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醒来时,无念阁外静夜苏醒的花蕾次第开放,幽微花气袭入阁内,一阵朦胧醉意。
烛花凝结点点泪滴,层层叠叠,包裹着羸弱的火苗。一星半点,始终不能痛快燃烧。
而眼前只顾发自己的呆,完全不知道他已苏醒的人。烛泪滚滚,似乎都只替他而流。
“你在哭么?”无妄不知为何,喉咙里突然蹦出这句话。说完后不禁懊恼,不是不愿再见他么,竟还主动攀谈。他嫌恶地转过脸去。
“不,我干嘛哭?”发呆的人终于醒觉,惊慌地想要拭去他也以为已经不知不觉流下的泪,却摸了个空,不觉惘然。
“想哭的是你吧。”华樱楞了半晌,怔怔道。
无妄不理,倏然黯淡眼眸里跳动粼粼金光,他凝神细看,却是覆盖身体的绒毯发出的光辉。
簇新的绒毯,质地柔和,显是上品。暗红艳丽的颜色,繁冗富丽的绣纹,细细看来,仿佛是莲花图案。满满的席卷全图,不见清丽,反而艳美至妖异。
如此熟悉!
无妄猛然坐起,绒毯滑落地上,他连忙捡起,拢在胸前。
“你……你怎么把它翻出来了。”颤抖的声音是心怀的激荡,无妄狠狠瞪着华樱,怒道:“不许碰它。”他撑着失血过多的虚弱身体,分外仔细又小心翼翼地将绒毯叠好,束之高阁。
这样的绒毯在器物几乎全数陈旧的阁内,确实奇异。但华樱在缬芳阁时,什么绮丽珍贵的东西没见过。见他竟如此珍视,不禁微带鄙夷道:“什么好东西,如此小气。”
无妄目光如电,刺得华樱心头掠过冷寒。他坐回床,垂首低低道:“这是我过逝的母亲,惟一留给我的东西。”
华樱蓦然思及娘亲,亦黯然神伤。本想向他道歉,忽想到母亲便是眼前人所杀,一股怒气袭上胸口。
他心底冷笑,忆及念远曾告诉他的一件好事。淡淡道:“你的母亲……也是念远的母亲,是么?”
无妄一愣,些微怯懦流露眸内,却硬气道:“是。我杀了他,别指望我会内疚,他是我在这世上最恨之人。”
“是么?”华樱冷哼,轻轻道,“令慈辞世前,曾求你代她保护念远,你当然不放在心上。那张绒毯真美,一定花了不少心血,可惜令慈的爱犊之心了。”
无妄一震,惊异地望向华樱,诧道:“你怎么知道,三哥告诉你的?他应该不知道啊。”
华樱轻笑,庆幸猜中。却不动声色,反而莫测高深道:“天下父母皆一样,不用谁告诉我。不过,令慈确实与众不同。”他蓦然闭口,暗笑无妄进入榖中。
无妄果然一怔,眼中升起困惑的雾气,诧道:“你什么意思,我母亲怎么了?”
