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佛血

离开于阗国都,张仲曜率领着大夏使团一路西行,也越来越接近了于阗和黑汗国拉锯交战的地区,沿途只见满目疮痍,十室九空,西域数百年来修筑的精美佛寺被毁灭成了废墟,佛像周围淋满了人屎马尿,首级大都不知所终,残破的佛像旁边,是焚毁剩下来的佛经,少数可以辨别文字的残本,往往是因为寺庙墙壁被烧塌下来,压住了原先焚烧典籍的火焰而保存。不少僧众宁死也将佛经紧紧抱在怀里,人和经书在烈焰中化成焦黑一体。

而更多的僧众因为不愿改信,而被集中起来屠杀,在被毁灭的佛寺的周围经常可以看到累累白骨,在白骨之间,有些僧人随身携带的经书完全被鲜血浸透,血浆和书页粘连在一起,再也翻不开。

在崇信佛法的于阗,佛寺往往是一个地区的文化中心,大的寺庙中保存有各种各样的画册、诗集甚至账本、户籍等,野蛮的入侵者大都不识字,将许多保存在寺院中的其它典籍全部毁掉,无数被撕得粉碎的古代文献浸泡在被屠杀的僧人的血泊中,血和纸凝结成紫红色的团状物。

“他们带着经书过来,四处污蔑佛祖,招揽信众,高僧和百姓都不与这些外来人计较,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么,可是这些突厥杂种们居然以我们不信神为借口,发兵攻打,原来那些过来传经和污蔑佛祖的人,连同投靠了他们的杂碎,就为那些强盗指路。手捧着经书到处烧杀抢掠,比马贼还要凶残的恶徒!”于阗向导世明颇为愤愤地向张仲曜介绍,“阿弥陀佛,犯了嗔戒,佛祖恕罪。”他胸中怒火难填,骂道:“愿这些毁灭佛寺杀害僧侣的凶徒都下阿鼻地狱吧。”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张仲曜和李朗凝视着被毁掉的佛寺和满地紫黑色的血迹,对于自己即将要出使的大食帝国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真是强盗的国度,大宋对江南和巴蜀的掠夺,于这些打着信仰旗号的突厥强盗相比,简直就是仁慈。”张仲曜暗道,“若不是陛下深谋远虑,刚刚稳定了定难五州旋即准备经略西域,此地还不知道将来会糜烂成什么样子。”

李朗则想到梁左丘跟他提及那从大食回来的杨德亮犹如斗鸡一般四处挑衅高僧和儒士的做派,心头沉甸甸地,暗暗道:“师傅对大食和西域情势了解甚深,为何还要容许这人在国中传播强盗一般的教义,可千万不要铸成大错,重蹈了于阗国的覆辙。”

早春三月,西北却仍然寒冷,敦煌城中夏王府邸,陈德在书房里听李斯禀报军情司传递回来的消息。窗外,柳树的枝干尚有积雪,枝头却已吐出点点绿色的芽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加娇翠欲滴。

年初,割据南方的交趾郡王丁琏死了,其弟丁都璿幼年继位,大将黎桓发动兵变,囚禁丁璿及其宗族。赵炅乘机发兵讨伐,命兰州团练使孙全兴、八作使张璿、左监门卫将军崔亮为陆路兵马部署,自邕州路入交州。宁州刺史刘澄、军器库副使贾湜、供奉官阁门祗侯王僎为水路兵马部署,从水路进兵。

就在这个月,为雪满城之耻,辽皇耶律贤命西京大同府节度使萧咄李率兵10万攻宋,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杨业,率数百精骑绕过辽军,在敌后迂回,使正在攻打雁门关的辽军顿时溃乱。雁门关守军趁势开关掩杀过来,前后夹击,辽军大败溃逃,“杨无敌”的威名再次传彻塞北,三边契丹军只知有“杨无敌”,而不知潘美、曹彬等辈。

“趁人之危,看来赵炅行事习惯还是没有变啊。”陈德叹道,对李斯道,“扩充税吏府的事情要抓紧,先把国用司、造办司、济贫司、医药司、捕快司的架子搭起来。勾落安继任军情司主事,辛古和于伏仁轨他们几个都没有异议,你便慢慢向他移交人事和卷宗吧。事关重大,移交差不多了,再下任命文书。”

李斯揣摩陈德的意思,似乎是要在税吏府的基础上扩充出未来称帝立国时的大丞相府,而自己作为一手创建这个机构的首脑,在文官体系中的位置将是任何人也难以取代的,每每思及此处,李斯便充满了干劲,听陈德再次强调扩充税吏府一事,忙俯身道:“是。”

现在军情司主事职位尚未交卸出去,军情司派出了许多细作道漠北查探,李斯对那些部族在小海一带休养生息的情况非常担心,但夏国因为被宋国牵制着,一直无法集中有规模的大军深入到漠北,将他们彻底清除。

