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夜雨下得让人烦闷,湿漉漉的空气,透着股霉味的厚重天鹅绒窗帘,连梳妆台上的玉兰花,花瓣都凝满了细密的水珠子。
鸢儿捧过来尊小巧的青瓷釉鬲式炉,又点了支线香,等烟雾袅袅卷散,空气中弥漫开了干燥、朴实的木质沉香味,稍稍化解了那黏腻和潮闷。
萼雪闻着香味,心宽了很多,递过把梳子让鸢儿给她梳头。
“奶奶,太太今儿让刘管家寻了块柞丝绸的料子,说给喜儿做身衣裳。”鸢儿正拆着发卡,眼神却着看向镜中的萼雪。
“怎么?这又不是稀罕事,你要说的不止这个吧!”萼雪笑了笑,将珍珠耳环收到了首饰匣里。
“厨房的那些老妈子已经向刘贵家的贺喜了,说是大爷纳妾的事,讲的是有鼻子有眼。”鸢儿解了她的发髻,满头青丝山泉一般的滚泻下来。
“那又如何,一匹料子不作数,再说往日给你和吴妈也赏了不少,也没见说要把你们收了做房里人。”萼雪笑着打趣道。
“哎呀~!奶奶,我跟你说的可是正经事,怎么今儿和同学聚了聚,倒跟以前做学生那会儿一样喜欢编派别人了。”鸢儿怨了声,羞红了脸。
“看你,我不过一句玩笑,你就臊了!”萼雪回头笑道。
“我打小儿伺候奶奶,奶奶是知道我的,从不羡慕那些穿金戴银给人做小老婆的,只盼将来能嫁个知心人,能像奶奶和大爷一般,总有许多话说,又总能想到一块儿去。”鸢儿素日麻利老成,除了萼雪,从不跟旁人说心里话。
“我知~!”萼雪转过身,怜爱的拉住她的手,道:“只是如今囿新尚未娶亲,就说将来有了老婆,你过去做小,若正室容得下你便罢,若容不下,就算囿维对你有情,也不敢忤逆父母,宠妾灭妻吧!”
鸢儿未答话,只扶着一张椅凳坐了下来,愣神许久。
“我的意思是不如将你嫁出去,从囿维和我认识的青年才俊里给你择一踏实稳重的,此人家境不必多富庶,只须有份正经营生,懂得疼人,家里公公婆婆大度明理即可。”萼雪拉住她的手,讲明了自己的想法。
“可我怕.......我放不下囿新少爷。”鸢儿喏嚅着,攒住手里的檀木梳子,颇难决断的咬着嘴唇。
“若说放不下,你我都一样,可你看,如今时过境迁,我和囿维琴瑟和谐,与其他恩爱夫妻并无不同。”萼雪劝解道。
“奶奶,要是方少爷还在,你还会和大爷这般吗?”
这话一出口,鸢儿自觉不妥,忙又起身要继续梳头,萼雪倒像是豁达了许多,拉住她的手又令她坐下。
“你的疑惑我曾经何尝没有,若没当年的事.......”萼雪入神思索了片刻,又坚定的道:“可我不能否认我对宥维的感情......”
