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们由唐煜打头,一手提刀,一手拎钥匙串,向邸舍的方向走去。
齐斯坠在队伍最后头,从袖中抖出《幽冥录》,不着痕迹地撕去沾了血的部份。
他在刚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就开始撕纸了,逮到机会就撕,一直撕到现在,终于差不多料理干净了。
“齐哥,我在论坛里看到一些信息,《无望海》和《红枫叶寄宿学校》副本,你和常胥……”
林辰走在队伍中间,捏着无名指上的指环,默念疑问,欲言又止。
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经习惯通过意识和齐斯交流了,且一直以为这是组队指环附带的效果。
“是,我和常胥又遇见过两回。”齐斯将手中的碎纸屑撒到地上,含糊地回答,“之前有一些误会,后来误会解除了。”
“误会?”什么误会能搞得你死我活啊喂?
林辰只觉得槽多无口,这话怎么看都像是敷衍好吧?
下一秒,他就听齐斯沉静的声音在脑海底部响起:“你有没有听说过诸神赌局?”
这个词汇对于经常在论坛里搜集信息、记忆知识的林辰来说并不陌生。
他迟疑地说:“我听说过一点。这是二十年前流行的对游戏本质的假说之一,说诡异游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所有玩家都是诸神博弈的棋子……”
“不错。”齐斯淡淡道,“这是一场牵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赌局,陨落于诸神黄昏的邪神押上全部,而我和常胥都是被祂们押注的棋子。
“棋局若要分出胜负,诸神必然希望我和常胥敌对,那种层次的存在操纵命运,制造你死我活的局面并不困难。
“但我不愿受制于诸神,相信他也是如此。所以严格意义上说,我和他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青年的语气庄重而肃穆,林辰的心绪不由为之触动,恍然间好像看到视线右上角的身份牌颤动了一下,就好像为偶然得知的秘辛而战栗。
在绑定身份牌后,林辰研究过相应的记载,知道身份牌作为与诸神关系密切的存在,天然会和一些干系重大的隐秘产生共鸣。
身份牌的异状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他心惊的是——
齐斯竟然连这种层面的事都愿意告诉他,对他的信任已经到了这样高的程度了么?
林辰陷入宕机之中,不再作声,连脚步都慢了下来。
齐斯也没有趁机多在工具人的心里埋几个暗示的打算。
他其实并不是很习惯以鬼怪的状态参与游戏。
感受不到太鲜明的光与热,难以自然而然地产生情绪,相应地也减弱了对旁人态度和意图的直觉,很多在平日里觉得理所当然的感知和表达,都需要经过复杂的步骤和精密的分析才能获得和做出。
哪怕早已熟悉林辰的思维模型和心理模式,他也只能勉强读取出“林辰对他过去提供的错误信息产生怀疑”、“林辰希望听到能解除怀疑的信息”和“林辰期待感受到被信任”三条信息,然后给出大方向上不错的回答。
就……挺麻烦的。
“到了,这应该就是邸舍了吧。”走在前头的唐煜停住脚步,一扬手中的刀。
远望时黑压压得如同怪物的小楼就在面前,一间间房子紧紧挨挨地一字排开,在暮色下将阴冷的影子罩上玩家们的头顶。
破烂的瓦片和窗棂被灰尘厚厚地覆盖,墙壁、屋檐和楼梯的木材黯淡衰朽,渗满了霉斑。有几扇门早已失去了锁眼和门板,俨然废弃多时,久无人烟。
“如果晚上就住这破地方,我会去死。”仇心无精打采地说,“这门窗撞几下就会开,哪怕屋里没有伥鬼,外头的伥鬼要进来也不难。”
“没办法嘛。我们尽量挑门窗完好的房间住吧,挑好后趁天还没完全黑,检查一下屋里有没有藏别的东西。”
罗海花提议一句,看向唐煜手中的钥匙串:“小唐,你能分出哪枚钥匙对应哪间房间吗?”
