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崖畔,看着绝壁石径里越走越远的身影,看着被秋风拂起的黑色院服一角。
书院后山最强大的大先生和二先生各自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似乎还在思考先前宁缺那番话和话里隐藏着的态度。
君陌突然笑了笑,脸上露出了感慨之色。
“所有人都以为,小师弟是我书院二层楼中境界最差的人,但如今看来,或许他才是我们之中境界最高的一个”
这位二先生口中所说的境界,自然指的不是修行境界,而是指的精神境界。
一个身穿一袭黑色罩衫的高大老者,就是夫子缓缓从崖洞之中走了出来。
大先生和二先生分别伫立在两侧,恭敬地行了一礼。
夫子缓缓走到崖畔,看着宁缺慢慢地走下石径,然后转入窄峡消失不见。
他的两缕白眉缓缓飘起,脸上微微一笑,似乎对这名最小的弟子很是满意。
“老师,你说为什么小师弟就放不下这段仇恨呢?”
李慢慢看起来非常不解地开口问道。
“爱恨这种情绪,恰恰是人类区别于禽兽的本质特征,如果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又和禽兽有什么区别呢?”
“世人常常说,轻仇之人每多寡恩,想必就是这个道理吧”
夫子开口回答道。
“可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仇恨,生活又岂能过得快乐呢?”
这位大先生还是摇了摇头,看起来依旧有些不理解。
“真是个痴儿,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是爱还是恨,这永远是一种最能消除的感情”
“此情无计可消除,此恨绵绵无绝期,忘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而且你小师弟心里把这仇恨藏了十几年,即便是为师也无法将其抹去,而且我也不想这么做”
夫子转头看了身旁这个大徒弟一眼,开口说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不应该是世世代代的延续”
大先生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本来以为这段时间把你派给你小师叔去做事,能让你学一点他那杀伐果断的作风”
“没想到你不但没能果断起来,而且还变得更糊涂了”
夫子微微皱眉,面色看起来有些许不悦。
“君陌,告诉你大师兄,如何解决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件事情”
二先生沉声应是,然后望向了自己的大师兄。
“师兄,如果不想冤冤相报何时了,那便应该将仇人尽数杀死,斩草除根”
“如此一来,世间便只剩下几缕无力复仇的冤魂,仇恨的故事便到此为止”
这段简单朴素的回答让大先生瞪大了眼睛,然后不禁连声苦笑。
这种一听就像是反派味道的解决方法,哪里应该出自于书院呢?
“夫子,你觉得小师弟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二先生君陌笑了笑,随后转头看向了自己的老师,开口问道。
“虽然你小师叔的做事方法过激了些,但他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你们这个小师弟,也许会做出一件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
夫子捋了捋雪白的胡须,语气里多出了几分感慨。
秋风也轻轻拂着他身上的那件黑色罩衫,呼啸作响。
他望着远方那座咸阳城,笑着说道:“为师虽然不知道你们小师弟具体会如何做,不过宁缺大概,会给我们一个惊喜吧。”
……………
此刻咸阳皇宫里面的气氛很平静,不仅礼乐阵阵,而且还传出了阵阵的暖香。
宫女和太监们面带微笑行走在殿内,尽忠职守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嬴政此刻端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那跪坐在一旁的夏侯,眼中闪过了一丝别样的色彩,但他的神色依旧如往常那般平静淡然。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便不要再生变故,朕不理会宁缺与当年的宣威将军是何关系,也不想知道最近这几年咸阳城里那些命案”
“他毕竟是夫子的学生,你今日既然选择归老,那在离开咸阳城之后,只怕也很难再见到他了”
“既然你们相见很难,那便不要再彼此为难”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吧?”