鸢儿没再言语,起身继续替萼雪梳着头发,手中的秀发如丝,窗外的夜色如水,两人都默默无言。
等洗漱料理完,鸢儿便退下了,萼雪一个人躺在床上,合着双眼却不能睡去,绵滑的床单太柔软,她快要深陷进去。
“方海......”她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闻到了一股令她心安的味道,那是中山装的特有的布料——华达呢的暖香,带着淡烟草的辛辣与男性身体特有的炙热感。
一颗泪珠从她眼中滚落,滴在丝绸床单上,洇出了一泓水痕,她突然觉得心上缺了某一块儿,同窗相逢的快乐并没有填满她的心,那空落落的虚无感,谁能填满呢?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太冰冷了,只有眼窝处有一丝温暖,她忆起某个人的怀抱,曾让她像被太阳灼烧着,那么通透的安全感。
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打在梧桐叶上都成了焦躁的鼓点,似不想让的她思绪停歇。
脑海中波浪开始翻滚起伏,心中的秘密成为沙滩上一个个的暗洞,喷着彩色的气泡,她不敢把手伸进去,她害怕,可是有另一双手从她的身后伸了过来,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眼泪忽的止不住的流下来,颤抖的后背终有了一个宽厚温暖的依靠,她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是阳光晒干了沙子,余温依旧滚烫的味道。
“如果我有一座庄园,那你是他唯一的主人。”
那个时节,芳草萋萋,燕子归时,她正在未名湖的一张石几上读《简爱》。
“你这只美丽可爱的小鸟,要把我的心衔到什么地方去呢?”她念到这一句,忽然笑了,想起昨天和方海,玄岳去街上贴大字报,方海看着头顶划过的小鸟,说的就是这句。
“叮铃铃~!”身后传来自行车的铃声。
回头一看,是陈星汉,正骑着一辆黑色的“珐珐德”牌自行车,后座上的是孟菲儿,穿着件紫红色的高领毛衫,脚上套着双女士短靴,看起来热情又利落。
“知道方海在哪儿吗?”萼雪朝他们招了招手,隔空喊道。
“去图书馆找找呗~!”他们大笑着骑远了,消失在林荫道尽头。
萼雪拾起一片还青翠的落叶,夹进了书里,拢了拢被风拂乱的头发,决心去找方海。
沿着林荫道向西走,在梧桐枝繁叶茂的掩映中,出现了一栋斗拱飞檐的两层楼建筑,跟云居寺的大雄宝殿一样是朱红的雕花窗格,却显得格外静谧,灰白的墙壁上都是爬山虎的藤蔓,枝枝叶叶的繁茂,直延伸到屋顶上。
萼雪跟门卫刘叔打了声招呼,就往一楼的社会科学馆去了,她知道,方海常在那里流连。
只是今天,科学馆静悄悄的,值班的老师推着小车在整理书籍,见到萼雪站在门口,便朝她笑着摇了摇头,他们都知道她是来找谁的。
萼雪有些害羞的笑笑,转头离开了。
“不在图书馆,难道去了体育馆?”她想着,又沿着图书馆后门一条青石板的小路往东校区去了。
燕京大学的东西校区轴线以玉泉山塔为对景,进入东校区,从三眼拱的校友桥下来,穿过千百杆翠绿欲滴的细竹,映入眼帘的是歇山顶的施德楼和庑殿顶的穆楼,萼雪在睡莲池边驻足,左顾右盼打算看看有没有眼熟的同学,就听有人喊她的名字。
“阮萼雪!”
回头一看——是江玄岳。
“玄岳兄~!今天不是网球课吗?”萼雪笑着跟他打招呼。
他今天穿着件藏蓝色竹布长衫,一般的衣服,却比其他男生多了些干干净净的奶气。
“我请了假,来施德楼办事,我的学费要通过奖学金抵扣,所以拿着资料就来了。”玄岳边说着,边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个包的严实的油皮纸袋,递了过来,“正打算去“胡楼”找你,没想到你倒是先找到我了。”
那纸袋沉沉的,摸上去圆滚滚。
“好香,是苹果!”
萼雪掏出了一颗,只见那是颗有淡淡虎皮花纹,嫣红泛金黄的苹果。
“是虎纹苹果,司徒校长出国交流的特地带回来的礼物,我赶巧遇到,就分到了三个。”见她开心,玄岳也笑了。
“对了,你看到方海了吗?”萼雪咬着苹果,问道。
“没呢,怎么,他没去篮球馆打球吗?”玄岳脸色变了变,却还是笑。
“不知道,正打算去找他,他放我那儿的衣服也洗好了,没看他来拿,还有你的,我都给你晒干叠好了,你待会去我们楼下喊蓉蓉,她会给你送下来。”
“好!劳烦你了,要不要和我去湖边走走,我有话想跟你说。”玄岳收了笑脸,语气带着认真。
“我刚从湖边来,今天风还凉着,再去逛一会,想把我吹感冒呀?”萼雪笑着看向他,玄岳白净的皮肤泛起些微红。
“那......西校门那儿最近听说来了个吹糖人的,要不要去看看?”玄岳有些不死心,继续相邀道。
“......这,好吧~!”吃人嘴软,嘴里还嚼着苹果,怎么好一直拒绝别人。
玄岳把自行车推了过来,对萼雪喊道:“来!上来!”
这情景有些眼熟,以往对她这么喊的只有方海。
她坐上了自行车后座,犹豫着要不要扶他的腰,不扶,那沿路颠簸,上坡下坡,摔下来可怎么办;扶,倘若方海看到了,又会怎么想。
“扶着我的腰,不然待会摔了。”玄岳的口气似乎不容置疑。
他的话带着种魔力,她听话的将手搭在他的腰上,长衫的布料触到指尖,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