“‘他’在哪儿?”华樱避而不答,反问出无头问题。
无妄怔怔,倏尔明了。淡淡道:“我身体太虚弱,‘他’暂时不会出来。”
“正好。”华樱窃喜。忽坐于一旁好整以暇道:“你母亲骗你呢。她从来都保护念远不要你,从一出生,你就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无妄猝然抬头,眸光雪亮,射出少年人独有的狷狂凶狠。
他出其不意地一拳挥出,无预警地打向华樱漂亮的脸。一拳挥过,另一拳飞起。灵力难以凝聚的身体只能靠最原始的蛮力发泄愤怒。
被起初一拳打得楞住的华樱亦不甘示弱,二人就如街头无赖般扭打成一团。
幸而失去灵力的无妄气力与普通少年无异,安健的华樱堪堪与他打成平手。
一场全凭气力的较量之后,无妄撕裂身体旧伤,鲜血缕缕从伤痕累累的身体流下,血污衬得他面容十分狰狞。而华樱原本光洁白皙的肌肤亦新添无数丑陋乌青血渍,即使精致面容也没能幸免。
无妄自小修习灵术,从未挥过拳头。而华樱少时家贫,常常拔拳自卫。论打架技巧,他略胜无妄一筹,是以伤得略轻。
“你……不许你胡说……”即使大脑由于失血过多有些混沌,无妄仍然记得华樱刚才所说,勉强抬手指着华樱吼道。
“我没胡说!你知道什么……你都被蒙在鼓里……是念远亲口告诉我的!”华樱同样使出全身气力回吼道。他突觉几年来竟从未如今日般将所有情绪全部发泄,如此酣畅淋漓。数日困顿抑郁似乎一扫而空,身心立觉轻松快慰。
“呸——”无妄颤巍巍站定,拎起华樱脏破衣襟吼道:“混蛋!我哥跟你说过什么?给我说清楚。”
华樱心情放松后,反觉无颜面对无妄,更不忍说出会摧毁他所有信念的事实。
他没有试图抵抗,反垂首讪讪道:“没什么,我编来耍你的。”
无妄双眼充血,烈烈燃烧。一拳将华樱打翻在地。飞扬尘土扑入口鼻,一时间几乎窒息,也激起华樱残存愤怒。
他目光灼灼瞪视无妄,擦去口角血渍,一字一顿清晰无比道:“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母亲当年怀念远时故意受惊早产,只为保护他不用继承那荒唐使命。而你,她从没有做过任何努力,平安康健地生你出来,让你不得不接受不能推卸的责任。两个人中至少保全一个,这才是你母亲的心愿。然而她选择了念远,抛弃了你。她穷毕生之力尽量使念远生活平安喜乐,却从没顾及你。你的出生注定被遗弃,被母亲遗弃,被家族遗弃,被全世界遗弃——”
气怒间不加节制的话语如密雨急箭寸寸钉在脆弱心尖,无妄如一具断线木偶般呆滞滑倒在地,仿若失去生命所有希冀、意义。艳丽凄迷的红无法阻挡地汇成一股涓涓细流淌过华樱脚际。
神智昏沉间只见华樱慌乱地扑上来,手忙脚乱地帮自己包扎伤口。眸里似乎又闪过另一个人的身影,蓝绿发色,梦幻容颜。华樱眸光复杂地望着那个人,是他从未见过的爱恨交织。他再无心辨别敌我,最后的一线明晰喃喃念叨,
——为什么——都不要我——
华樱在龙牙山庄的日子过得非常平淡。他不知道这是他短暂一生中最宁和安恬的一段时光,若是早知,是否可以更加珍惜?然而流动的时间,不是伸手便可撷取。
梨魄经常不在,而龙火警告他不可在山庄里乱闯,生人太多,他不能保证出了溶月淡风院的华樱安全。
华樱亦无意在他的地方久待,他只觉得溶月淡风院才是真正属于他与梨魄的世外桃源,自动忽略本是龙火修筑的事实。反正都送给梨魄了。
梨魄每次回来,并不是回屋找他。自从第一次离别后归来在“绯雪林”(他俩为植满梨樱树的花林取的名字)找到为了等他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已然昏迷的华樱,每次出任务,他都知道华樱必在绯雪林等他。
这位心底稚嫩脆弱的少年,害怕被人遗弃。像一只依赖主人的宠物,只有待在代表两人的绯雪林,才能真正安心。
梨魄心疼他,特意拜托龙火在林里修筑一间小筑,名为“樱梨小筑”。他自取的名字没有溶月淡风那般文雅,却令他倍感莫名温馨。在这个无法融入的人界,已经不知多久没感到令人安心,休憩的温情。
即使出再血腥的任务,他仍能因家的温馨而很快舒解心头的不适。
溶月淡风院、华樱,每次想起,都能令他嘴角弯起久违的弧度。
一直在溶月淡风院无所事事的华樱听说要修建“樱梨小筑”,便开心地每日到工地守着,偶尔帮工人搭下手,工匠们都挺喜欢这位热心少年。
要知华樱本是天性淡漠之人,可是自从来到这里,他心情舒解,诸多烦恼消散。在梨魄身边他才是真正十三岁少年,有所有少年人的单纯美好,如同一头美丽的小鹿般依恋梨魄。
一日,梨魄外出。一位相熟工匠托华樱去山庄管家处领一批材料。华樱以为龙火不喜欢他是以不准他在山庄走动,想来只是取材料应当不会触他霉头,于是答允。
但他并不熟悉庄内道路,一番乱转跑到一个幽静之地,惟有荷塘妍妍,假山嶙峋,花木扶疏,人迹全无。他正要退出,却听假山后传出幽微**。华樱在缬芳阁日久,当然听得出是什么声音。他未料光天化日下堂堂龙牙山庄竟也有这种事发生,不禁嫌恶地回身欲去。然而假山后人警醒,华樱脚步一响,便听一个嘶哑低沉的男声道:“谁,出来!”
