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叮铃铃~!
大华饭店来了电话,原来是确认当天舞会的菜单,看是否有忌口,又殷勤的问着需不需要司机来接,吴妈一一答复了,等挂了电话,忙上二楼给少奶奶传话。
顺儿正在给萼雪整理衣饰,见吴妈在门外探头张望,便附耳跟萼雪说了句,只见她摇了摇头,吴妈便会意的等在门口。
早上刚送宥维和老爷上船,中午太太便当着府里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的面,宣布以后由她当家,又将工厂和库房的钥匙都给了她一把,算是给了她十足的体面。
“看这对耳环可好。”顺儿捧过来一对碧玺耳环,比着萼雪身上的一件金盏黄的旗袍,那是件宽袖笼的蝙蝠袖旗袍,缝了三层,最里是贴身的洋棉内衬,然后是金盏黄珍珠缎旗袍裙,外面还有层薄蕾丝披肩,这样细致的活计,一看就出自上海老裁缝之手,只是首饰还没穿戴齐整,颈脖和耳朵上显得空落落的。
“哪有金盏黄配水粉色的?去,把我那对钻石流苏耳坠拿来。”于服装上的搭配,她讲究相得益彰,若衣服颜色深了,那配饰她就要浅,若配饰太抢眼了,那衣服她就要穿的素净些,拿洋人的星座学来说,是个标标准准天秤座的审美,一切都要平衡。
顺儿在梳妆匣子里寻摸了半天,只觉满目都是华光宝灿的富贵,触手都是玲珑剔透的精致,不免就有些瑟缩胆怯。
萼雪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才伺候我多久,纵有错处也无妨,那钻石流苏的耳环在左排小抽屉的第二格,长长密密的两条。”
她倒不愿催她,这些日子冷眼瞧着,这丫头确是个妥帖纯良的人。
终于,那对耳环给找到了,顺儿没见过钻石,只自己脖子上挂着根细金链子,还是听了吴妈的话——“把全副身家挂在身上才放心”,才去找金铺的老师傅烧的这么条细链子,相比黄澄澄的金子,钻石就显得寡淡,又透又轻,要不是映着日头闪闪烁烁,倒跟洋玻璃似的,越看越廉价。
“嗯,晚上就这么穿吧!”身上这套衣服纵不如那件浅凤仙紫出挑,可也是难得的端庄大气,凭这套衣服,晚上的宴会,她也定能一鸣惊人。
“去,传吴妈进来!”萼雪搭配完了,又站在穿衣镜左看右看起来。
“奶奶!”吴妈进来躬身道:“大华饭店的经理来电话了,问奶奶忌口的菜,又问要不要司机来接,还说今晚有慈善募捐,是崔丝太太主持的!”
听到这话,萼雪愣了愣。
“慈善捐赠,崔丝太太!?”她不禁哑然失笑,一个贪慕虚荣,大敛横财的社交界名媛,羡慕宋夫人成立基金会,她也眼馋心热的去效仿,真可谓苔花米小,也学牡丹开。
“哼~!一个个像得了流行病,你也搞慈善,我也搞慈善,可惜大家捐的钱连叮咚响的回声都不见,便知善款箱下面没有底儿,倒有无数双抓钱手等着呢!”萼雪冷笑着,“啪!”的一声合上了妆镜匣子。
晚上刚到六点,南京路还是车水马龙的喧闹,“当当”响的电轨车,小报童卖晚报的吆喝,还有印度警察粗喉咙的嚷嚷,裹挟着“夜莺”们的娇嗔,男人的调笑,都跟一口闷锅里爆着豆子般此起彼伏,德泰洋行的三楼虽安的都是防弹厚玻璃,却拦不住这市井的热闹劲儿,绅士,贵太太们也爱这夜景,三五成群举着酒杯在窗边赏着夜景说说笑笑。
在这花团锦簇的人堆里,有个穿奶油色丝绸连身长裙的少女像是落了单,孤零零的坐在雅间的沙发上扣着手指甲发呆。
——是勖云姿。
她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抱怨,来上海一年有余,因是在校生,父母便千叮万嘱凡事要以学业为重,所以交际场上她向来只走个照面,与谁都无深交,今晚虽政界,商界,文化界来了很多名人,但她跟谁都说不上话,只好找了个僻静角落默默想自己的心事。
在学校里她可不是这样,拉丁舞,美术,钢琴,网球她都有所涉猎,还都是佼佼者,最近她在学校网球赛上连战连捷,拿了几个历史记录,还凑到了个好搭档,她的哲学系老师——江玄岳,许是年纪差不多,又有共同兴趣,她倒少见的对男子有这么多话说,一些看似无趣的问题,比如世界上有没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善意的谎言是否有违于道德,她可以和他辩上一整天。
好在他总是很有耐心,每次都是抬着下颌,点着头,眼里带笑的看着她,然后报以热切真诚的目光。
她则常在两人说话的间隙,偷看他白皙修长的手指,那么有灵气的一双手,却那么有力量,上届冠军捷克·罗凶狠的一记扣杀,他都能稳稳接住,实在令人佩服。
她深信他喜欢和自己聊天,虽然他很少谈自己,只说自己喜欢教书,喜欢徐悲鸿画的奔马,喜欢冬天在教室取暖的碳炉子里丢两个红薯,下课了就能吃。
想到这儿,她就笑了,又怕被人发现,忙抬头看四周,却发现没人关注她,是呀!一个十七八岁略胖的小姑娘,谁会额外留意呢。
“江老师说他今晚也要参加宴会的......”她嘟囔着,拉了拉裙角,有些丧气的起了身,想去卫生间补补妆,走出二楼的雅间,楼道上也站满了人,都在那里说笑,下到一楼,还是挤,她只能侧着身子从各种带着烟酒味的名贵布料丛中穿过.