夏侯缓缓站起身来,来到了大殿中央,恭敬地向嬴政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虽然如今这位大秦帝皇内心非常复杂,对于跪在下方的这个具有多重身份的北疆大将,他也有了与曾经不同的认识。
但因为这位秦皇很明白眼前这个人的命运已经无法改变,而且自己所站的立场也决定了他不可能帮助这个人。
所以这位皇帝陛下将双手负在了身后,提前结束了君王对归乡臣子的赏宴,然后沉默地离开了这座偏殿。
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也都随他离开,把这座偏殿留给了一直沉默不语,静侍在旁的夏贵妃和这位夏侯将军。
让一位贵妃娘娘和一位帝国将军单独相处,从规矩上来说是很不应该的事情。
不过嬴政在这座皇宫之中几乎是一言九鼎,这是他的旨意,所以没有任何人敢有异议。
“大哥,你一定要活着,一定不能有事”
那位夏贵妃突然激动了起来,走下来握住了夏侯的手,带着些许哭腔地开口说道。
夏侯看着自己的这位妹妹,那张一向黝黑冷漠如同寒铁一般的脸庞上,极罕见地露出了一抹极温暖宠溺的笑容。
“不要这样子,你难道还不知道你哥我的本事吗?更何况这一次归老是陛下亲口允诺,没有什么人敢捣乱的”
“倒是你,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在这皇宫里,以后万事都要小心,如果有事一定要通知我”
夏贵妃擦拭了一下脸上滑落的泪珠,笑着开口说道:“我在这皇宫里待得还可以,陛下虽然并不是特别宠我,但也对我不差。”
“兄长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不用太担心我”
“那就好,只要你能好好的,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就放心了”
夏侯脸上的笑容非常温柔,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也很平和。
“好了,也应该走了,我的身份不适合跟你在一起久待,不然对你影响不好”
他伸手擦掉了妹妹脸上那遗留下来的泪痕,笑着说了一句,然后便准备转身离去。
“我不在乎这些,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再怎么不好的影响我也能够接受”
夏贵妃此时却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紧紧地抓住了自家兄长的手,看起来颇为不安地开口说道。
“放心,我们都会没事的,都会平平安安的”
夏侯极力控制着面部的肌肉,努力不让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表露在脸上。
然后他狠下了心来,挣脱了妹妹的手,直接转身向殿外走去。
“哥”
夏贵妃瘫倒在地上,冲即将走出殿门的夏侯大声喊了一句。
“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位曾经的天魔宫余孽,如今即将归老的北疆大将听到这话,脚步不由得一顿,然后便以更快的速度走出了这座偏殿。
因为这位帝国将军,此刻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他不希望自己的妹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所以她选择了离开。
………………
十二先生陈皮皮此刻站在书院后山的湖畔旁,看着对岸那匹正在吃草的大黑马。
这匹大黑马是他师弟宁缺的爱马,也是他小师弟一位非常重要的伙伴。
一般来说,这匹大黑马都是养在宁缺的家里的,但此刻却出现在了书院后山之中。
说明就连这颇通人性的大黑马也认为宁缺此刻要去做的事情是很危险的。
所以它选择来到了书院后山,想要后山的这些人知道宁缺正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
站着思考了一会儿后,陈皮皮那张圆乎乎的脸颊上闪过了一丝浓重的担忧之色。
在他的旁边则站着一个身穿兽皮裘大衣,身材纤细而又修长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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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少女便是书院后山的新成员,乃是三先生余帘的亲传弟子,叫做唐小棠,也就是小胖子陈皮皮的意中人。
唐小棠抬头看了身旁的陈皮皮一眼,开口问道:“这是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虽然小师叔很支持师弟和夏侯一战,但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胜败几乎是注定的”
“按道理,按照师弟他的性格,明明知道是必败的结局,那么便不会做任何决定”
“所以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大黑马为什么会回来?”
陈皮皮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之色,然后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宁缺那个家伙”
“我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似乎还不如和他才见了没几次面的小师叔对他来得了解”
“在我的眼中,这个家伙一直是一个冷漠寡情现实的人,真的很难想象,他会做出什么虚妄勇敢的事情来”
旁边的唐小棠则是摇了摇头,看起来并不认同陈皮皮的观点。
“我见过宁缺,这是一个非常无耻的人”
“但我哥哥让我来书院之前,曾经告诉过我,能够做到极端无耻的人,有时候也是很有勇气的人”
陈皮皮沉默了片刻后,开口说道:“我要离开后山,到咸阳城去”
唐小棠说道:“我也随你去。”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三师姐那里不会同意。”
“清晨做早课时,老师便放了我的假”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认真地开口说道:“夏侯是我们这一脉千年以来最大的叛徒,我哥一直想要杀死他,我也一样。”
“只是很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但今天既然小师叔要对他动手,至少我要在旁边看着”
……………
“你找的这地方还算不错,整座皇宫的景象一览无余,是一个比较不错的观察地点”
嬴不凡此时和张良,贾诩一起站在皇宫附近一个很高的地方,听说边打量着下方的一切。
“王爷,这里是屋顶,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吧?”
