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两人的目光看过去,那白骨干尸堆成的小山里其实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很老,老到头发早已落光,牙齿也已经落光,只有两缕极长的白色眉毛在脸上飘拂,快要垂到他干瘪的胸前。
此人身上穿着一件极旧的僧衣,僧衣早已破烂如缕,丝丝絮絮就像眉毛般挂在身前。
那个人很瘦,瘦到胸腹下塌,四肢细如柴枝,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肌肉与脂肪。
那嶙峋的骨头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皮,尤其是深陷的眼窝看上去就像两个黑洞,看起来极为恐怖。
但偏生那眼窝里透出的眼神,却是显得那般的慈悲温暖。
除了那看起来非常薄,而且已经丧失了弹性光泽的皮肤外,这位老僧与身周的白骨干尸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他坐在白骨山堆里,很难被人发现。
有两根很细的铁链穿过老僧如破鼓般的腹部,另一头钉死在身后的坚硬墙壁上,那墙壁上还有着许多血迹。
但看起来已经过了几十年的样子,早已变成了黑色,涂在了那些破旧不堪的僧衣之上。
但就是这样一个,几乎已经衰弱到相当于一具尸体的老者,却让名震天下的书院十三先生与大名鼎鼎的阴后停滞不前。
两人的身上都还留下了不轻的伤势。
宁缺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黑色长刀,那刀锋之上吞吐着青黑色的光芒。
一道道青色的符意缠绕在了刀身之上,形成了纵横交错的青色纹路。
“你到底是谁?小师叔又为何会将你困在这里?”
宁缺这一路走来,看到了不少有关浩然剑的东西,他在这门功法上的造诣也是与日俱增。
大殿中央的那个老者周围有着极为强大的浩然之气,而这股气息中又藏着天下无双的锋锐。
能做到这一点的,放眼天下,也只有书院的浩然剑能有这个资格了。
很明显,大殿中央的那个人是被那位浩然剑仙柯浩然亲手封印在此的。
而眼前这个老僧看似已经油尽灯枯,但那如同干尸般的身躯里实际上还隐藏着极为强大的力量。
之前他们两个人便是被其突然暴起,措手不及之下才受了不轻的伤。
“从你身上,我感觉到了故人的气息”
老僧缓缓挺起身来,穿过腹间的铁链叮叮作响。
大概可能是带动了体内伤势所造成的痛楚吧,那枯瘦如鬼的骨脸上现出一丝痛楚。
他那深陷的眼眸之中,透出了极为温暖的目光,同时也带出了几分追忆之意。
“故人?我看是仇人吧,若是故人的传人,怎会一来就要大打出手呢?而且你被封印在此这么多年,心里的恨恐怕不少吧”
祝玉妍身边紫红色的迷离雾气越发浓郁起来,那双原本洁白的玉手都被渲染成了妖异的紫红色。
宁缺听到这话,面色变得更加凝重,磅礴的天地元气尽数灌入了手中的长刀之中,随时准备打出雷霆般的一击。
“仇人也可以是故人,更何况柯疯子与我也曾经是朋友,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算是你们的长辈”
老僧牵动着唇角松如叠纸的皮肤,露出了一丝难看的微笑,眼中好像真的出现了长辈看待晚辈的神情。
“我在这里枯坐了数十年,当年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有很多都想明白了,所以你们不必如此畏惧”
铁链穿体而过,老僧无论是说话还是极为细微的动作,都会让他显露出几丝难以掩饰的痛苦。
但他那虚弱的声音以及温暖眼神,依然看起来是那般的平静慈悲,令人感觉如春风一般。
“既然如此,刚才又为何出手伤人呢?”
祝玉妍冷笑了一声,开口质问道。
“我在这里困了数十年,难得见到有人到来,的确冲动些,在这里给你们赔不是了”
铁链叮叮再次响起,那枯瘦老僧微笑地看着身周的白骨干尸,艰难地伸出手指,然后在身前一根白色腿骨的边缘上缓缓抚过。
虽然是道歉,但在他的脸上,却没能看出有丝毫歉意。
“你…认识我柯师叔?”