“倒像布缝里的一根针。”她这样想着。
实在太拥挤,她不小心踩到一个人的脚,是个青年军人,看服制是美国海军,褐色的卷发,蓝晶晶的眼,那青年见是个中国姑娘,便挑起眉毛戏谑般的笑了笑,似乎认为她在故意引起他的注意,这些洋人太自以为是,总觉得中国姑娘靠近自己都带有目的性,也不顾自己长得多难看,都觉得应和百货公司里的洋货一样抢手。
勖云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正要走,人群里传来一声骚动,像有鱼儿跃出湖面,涟漪泛起,所有人,包括那青年军人,都朝大厅入口看去。
云姿好奇的回头,就见一位花瓶腰身,羊脂奶白的女人正袅袅聘婷的自人群中走出,一身浅凤仙紫缠枝牡丹旗袍,雍容华贵,带着东方人特有的神秘感,众人若说是来赴宴,她倒像是来游园的,红尘的热闹与她柔婉的气质泾渭分明。
这样纯正的东方古典美人,在现如今刮西洋风的上海,像极拍卖会上的古董花瓶,人人都久闻其名,却当真是第一次见到真品。
“她好像一尊玉壶春瓶!”她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今晚的宴会,的确是卧虎藏龙——英法租界里的各位高官携太太,国军的青年将才,几大银行的幕后股东,还有刚刚随船靠岸的美国海军军官,再就是民报,晶报的当红大记者,这些人,在这时局里,都是会跟着潮汐流向左右逢源的。
当然,还有她这样的镶边,父母去北平参会,她拿着请柬来凑个数。
她本不愿来,谁知母亲劝她,将来她要想出国深造,此刻多交些外国朋友好,她才勉强点头。
“唉......哪儿会有送上门的朋友!”她无故叹了口气,又在人群里张看着。
拥挤的人群,攒动的人头,在她眼里如潮来潮去般汹涌,蓦然,她看到一个珍珠般璀璨的人,在红色,金色,褐色,黑色的波浪中,他像海中升起的维纳斯,占据了她有史以来的审美高地,他来时或许悄悄,但出现时却惊天动地。
她脸上泛起霞光,竟莫名有些想避开他的念头。
“江老师果然来了,可惜我今天这身衣裳太素了,旗袍我又穿得不好看,唉!早知道少吃点蛤蟆酥,还有花生酱,也不能吃的......”在这样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场合,她竟生出了这些豆蔻少女特有的青春烦恼。
人群里又有了些骚动,原来,又出现了位美人,倒跟前面这位伯仲之间。
隔着人群远远看去,那女人也颇显眼,金盏黄的旗袍长裙,凤眼柳眉,谈笑间尽显落落大方的干练,那一黄一紫的旗袍美人儿像磁铁两极,见了面便如胶似漆的捉对相谈起来,倒把旁边一群无处下嘴的男士急得抓耳挠腮。
“看来世上除了有好事成双,还有佳人成对了。”云姿记得她,自上次新新百货一别后,她跟江老师提过这位谭家少奶奶,江老师评价谭夫人是硬手腕的女强人,她当时还笑,说老师怕是读书时被谭夫人欺负过,所以不记得谭夫人的美貌,只记得她的手段了,江老师闻言只是尴尬笑笑。
“兴许江老师对谭夫人是尊重的吧!”她心里打着退堂鼓,不知是上前跟江老师打招呼,还是装作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