华樱一时义愤,怒道:“我堂堂正正站在这里,你才该出来。”
男声一滞,听他声音清脆悦耳,喃喃道:“女人?”
“你才是女人!”华樱吼道。
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穿衣声响,一个青衫男子揽着另一个白衣男子从假山后走出。白衣男子衣衫不整,头垂得极低,看不清面目。青衫男子形容潇洒,一派翩翩佳公子模样,却不料是这种无耻之徒。华樱鄙夷地冷哼,白衣男子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而青衫男子却毫无愧色,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华樱,轻笑道:“好一位翩翩美少年,龙庄主竟在庄上藏了这样人物,真是羡煞旁人。”
华樱眼前一花,方才的青衫男子竟已移至面前,抬起他尖尖下颔,眉间轻薄色浓。嬉笑道:“美人儿,随了我吧。龙庄主那个缩头乌龟有什么好,跟着本公子,保证你每日****,欲罢不能。”
华樱脸颊涨红,正欲一巴掌扇去,却被他抓住手腕,玩弄道:“好白嫩的皮肉,本公子最爱这个年纪的美人儿。”
华樱挣脱不开,正要破口大骂。青衫男子手指疾动,竟连点他全身十三处穴道。华樱一时瞠目结舌,青衫男子淡淡道:“虽然看你不像会武功的样子,但是龙庄主的人,还是小心点好。”
“白羽,你先回去。告诉龙庄主,我要了他的人了。”青衫男子对白衣男子吩咐道,白衣男子应声退下。
华樱胸口掠过一阵恐慌,青衫男子已抚上脸颊,调笑道:“美人儿,这里美景独好,本公子就在这里疼爱你吧。”
他吻华樱,华樱狠狠咬破了他的唇。恶狠狠的眼神令青衫男子十分不悦。
“这么不听话,你主人没有好好**你么?”青衫男子褪下青衫,赫然空空如也,显然他方才只是随手披了一件衣衫出来。
华樱恨不得咬死他,可是穴道被制动弹不得。那人也不再吻他,开始上下其手。
华樱恨恨地瞪着他,拼命忍着身体里被他引发的异感。心里把他全家问候一遍。
“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华樱忍住眼泪,郁郁地想,“梨魄,你在哪儿?为什么不论在哪儿,我都逃不了这种命运。”
突然先前的白羽疾奔回来,青衫男子不理,华樱已被他脱得接近**。看着华樱泛着虹彩的脸颊,玉白无暇的身体,白羽脸一红,低头对青衫男子道:“少宫主,龙庄主听说你留了他的人后大怒,已经朝这里来了。”
青衫男子一凛,终于停下来道:“大怒?这人值得他如此认真?真得罪了他也不好。不过……”他打量华樱被他弄得全身上下的吻痕,笑道,“这种美人本公子也舍不得。先带回去,我去与他说。”
华樱本盼着龙火快点赶来,可惜白羽与那青衫男子都轻功卓越,一路并未遭遇。他被带到一间布置典雅富丽的房间。因为穴道被制,只好躺在床上。他目光灼灼瞪视白羽,白羽垂首立于一旁。
不知时光过去多久,房内光线黯淡。白羽点起蜡烛,见已风起,忙给他取过棉被盖上。忽然低头对他道:“你斗不过少宫主的,龙庄主也拿他没法。不如从了他,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华樱脸上闪过鄙夷,白羽面色泛红,低低道:“你不知道,少宫主是天下第一宫白云宫的继承人。白云宫医术天下无双,武林人士谁不受伤,俱对白云宫分外尊重。少宫主霸道惯了,龙庄主也不会为你得罪他……”
话尤未完,蓦然一股巨大力量袭来,将白羽卷到一旁。
蓝绿长发,梦幻容颜。梨魄满目怒火,掠入房间。
白羽愕然望着这仿若神人的男子将华樱从床上扶起,解开穴道。看见他衣衫不整,青紫吻痕遍身。男子眉间猛然跳起一股怒火,右手一屈,一缕轻细蓝线圈住白羽脖颈,白羽顿觉呼吸困难。
蓦的华樱喊道:“不要杀他。梨,不是他欺负我的,他……他也很可怜。”
梨魄本是柔慈心肠,轻易不愿伤人,如今确是怒发冲冠才下毒手。当下收回灵力,白羽大口喘息。
梨魄将华樱揽入怀中,感觉他的微微颤抖。蓦的几滴水珠坠在华樱发上,丝丝冰凉。
华樱一滞,惊讶抬头,见梨魄目中落泪,轻轻道:“樱,我没有保护好你,累你被人欺负。樱,我心里好苦,好难过。从来没有这么难过,只想流泪,为什么?”