唐煜看了眼除了破败程度外一模一样的邸舍,又低头看了看手中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钥匙,纠结起来。
罗建华道:“一个个试吧,时间不急。”
就在刚刚玩家们走过来的当口,天色又暗沉了一个度,远处的建筑尽数隐没在黑暗里,只依稀能见凹凸不平的轮廓。
玩家们手中的灯笼不知疲倦地亮着,火光透过纸制的灯罩渗出,随着烛焰的明灭一亮一暗,充当照明的光源。
物影在跳跃不定的光线下摇晃,却唯独不见人的影子,让人联想到恐怖故事中提灯夜游的鬼。
离子时伥鬼出没的死线还有一些时候,但夜色依旧足以酝酿异乡外客的恐惧。
唐煜道:“我们动作快点,找到六间能住人的房子总不难。”
他拎着钥匙串,径直走向邸舍最左边的一间小木屋。
罗海花跟在他后头,不忘冲其余玩家笑笑:“对嘛,到时候开一间进一个人,大家别抢也别挑,我和我丈夫殿后还是打头都没问题的。”
气氛缓和了不少,林辰和仇心一前一后跟上唐煜,齐斯照例远远地跟在最后。
唐煜在木屋门前站定,右手将刀护在身前,左手攥着钥匙,插入木门上的锁眼。
“咔哒”一声,门竟然轻飘飘地开了。
就连唐煜本人的脸上都闪过一抹异色,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谁要这间屋……”
他话说了一半,后续的字眼堵塞在喉咙口。
只见那木门不待他伸手去拉,便越开越大,“嘎吱”的摩擦声如同怪物咀嚼骨头。
屋内的矮桌上点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在狭小的空间中晕染开来,在地面上倒映出一道矮小的影子。
戴斗笠、穿黑袍的小老头咧着一口黄牙,从屋里迎了出来:“几位外客,今晚两人一间房,随我一起分房间吧。”
他从外貌、身形到嗓音都和不久前被唐煜杀死的那个老头一模一样,身上却不见伤痕,举手投足也没有分毫异常。
他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被杀死过一次,投在地上的影子在灯火下飘忽,从始至终都是人的形状。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淹留世间的鬼魂,还是那个死去的老头的兄弟?
可哪怕是兄弟,也不会这么像吧?
玩家们久久地定立在原地,空气中落针可闻。
小老头恍若未觉,转身回到屋中,再出来时,手中拎着一串钥匙串,正是唐煜原本拎的那串。
而唐煜手中的那串钥匙,在眨眼间便化作了一串用树叶和草茎拴在一起的指骨,折射森然的寒光。
唐煜如梦初醒,将指骨往远处的角落一甩,右手提起大刀,砍向老头。
老头的头颅飞了出去,留下一具脖子处有碗大伤口的尸体,跪倒在地,血流喷涌。
他似乎是再纯正不过的人类,一刀就可以杀死,远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唐煜将老头的尸体从房间里踢了出去,弯腰捡起钥匙串,回头看向众人:“这房间死了人,你们还要不要?”一时没有人出声,倒不是嫌死过人的房间晦气,而是老头的情况太过匪夷所思。
寂静中,却听旁边木楼的大门处传来“吱呀”一声,紧跟着的是钥匙串的“哗啦”声。
玩家们应声转头。
完好无损的小老头提着钥匙串走了出来,咧嘴龇牙地笑:“几位外客,今晚两人一间房,随我一起分房间吧。”
新死的尸体就躺在门口,还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扁平的影子蒸腾出浓郁的黑烟,在几秒间扩散成一大片,将玩家们封锁在其中,迷了四面八方的路。
小老头却好像没看到似的,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玩家,看得人如芒在背。
事态发展超出了预期,这下走不了也逃不掉了。
无论如何,今晚玩家们都必须两人一间房住在邸舍,遵循镇民们的游戏规则。
凝滞的气氛中,齐斯在唇角勾出一抹微笑:“行,那我们要三间房,辛苦老伯了。”
他停顿片刻,歪了歪头:“只是不知这房间怎么个分法?谁同谁一间是我们自己定,还是老伯您来定?”
于情于理,住房的具体安排都该由客人自己决定。
老头笑着说:“只要两人一间就成!等你们决定好了,我带你们选房间去。”
玩家们都不应声,一方面是搞不明白老头死而复生的缘由,不敢乱来;另一方面,也是在默默思考房间分配的问题。
按照男女有别的传统,仇心该和罗海花一间的,但罗海花和罗建华是夫妻,不一定愿意分开……
“主线任务相同的人住一间房,刚好三个主线任务,各对应两名玩家,不是么?”
