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怕吃多了大荤大油积食,谭老爷便邀了众人移步后花园赏春。
萼雪不知客人们带来的司机、仆从都用过饭没,想唤鸢儿去厨房问问,回头却没见着人,单见顺儿在收拾碗筷,却神色躲闪,不敢正视自己,心下大概明白了几分。
“顺儿,去把鸢儿找来,就说叔老爷待会有事要先走,须让司机把饭吃了,另外客人们都在花园里,除了跟去伺候的人,其他人一概不许入园子!”萼雪叮嘱道。
“是......”顺儿应了声,便往佣人房去了。
一楼厨房的走廊延伸出去又盖了一溜平房,铺的都是红瓦,窗栅栏刷了葡萄紫的洋漆,嵌了明晃晃的彩色玻璃,顺儿隔老远看到鸢儿房里坐着个人,因看得不分明,便小心翼翼的走近,贴在窗玻璃上细看,看清是鸢儿,方才松了口气。
笑着推开门,刚想打招呼,就见鸢儿抬了头,脸上挂满了泪珠子。
顺儿唬了一跳,关切道:“怎么了这是?”
鸢儿未答话,只拿帕子擦了泪,因见她来的突然,便问:“可是奶奶找我?”
“也没什么大事,吴妈已经给叔老爷的司机安排了午饭,我得空来看看你......”顺儿说着,眼睛却在屋里扫了一圈。
“表少爷没来!”鸢儿知道她想什么,便直接明说了。
以往表少爷来谭府,必是要寻空子来看鸢儿,带点衣裳吃食,首饰头面之类的。因此府里一干仆从都把鸢儿当未来的表姨娘看,只是今年开始,不知是何原因,表少爷来的少了,好在鸢儿小时候跟着萼雪在家中私塾陪读,也识得些字,他不来,她便去了信,一来二去,鸿雁传情。
其实说到底,她心底是有指望的,可今日囿新母亲的神色,分明是极不喜欢她,鸢儿心下戚戚然,便躲到房里一个人偷偷哭。
“他来不来有什么要紧,好歹姐姐有少奶奶做主,还怕以后觅不到良人?只是眼下别忧愁过度,伤了身子就不好。”顺儿劝慰道。
她十岁上下被刘管家从外面买来,因相貌平平,又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开始便跟在厨房一干婆子后面打杂,常常受欺负,多亏了是鸢儿一直护着她,因此她对鸢儿便有些金兰姐妹的关护之情。
鸢儿愣了会儿神,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呆坐着叹气,顺儿见她心情不好,便也陪坐着,也不说话。
半晌,鸢儿终于振作起精神,强颜笑道:“你这人,怎么痴痴傻傻的,奶奶定还嘱咐了你其他事,你在这里浑忘了,待会可怎么交差!”
“我呀!就说被鸢儿姐姐绊住了,奶奶一贯疼你,这样就不会怪我咯!”顺儿得意的笑了笑。
“好,好,好~!”等第三个好字一出口,鸢儿的眼泪再也绷不住了,断线珠子般的滚滚落下,又怕被人发现,捂着嘴呜咽着,把那满腔心酸往肚里咽,叫人看了着实可怜。
顺儿一愣,立马又抱住她轻拍着,她知道她为什么哭,所以便也不劝。
这厢萼雪见鸢儿、顺儿许久未回,心里猜着或因囿新的缘故在哪里耽搁了。
“方才二婶眼里分明都是不快,他们难道还敢学那张生崔莺莺暗通款曲?”萼雪有些羞恼,毕竟是她亲手调教的人,又冰雪聪明,怕她一时情迷坏了体面规矩。
“唉!”她叹了口气,便起身往后花园来了。
春日里草木繁荣,后花园满开着胭脂红的茶花,少女脸色般的花瓣上偶有一丝白色痕迹,像绸缎上密织的纹路,文化人称这种花品为“抓破美人脸”,眼下满园春色,她是唱定了主角,哪怕这时节里最常见的杜鹃,红彤彤的鞭炮般一簇簇绽开着,也抵不过那胭脂红的风姿,被影影绰绰的压在身下,成了落寞的配角。
萼雪无心看这春景,径自绕过假山石,想去看看囿新有没有跟着谭老爷一行人游园,走过铺了鹅卵石的细长甬道,山石尽头有人的私语声。
“刘会长这会儿还没走呢,你就先出了园子,待会问起来,你父亲要怎么说!?”是江氏的声音。
“我跟父亲打了招呼........说是来厨房饮碗醒酒汤!”是囿新。
“你还诓我呢?谁不知你是来找那小丫头的!”江氏的声音带了责备。
囿新被点破心事,语气似有些难堪:“我答应娶魏家小姐了,来见鸢儿不过是叙叙旧,有什么妨事?”