宁缺并未在乎老僧的神情,反倒带有些好奇地问道。
“柯疯子是你师叔,那你应该就是夫子的弟子了,旁边这个小姑娘身上有着那股浓重的天魔策气息,应当是魔门中人吧?”
老僧并没有直接开口回答,只是温和地询问道。
宁缺感受到了对方话语中的善意和信任,但旁边的祝玉妍那副万分警惕的样子,又让他有些犹豫不决。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向雨田道兄身体还康健吗?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老僧将目光看向祝玉妍,态度依旧是非常温和。
“邪帝?你倒是见多识广,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怪物?邪帝他老人家神出鬼没,我等后辈又怎知他的行踪呢?”
祝玉妍变得更加警惕了,全身功力都运转了开来,名震天下的天魔真气顿时覆盖了全身。
邪帝向雨田,那可是魔门中数一数二的存在,乃是百余年前的一位绝世人物,一身功力绝对已入天人至境,是站在世间顶峰的一位至强者。
而这个老僧居然还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听其口气,两人还是平辈论交,并且交情还不错。
邪帝可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性子古怪的很,能和他交朋友,眼前这个老僧也至少是一位天人至境的强者。
只是不知是何许人物,也不知是怎样的事情,能让这等人物都沦落至此。
“枯坐于骨山,山中亦不闻晨鼓暮钟,不知岁月渐逝,我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没想到当年那个阴葵派居然也出了阁下这样的人杰”
老僧转而有些不解地看向了宁缺,“看你这样子,应该就是书院这一代的天下行走了吧,可修为为何会如此之弱,不过是初入洞玄,莫非书院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吗?”
宁缺知道自己是书院历史上最差劲的天下行走,但被对方当面点明,难免还是觉得有些羞恼。
但想到这名老僧枯坐于天魔宫遗址数十年,称小师叔为轲疯子,又能与那邪帝向雨田平辈论交。
想必也是一位辈份奇高的世外高人,而对于年纪大的人,总是需要有一些尊重的。
想到这里,他自然也不好意思开口反驳了。
“废话不需要多说了,也请你收起那虚伪的善意,你到底是谁?又想要干什么?”
祝玉妍虽然没有从这个老僧身上感受到什么恶意,但天魔策这门功法极重心灵上的修行。
将其修到高深之处的人,冥冥之中,对于即将发生的一些危机会有所感知。
她现在就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眼前这个老僧对她们两人绝对没安什么好心。
“还真是敏锐的感知啊,哪怕我将所有恶意尽数隐藏起来,依旧无法获得你的信任,罢了,反正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此话一出,宁缺两人立刻向后退了数步,心里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在动手之前,你们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老僧开口询问道,但还没等两人开口,他便又自顾自地说道:“当年柯疯子成为书院第一任天下行走,腰间只佩了一柄普通青钢剑,但世间无数奇才都未曾胜过他的剑锋。”
“他行走于世间,以浩然剑会战天下群雄,荡平世间不平事,为书院赢得了极大的赞誉”
“但也因此引起了世间很多势力的忌惮,他们害怕书院会变成下一个昊天道,柯浩然由此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而柯疯子这个人习惯于站在风雨高峰之间,指天划地,眼中全无半点敬畏,那些顶尖势力中的老古板自然对其非常不满”
“但他这个人实力极强,虽然做事高调,却极为聪明,没有什么人能抓住他的把柄,所以那些势力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
“直到众多势力发现了一件事情,这才有了对付柯疯子的办法”
老僧看起来像是在追忆,又好像只是一个讲故事的旁观者,淡淡的语气中没有带着丝毫感情。
“又有什么事情,是能够用来对付柯师叔这样的人物呢?”