华樱抹过梨魄面上泪珠,低低道:“我还没有被他欺负。他还没有做到那步,那位……”他指向白羽,“那位白羽公子就跑来说龙火正赶过来,他就让白羽公子将我带回来了。梨,你不要哭,你还是保护了我。”
梨魄破涕为笑,华樱知道他偶尔就像孩子般,于是轻声劝慰,两人眼中完全容不下任何外人。
这次事件很令龙火头痛,那位青衫男子确是白羽所说的白云宫少宫主白云瑜,绝对是江湖上最棘手的人物之一。不管赔他什么东西都不肯要,就是要人。龙火只好违背不能对人施术的禁令,将他与白羽的这段记忆洗掉。
华樱本来可怜白羽,希望梨魄也能将白羽救下。但是梨魄认真道:“不是任何人我都会救。”
华樱一愣,蓦然感到那莫名情绪已生根发芽,难以自拔了。
被龙火吼过之后,华樱总算明白他禁足自己的用意。梨魄也突然多了很多时间陪他,只要没事,就留在溶月淡风院。
安恬适意的生活恍若梦境,一直如此过了一年。华樱以为一生都能如此静谧。
一日,梨魄神秘兮兮叫他到樱歌亭等他,要给他看好东西。
待他在樱歌亭等得不耐烦时,梨魄才姗姗来迟。问他原因,原来是不知道将东西藏到哪去,自己找了半天。
对于梨魄的马虎已然习惯至懒得计较的华樱摇摇头,倚在亭柱上浅望着池塘春草青青。
梨魄突然有些扭捏,突然将两个阿福娃娃塞在他手上,嗫嚅道:“你自己看。”
华樱仔细观察手上阿福,见是最普通的吉福娃娃,只不过都穿着新郎装,被用一根红线缠在一起。
华樱故作不懂,将娃娃还给梨魄道:“你看你,买娃娃都被人骗。要一男一女才是一对。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贩骗了你还是你故意施舍给人家的。”
梨魄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我买错了。我好不容易才买到两个男娃娃。卖货的小贩都说光买两个男娃娃不吉利,不肯卖给我。我就买了两对娃娃,将女的扔了,用红线缠起来。你看我多聪明。”
梨魄献宝似的,又将娃娃递给华樱,“送给你。这个是我,这个是你。”
他指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娃娃,定定看着华樱,仿佛要看进他心里去,一字一顿道,“华樱,我从来没为谁哭过,只为你。我从来没有想要永远保护谁,只有你。樱,跟我永远在一起好么?”说完就要吻他。
华樱避过,冷笑道:“这算什么意思,你也想欺负我?就像那个人一样。”
梨魄脸一红,讪笑道:“对不起,一时情急。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是喜欢,我想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樱?”
“好不容易才明白?”华樱疑惑道,“你怎么明白的。”
梨魄挠头道:“主人说的啊。他说为一个人难过,想要永远保护他,永远跟他在一起就是喜欢啊。如果是异性就可以成亲,如果是同性,只要我们愿意在一起就可以了。华樱,我们不能光明正大成亲,所以我想至少找两个阿福娃娃做个见证。华樱,嫁给我好么?”
对着梨魄真诚的眼睛,华樱只觉一阵晕眩,喃喃道:“有你这么叫人嫁给你的么?”