“一个粗使的小丫头有什么好叙旧的,心蕊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那可是你姨母的掌上明珠,纵然娇惯些,那也是大户人家的常情,你多去陪陪她是正经,哪有闲工夫来操心这丫头,再过几年你父亲退下来,你姨父姨母家大业大的,他们不抬举你抬举谁?”江氏苦口婆心的劝着。
萼雪知道这魏心蕊,她是魏丰钱庄老板魏丰年的独女,母亲刘氏是清朝举人刘衍宗的女儿,因家教传统,所以魏心蕊从小学的都是三从四德的伦理纲常,又打小被缠了足,固虽生在民国,却是个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满清旧式女子。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婶子说的也没错,囿新和心蕊门当户对,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姻缘......”萼雪心里叹道。
“心蕊为人古板木讷,又不苟言笑,我实在跟她没有共同语言,上门几次也都是懒怠的跟我说话,实在让人没趣,我好歹也是民国公子,娶这满清小姐回来,是要我以后每日鸡同鸭讲的过日子吗!”宥维有些生气。
“糊涂!心蕊那是端庄自持,那是贵小姐的派头,你以为都像你表嫂的丫鬟,整日抛头露面的流于粗俗吗?”江氏声音带着怒意。
“都怪你父亲,送你去上了几年洋学堂,回来就是疯疯癫癫的不成体统!”
囿新没再回话,似也怕母亲动了大气。
萼雪在假山后听的心惊,不敢喘粗气,心里可怜着鸢儿,又同情着囿新,两相交煎,便无心再去过问他事,默默的从来时路退了回去。
“唉!迟早是这结果,若以后两人都放得下便好,若是放不下,岂非是成了段孽缘!”萼雪心里着急,却又毫无办法,鸢儿的性子她知道,那是外柔内刚的倔强,囿新则是面儿上听话孝顺,背后一个劲儿的叛逆固执。
“跟宥维倒有些像,不!又不全像,囿新又多了些浪漫不羁,更加会讨女人喜欢。”
“可恨,清朝虽说亡了,可这门当户对的枷锁还是禁锢着女人,要等哪日女人不靠男人了,也能顶半边天,或许,爱情就是自由的......”