齐斯侧头看向玩家们,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归于一片平静的淡漠。
“按照规则,死者必然为双数。哪怕只死两个人,倘若他们的主线任务各不相同,也会留下四个人承担三个主线任务的棘手局面。
“好在住同一间房的人同生同死,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主线任务和死者一起进入坟墓。
“顺便,我建议无论是‘伥鬼’还是‘人类’,死前都将道具栏中的道具取出留下,其他人用完后应当帮忙将它们交还给死者各自的公会或者朋友。
“与其让它们随着死者的死亡而消失,不如留给活人提高生存概率。如果不放心的话,我的技能和‘誓言’有关,可以帮助各位在规则的见证下发誓。”
齐斯的建议不可谓不冷漠,却是最理性经济的选择。
在死亡不可避免的情况下,唯有将单个人的价值最大化,损失降到最低,方能让集体更好地生存下去。
可惜的是,终究不是所有人都能以理性主义做出决策,直到最后,也没人再提死后道具归属的问题。
不过和离谱至极的“留下道具做遗产”的提议相比,“让主线任务相同的玩家一起去死”的提议就显得容易接受多了。
罗海花和罗建华夫妻一间房,齐斯和林辰一间房,唐煜和仇心一间房——诡异游戏进行到后期,性别方面没那么多的讲究。
老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待玩家们决定好了,才转身走进木楼。
玩家们不敢怠慢,依次跟着老头走进弥漫霉味和油脂味的空间,踏着“吱嘎吱嘎”响的楼梯,上到二楼。
灯笼的幽影下,一扇扇木门墓碑似的直咕隆咚排列。
老头用钥匙打开其中三扇,露出后头坟茔似的房间。
齐斯走进最中间那扇门,林辰虽然犹豫,但也几步走了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门在身后落锁,将所有声音隔绝在外。
两人赫然是被幽禁在了里头,要等一晚上过后洗脱“伥鬼”的嫌疑才能出去。
房间内陈设简陋,两张并排的木床上放着漏出棉絮的被褥,缺了一个小角、摇摇晃晃的木桌靠在床头。
齐斯将灯笼放在木桌上,在床边坐下。
林辰打从齐斯说出那番极端理性的暴论后就心不在焉,此刻恍恍惚惚地照做。
然后,就听齐斯冷不丁地开口:“林辰,你觉得谁会是伥鬼?”
林辰回过神来,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感觉没有书信的那三人,罗海花、罗建华和仇心都很可疑。
“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们对自己进入杨花镇的原因的说辞,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是在老虎的驱使下混进来的。”
“不错。”齐斯略一颔首,看向窗外,“但你有没有想过,有书信在身也并不能排除嫌疑?”
“啊?”
“书生说过,远道而来的外客有可能已经被老虎所害,成为伥鬼。”
齐斯忽的转过头,直视林辰的眼睛:“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副本刚开场就死了,作为伥鬼混入玩家的队伍中?”
这无疑是一个玩笑。
林辰打从见到齐斯后,就被后者的冷漠态度弄得心里没底,疑虑越积越多。
这会儿听青年说笑,他恍然又找回了记忆里的感觉,不免放松了些许。
“应该不可能吧。”林辰咧出一个笑容,“副本不会在一开始就安排必死的局面吧,哈哈。老虎害人的动静肯定不小,那么多玩家在场,不可能察觉不到的。”
“谁知道呢?”齐斯垂下眼,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灯笼,“目前的局势给我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实不相瞒,我谁也无法信任,包括你。毕竟你到得最晚,不知有没有遭遇什么事。”
林辰心头一惊,接着就听青年继续说道:“当然,任何人对于你来说也无法信任,包括我。毕竟,你无法知道在你到来前,我们遭遇了什么,是否有所谋划。”
林辰眨了眨眼:“齐……齐哥,不至于吧,等明天一早,我们要是都活着,就可以一起排除嫌疑了。”
齐斯不语,举起灯笼对着窗户照去。
纸窗上有几个破洞,被灯笼光一照,灿灿地一片。
透过破洞可以看到木楼后的场景。
一个巨大的深坑中,密密麻麻的人类尸骨层层堆迭,凸起高耸的山丘,有的还在腐烂,有的只剩下骷髅。
而摆放在最上面的两具尸体,赫然是被唐煜砍死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