梨魄讪讪道:“我娘说以前爹就是这样跟她说的啊。他们以前也不能堂堂正正成亲,可是也一直相爱,娘很幸福的。我也会令你幸福。”
华樱蓦然脸色一沉,“可是你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一定是迫不得已。等我回到天界,一定会去问他原因。”梨魄认真道。
华樱垂首道:“等你回到天界,我又怎么办呢?”
梨魄握住他手,坚定道:“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我相信华樱,也希望华樱相信我。只要娃娃不分开,我们也不会分开。”
从梨魄手上传来的温度温暖着华樱的心。
——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未来谁能预料?把握现在,总会拨云见雾。
华樱垂首静思片刻,终于郑重点头。
梨魄开心地将他揽入怀里,亲吻他纤细的眉羽,妍媚的眼睛。
夜浓如酒,迷醉了的月亮坠到云层之后。星星遮住了眼睛,偷偷拉起幕布。绯雪林里樱梨盛绽,夜风拂过,洁白与绯红缤纷羽落,落英满地浑若一体。
今夜的梦永远不坠——
无妄很少做梦。似乎在他练成“鬼剑”之后,世间诸多纷扰,纠缠都离他远去。
梦是揪心的根。他不做梦,世俗烦恼喧嚣,足够萦心挂怀的事变得更少。
然而那一剑后,他脑子混沌,翻来覆去搅动着幼时与念远相处碎片。头脑身体鼎沸得如在燃烧,噩梦紧紧扼住他的咽喉,令他喘息不得。
恍恍惚惚里,许多人声搅拌,焦急,惶惑,恐惧,烦躁,嫌恶,至或柔情。很多人在他身边来去,种种凡俗情感也于其间穿梭叨扰,令他不得安宁。他倏觉人世竟如此喧嚣,七情六欲如斩不断的根从心底抽芽,化作无数枝枝蔓蔓缠绕的藤将命运捆缚,世人妄想挣扎而不得。
——情感原是如此恼人俗务,我想解脱——
一念及此,灵台顿时一片清明,无妄蓦的醒转。
肉体痛楚已离他远去,脑海长时间空白。
——我在哪儿?为什么在这?我做了什么?
种种莫名疑问一一蹿出大脑,他茫然四顾,正看见华樱端着青瓷桂花纹药碗跨过门槛。
——他……还是没变……
——他是谁?
无妄脑子似乎一会儿乱糟糟如剪不断的麻,一会儿又清空如娟白。仓促间理不出头绪。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茫茫然开口,声音遥远分辨不清。
眼前人一笑,淡淡道:“是真痴了,傻了,还是烧糊涂了?连我都不认得。”眼前男子秀媚妩人,不似尘世中人。
“男人怎么能这样笑?”他又听见自己开口,低声喃喃。似乎不久之前也说过相同的话。
他细细沉思,蓦然醒觉。
“——啊——华樱——是你!”
来人似乎正是尘事里一道缺口,认清之后,往事亦如奔腾万马般进入他脑海,清明顿失。他瞪大眼睛,难以消受。
“想哭就哭吧,我不看你。”华樱转过身去,心头浮起浅淡愧疚。
“有什么好哭的,你说的对。从我出生到现在,一直为人抛弃。没有人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一语终了,面容倏尔浮起骄傲的脆弱。
这种致命的骄傲,其实也是脆弱。
华樱想着,反而释怀而笑。
“笑什么?”无妄觉得他真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每次都做出不合常理的事。
华樱不答,反诘道:“身体如此虚弱,为什么还要对风族人发动攻击?”这是他起初便有的疑问。
无妄抿起薄唇,冷冷道:“那是我族的敌人。不用思考,身体自然就做出反应。”
“即使他们不要你,你还是无法放弃他们。”华樱把话咽在喉管,心下泛凉。
“那时候明明可以杀掉我,为什么宁愿收回灵力反噬自身?”华樱更多的疑问不敢问出口,只怔怔凝视无妄,看得他很不自在。
“你……”无妄正要诘问,华樱吹灭蜡烛,轻声道:“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单薄身躯融入夜色。月光皎洁地浮在他艳媚的脸上,光影交织时竟是触目惊心的美。
无妄慌乱地闭上眼睛,脑海乱麻一团。耳中只听得华樱脚步声越去越远,而梦魂深处,那一张无暇容颜已然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