“唉!”萼雪想着,便叹了口气,再一抬头,正走到了大厨房的门口。
灶台里的烟火气还没散,蒸笼里的水气扑腾腾的往门外飞,裹挟着油香,菜香,醋香,葱香,姜蒜香,还有挂在房梁上一串串不知是八角还是豆蔻的香气,统统的往人鼻孔里钻,那又浓又密的香气像双手揉着你的腮帮子,片刻就把汪汪的口水逗了出来。
吴妈正往外走,端着几盏白腻腻的甜汤,见是萼雪,忙请安:“少奶奶怎么来厨房,可是要什么,遣鸢儿姑娘过来招呼声便好了。”
萼雪摇摇头,示意不用管自己,便自顾自进了厨房,只见厨房里空荡荡的安静,氤氲的烟气里,只案板上还伏着个人,在小心的剥着莲子。
“少奶奶~?”等到案板上的人抬起头来,方才发现是喜儿。
“您怎么来厨房了,小心腌臜了,若是要什么,招呼声便好了。”喜儿忙搬来一张椅子,又铺上了红缎的坐褥,请萼雪坐下。
“太太要的莲子茶刚炖好,吴妈端了过去给女眷们,我也给您盛碗尝尝。”喜儿麻利的盛了盏过来。
萼雪稍稍抿了口,那冰糖的淡甜已经煮进了莲子里,莲子肉粉粉糯糯,沙沙的在唇齿间消弭,被热乎乎的甜汤润了润,人似乎也舒展了许多。
她本无意识的来厨房,现在却有意借着碗里腾起的蒸汽,再细细的看喜儿,还是那张娇憨未开的脸,细白的颈脖,一根乌亮的大辫子。
“琴瑟和谐的夫妻被横插一脚,两情相悦的恋人被迫劳燕分飞,说来也是可笑,如今这世道和百年前又有何分别,一般都是由不得自己。”萼雪心里五味杂陈。
“少奶奶,这莲子茶煮的可好?我妈小时候就教我,莲子要用小火慢焙,中间不要添凉水,直熬到莲子软糯,放一碗热热的冰糖水,最后再炖半刻钟就是最香甜入口的。”喜儿自顾自的剥着莲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小门小户的儿女,爸妈也是爱如珍宝的,虽不一定锦衣玉食,但若说要天上的月亮,为人父母的也会踮起脚捞捞。
喜儿就是这种小家庭,小天地里的珍宝,她并不担心将来,或者,她心里压根儿没有将来二字,这样由着父母安排,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将来。
“要是将来,她忽的爱上谁了,那该如何?”萼雪心里忽然起了这个疑惑。
以往,对于纳喜儿做妾的事,她半含醋意,总有些不情不愿,可如今,不知被什么撩破了那尴尬心事,她开始担心起来,担心将来喜儿要是对哪个男子动了情,又该置自己妾室的身份于何处。
这样两相矛盾的想法,她脑海中反复斗争着。
“你母亲身体好些了吗?”她想起刘婶子。
“谢奶奶关心,托您的福,她身体好些了,我爹早让她回家了,年年在厨房夏弄蒸笼,冬洗碗筷的,着实是受苦。”
“嗯,你们想得开那就好!”她点点头。
“嗨~!有什么想不开的,奶奶您对我们好,我们是知道的。”喜儿起身又往她碗添了些莲子茶。
纵对他们不好又如何?她是正经主子,又是当家,喜儿不过是半个小妾,加上娘家没权势背景,不在正室面前服软,岂非鸡蛋碰石头。
“少爷过两日要去德国了,我去不了,又担心他没人伺候,你既懂事体贴,就跟着少爷服侍吧,约莫三四个月就回来了。”萼雪放下莲子茶,谈到了正事。
喜儿先是一愣,接着脸上的霞色一层层的泛上来,倒把好好的粉脸涨成了猪肝红。
“我不敢,我又没出过国,何况又是跟少爷,我跟着奶奶伺候,奶奶好歹不打不骂的,若是少爷.......”虽早知道要被收做房里人,临到头,却又胆怯起来。
萼雪笑了笑:“少爷虽有些脾气,但也是讲理的,你跟着去,只是伺候饮食起居,若能......”她没说下去,只意味深长的看了喜儿一眼。
知道了少奶奶的意思,喜儿更加羞怯,连带头也低了下来,手指自顾把根大辫子的辫梢扣弄的沙沙响。
“明日把你的衣服都整理齐全,不要丢了落了,另外有一剂中药,我让吴妈给你分袋包好了,你带上,每日煎服着喝。”萼雪知道她身上的担子,生儿育女是大事,所以专程去保大参号抓了副求子汤。
喜儿只剩点头,也不敢抬头回话。
萼雪见状,无奈的摇摇头,起身出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