒见底之后,众人自然是酒酣耳热,说话更少了几分顾忌。上官仪趁机拉着李贤的袖子,恶狠狠地道:“六郎,你什么时候把我孙女还我?我上官仪有三个孙子,可就这么一个孙女!她年纪轻轻就能出口成章,为什么偏偏就不是我教的!”
想到这一点,当年享誉文坛的上官仪忍不住就是捶胸顿足。他苦苦调教的三个孙子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材料,偏偏这不在身边的孙女成才,这实在是太讽刺了!而对于某些隐隐约约跑到他耳中的风声,他则更是觉得提心吊胆。
他可不是许敬宗那个只知道那儿女当筹码的吝啬鬼,他可没打算把唯一的孙女塞进李贤的后院!
“要是你敢打我家小婉儿的主意,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就统统作废,我就算死了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
对于老上官陡然之间露出的凶神恶煞一面,李贤一下子吓了一大跳,见旁边的郝处俊借着弯腰拾箸的由头,钻在桌案底下好一阵子不见出来,肩膀却在那里不停地抖动,他怎会不知道这老头在偷笑?当下他使劲白了上官仪一眼,气咻咻地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婉儿是我徒弟,我就算再混帐,也不会干什么老牛吃嫩草的勾当!”
“这可是你说的!”
得到了这么一个承诺,上官仪心情大定,接下来方才恢复了一个宰相应有的从容不迫,也少不得借故揶揄了刚刚看笑话的郝处俊一通——一对孙子孙女都是活宝,比他上官仪强到哪里去了?
好容易等两边斗嘴告一段落,李贤方才谨慎地告知这两位退休老宰相,说是中书令由裴炎接任,侍中由李敬玄接任,至于这政事堂所在的位置则将暂时搬出门下省,放在尚书省。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提议让上官仪和郝处俊全都呆住了。
这是干什么,大改革么?
郝处俊强自按捺心头的恼火,揪着胡子问道:“政事堂放在门下省乃是老规矩,好好地迁移做什么?而且还不是迁移到中书省而是放在尚书省!还有,老上官一去,政事堂究竟以谁为主?”
这也是上官仪想问的问题。见李贤面露苦笑,他立刻洞察到这是武后的主意,心中自有些不以为然——这李治和武后夫妇就是麻烦多,自开国以来沿用的官名,两夫妻改了又改,如今好不容易又改了回来。如今倒好,不折腾官名,改折腾政事堂了。
“母后的意思是,既然如今我这个储君坐镇理事,那么这首席宰相原本就是朝中默认,如今不设人也没什么打紧的。”
一听这话,上官仪原本的紧张之色无影无踪,继而哈哈大笑了起来,就连郝处俊也是高兴地连连点头。这下好,这下好,政事堂天天都有办不完的事,看李贤还能像以前那样逍遥悠闲,看他还能当撒手掌柜!
李贤怎么不知道这两人心中转着什么念头,赶紧拍着胸脯打了保票,然后就以自己如今人手紧缺为名,让两人推荐几个可靠的贤才。由于心情大好,上官仪和郝处俊自然不会拒绝,少不得把自己看中的人选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旁边的李敬业不免记得手忙脚乱。
这只不过是李贤今日设宴的目的之一,接下来,他免不了笑嘻嘻地提出,两位宰相退休了既然也可以上朝,那么不如发挥一下余热,身上的东宫官就不要解除了,没事情也可以多来坐坐指导一下大家的工作。
他这种主动要求监督的良好姿态让上官仪和郝处俊异常满意,两人都不是那种闲得住的人,当下就慷慨激昂地答应了,谁让他们一个是太弟太师,一个是太弟宾客?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下午,等到亲自把两人送走,李贤转过身来便朝李敬业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太师?宾客?这东宫正愁没有干大事的人,老上官和郝老头既然答应了他这退休后的返聘,就好好给他发挥余热吧!
“敬业,赶明儿和小姚说一声,那个魏元忠不是在中书门下两省学习政务么,让他带着宋璟一块去,将来往外当一任刺史,回来之后就可以升官了!”
对于李贤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李敬业是领教多了,当下只得答应了一声。横竖倒霉的人不是他,姚元之,宋璟,你们两个就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