张良苦笑了一声,面色看起来颇有些无奈。
“在能够符合要求的地方之中,这里是最好的一个了”
贾诩边说还边用脚踩了一下屋顶的瓦块,然后说道:“至少这里的隐蔽性,还有材料的坚固程度,都值得信任。”
“文和说的不错,有些事情没必要那么讲究,反正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咱们这一次来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而且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根本就不用动手”
嬴不凡俯瞰着那富丽堂皇的秦皇宫,笑着开口说道。
“王爷您还真是随遇而安,属下佩服”
张良面色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
“咱们现在只需要看着便好,夏侯现在应该马上就要出来了,这皇城门口停着的这么多马车,应该是为他送行的”
嬴不凡看着皇城前那十几辆华贵的马车,嘴角微微掀起了一抹弧度。
“只不过他们应该不会想到,今天这一次见面,很有可能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听到这话,身旁的张良和贾诩也是微微一笑,然后将目光放到了这座皇城的前方。
…………
纷飞的大雪笼罩着皇城,朱红色的宫墙在白雪里格外醒目。
皇城前的气氛与冬日里风雪的凄寒意味并不相同,十几辆华贵的马车,守候在宫前广场外围。
护城河玉栏再往前数百丈便是宫门,那里也有很多人。
这些人都是一些军方将领,或是曾经在北疆打过仗的老人,其中甚至包括了镇国大将军许世。
但在朝堂上的那些文官却是一个都没有来,本来按理说以夏侯的品阶,朝廷里应该有相关的官员出来送行。
但这一次,那些本该前来的文官们却是一个都没有出现。
这里或许有着大秦一向文武泾渭分明的原因,但更多的恐怕是这群文官借着自己的政治嗅觉,察觉到了某些不好的苗头。
所以他们宁愿冒着可能会失职的风险,也不愿来趟这趟浑水。
在那些军方将领的注视下,夏侯踏着沉稳而又坚定的步伐,缓缓从皇城门前走了出来。
看着这个从皇城大门里缓缓走出的高大身影,那些将领们的脸上流露出了很复杂的情绪,有安慰的笑容,有唏嘘,也有伤感。
今天前来送行的人,几乎个个都曾经在北疆服役过,都曾经在武安君白起的手下打过仗。
虽然今天不知道因为怎样的原因,那位武安君并没有亲自前来给自己这位心腹爱将送行。
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眼前这位北疆大将夏侯的归老,表面上虽然看起来很简单。
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当今陛下,或说是那些咸阳城里的大人物准备插手北疆之事的前兆。
因为这是自从武安君镇守北疆以来,第一位没有任何理由便自解兵权的北疆大将。
夏侯缓步向皇城外走去,看着那些曾经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同僚,他那一贯严肃的脸颊上,也流露着颇为复杂的神情。
离开皇宫,回到故乡,便不再是一位帝国将军,而只是一个归老的农夫。
他确实感到有些不舍,不舍手握杀人刀的权力,不舍军营里的铁骑,也不舍夜里挑灯看剑和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
这夏侯的心里此刻很满意,因为这一次归老,大秦朝堂上下都给了他极高的殊荣。
更何况作为一个曾经的天魔宫叛徒,能够成为大秦的一员大将,开疆拓土,杀人无数,但却能够平安归老安,安享一生。
这样的一辈子,其实也算是挺完美的了。
夏侯缓步向皇城外走去,向那些对他微笑相向的同袍们走去。
但当他的军靴踏在积雪之上,发出咯吱一声之后,这位帝国将军的眉毛开始微微皱起,目光随即也望向了南边。
城门口的人们都发现了异样,疑惑转身望向那边。
许世老将军忽然痛苦地咳嗽起来,那张苍老的脸庞上看起来有些愤怒,又有些无奈。
漫天风雪中,缓缓行来一把大黑伞,而黑伞下有两个人。
那把黑伞很大,伞面很厚,风雪再大也无法侵袭而入。
鹅毛大雪落在油腻的大黑伞面上,并没有粘住,而是似乎有些畏惧,滑向两边。
看着那把在雪中缓缓而至的大黑伞,夏侯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开始放松了起来。
直到此刻他才领悟到,原来其实自己一直在等此人的到来。
“大幕拉开了,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还是一窝蜂地一起上呢?”
嬴不凡剑眉竖起,看向皇城门口的目光开始变得凌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