宁缺不屑地笑了笑,看起来很是不信。
在书院后山,那位柯师叔几乎是他那些师兄师姐们的偶像,有着举世无双的才华和实力。
而他这一路走来,看到了自己这位师叔留下的许多痕迹,心中对其早就有着极其崇高的敬意了。
这样一个敢用手中长剑,笑骂苍天的人物,这世间又能有什么事情威胁地到他呢?
“世事无常,再强大的人也总有其弱点,别说是你那位师叔,就是你的老师夫子也一样”
祝玉妍这次倒是并没有开口反驳,还有些感慨地说道。
宁缺听到这话后,不禁翻了翻白眼。
这女人到底是站哪边的?这时候不应该同仇敌忾吗?
不过他也没有开口反驳,毕竟这种危机时刻,还得仰仗这个女人的实力,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还得靠她来保护呢。
目前来说,这女人可是得罪不起的。
“你这份自信和骄傲倒是和当年的柯疯子一般无二,可惜实力上差的太远了”
老僧这话让宁缺脸上一黑,但又不好发作,看起来有些憋屈的样子。
“当年为了解决柯疯子这个麻烦,各大势力可谓是出了极大的力气,联手布下了这处天魔宫遗址,哪怕是我现在想来,也觉得这手笔实在太大”
老僧那像枯叶般的眼帘缓缓垂下,似乎想起了当年事情,都是对他平静安宁的心境的某种冲击。
“各大势力派人扮成天魔宫的余孽,血洗了位于大明的一个小世家”
“那和我柯师叔有什么关系?”
宁缺此刻心里非常无语,自己花了大力气才进来了这个天魔宫遗址,结果这只是一个为了对付自家师叔而布下的陷阱。
真是想骂人啊!
“这些人的目的只是想将柯疯子的疯意挑起,所以他们的目的是那一日,在这个小世家中,表演韶舞的可怜的跳舞女子”
听到这话,宁缺的眉头不禁跳了跳,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陈皮皮曾经告诉过他,咸阳城里原本是有一家叫做红袖招的娱乐场所的,而那个地方曾经是那位柯师叔常去的地方。
为此,宁缺还特意去找过红袖招的遗址,想要从那里找到一些有关浩然剑的修行方法,可惜最后却是一无所获。
能让那位柯师叔发疯的人,莫非便是当年红袖招中的一位女子吗?
当年究竟是何人,能够征服那样的一个潇洒如仙的男子呢?
那各大势力不惜付出极大的代价,都要致那柯师叔于死地,那自然是明白杀死谁,会让柯师叔陷入癫狂的境地。
就像如今自己回到老笔斋,看到桑桑倒在血泊里,哪怕所有线索指向的是皇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刀扛箭,直闯宫门,找当今秦皇讨个说法。
“你既然说各大势力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那为何这处天魔宫遗址会被那柯浩然覆灭呢?”
祝玉妍开口问道。
老僧闻言,突然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那苍老难看的笑容中隐藏着很复杂的意味。
有感慨,有震撼,也有些许苦涩,还有那么一份骄傲。
然后他静静地开口说道:“各大势力的确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柯浩然也同样义无反顾的来到了这里。但有一点出了问题,那就是那些势力的掌门人大大低估了柯浩然的实力。”
老僧似乎想到了当年的场景,忍不住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般复杂难懂。
“各大势力所布下的后手,还有那无数的强者都被柯疯子杀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整个天魔宫遗址都被浩然剑的剑气所笼罩,最后连我也被他囚禁在这里”
“敢问此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宁缺看着老僧那深陷的双眼,静静地问道。
老僧闻言一笑,然后缓缓抬起了枯瘦如树枝般的双臂。
那本就破碎不堪的僧衣被其撑开,那手上的十根手指的肌肤之下骨节恐怖可见。
宛如自冥界探出的一双骨手,但那骨手所结的手印淡淡释放着令人心境恬静的温暖气息,慈悲得像饱含着光明之力的两朵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