于是李斯又秉道:“曹翰底下的军队越界打草谷被白羽军好生教训了几回,最近已经不敢擅动。不过因为宋军在边境屯兵,牵制着骠骑军和白羽军无法北上,度寒军与同仇军带着部众和荫户,已经抵达小海一带,筑城放牧,但两军之力稍显单薄,现在只能扫荡周围一块地方,无法派出大军彻底清剿周围的蛮族。这给了那些被驱逐到漠北的蛮夷部族喘息之机,等到入夏至秋,牲畜繁衍,便又会死灰复燃。不过那些在漠北繁衍出来的蛮族,都是被吾夏军打得怕了的,不敢去捋骠骑军和白羽军的虎须,就算遇到灾年要抢掠汉地,也多去侵扰宋辽两国去。”

陈德摇了摇头,叹道:“杨业虽然获胜,但辽国和宋国的仇恨越结越深,今年又要用兵于交趾,短期内是不可能抽调大军向西来讨伐我们了。”

他思忖片刻,又对李斯道:“劳师袭远,耗时甚久。虽然曹翰虎视眈眈,辛古和于伏仁轨暂时都无法抽身。但是只要我们腾出手来,还是要继续经略漠北的,军情司的两个眼睛始终要盯住那些蛮族。萧九将军不日将率教戎军、铁骨军和踏燕军南下,会同驰猎军和锦帆军,拔掉青唐城吐蕃部这枚钉子,将不服从军府的蛮部彻底赶回高原,军情司要做好前期的情报准备。”

详细讨论过了税吏府和军情司的事情,李斯心头松快下来,见陈德案头摆放着一碗参茶,便笑道:“陛下指点,浮海行向契丹采买的这人参有提神之效,更胜茶叶,现在倒成了税吏府的吏员案头必备之物。”

陈德哑然失笑道:”凡事皆须有个限度,文士要精力充沛首先要靠强身健体而不是依赖这些外物,”他回想起后世有些幕僚室烟雾缭绕的情景,又道“幸好你们没有见过一种叫做烟草的邪恶之物。吾早年在海市上见过,那可真是抵得上夺命的毒药了,有机会想不想试一下?”李斯忙道不敢。

李斯告辞之后,便有龙牙军校尉马靖来请陈德去宗教裁判所。

今天是第一批经过宗教裁判所认可的教士们分赴各个教区的日子,他们将监督在各教区传教的所有宗教人士有无错误的解读神旨,甚至违反神旨,特别是对于各地宗教学校所教的内容进行严格的审查。

成立教区和审查制度是包括杨德亮在内的各正教长老斗争妥协的结果,陈德认为这一制度将有利于加强对宗教的管控,便同意将每县划分为若干个教区,顺理成章的承认了经过认可的教士的士人地位,准许荫庇二十户,并将在今天宣布正式成立神学院,而州县的宗教裁判所皆是神学院的派出机构。

在宗教裁判所的讲台上,陈德颇为感慨地看了看自己身后的继从和尚与杨德亮,伊斯兰教与佛教正在西域进行着一场充满血腥的战争,但这夏国的宗教裁判所里,争论被限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向百姓传达出去的信仰方式都是经过甄别的。

华夏,作为这时代硕果仅存的古典文明,是否能够始终坚持自己的包容与理性呢?他清了清嗓子,望着讲台下面充满着崇敬的五十双眼睛,沉声道:

“教士们,我,身为全国军士和百姓敬畏和祀奉神灵的领袖,在这个充满对神的敬畏和虔诚的殿堂里,在神的面前,始终认为,国王和百姓乃是平等的众生。”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明白自己的卑微,并且明白,凡是假借神意为恶者,乃是对神最大的背叛和羞辱,对于这恶中至恶者,每一个虔诚的教士都要用自己全副身心,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与之战斗到底。”

“这是宗教裁判所的使命,也是教士的使命!正如军士的职责是守护国家,教士的职责就是守护纯洁的信仰。”

“神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吾等芸芸众生对神意之感悟,恰如管中窥豹,又似夏虫语冰。”

“横看成林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但我相信,在这里的人都是虔诚的信徒,你们从各自教义中汲取了神所传达出来的意旨和力量,并获益良多。当那些狂信者和被恶魔诱惑的人假借神意在各个不同教派之间制造不和的时候,神学院和宗教裁判所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能够守护我们的心灵不被蒙蔽。”

“神学院在信仰方面的领导地位是基于对神的虔诚,而非将一种似是而非的信仰强加于人。对神旨的争论和钻研,让我们认识到,不同教派的人能够通过尊重彼此的信仰获得更深刻的领悟。而宗教裁判所的经验告诉我们,铲除邪魔外道,就要像祁连山上的万年寒冰一样坚硬。”

“除了打击异端和邪魔外道,教士们更重要的职责,是守护信仰和良知。不要因为懒惰放弃了你们的职责。如果一个孩子死于本来可以救治的疾病,一个合格教士的良心应该受到自我的谴责。如果一个作奸犯科之徒没有有被绳之以法,一个合格教士应该采取行动使得恶有恶报,如果有人因为贪欲而背板了良知,一个合格的教士应该劝导这样的迷途羔羊。”

“教士们,我,身为全国军士和百姓敬畏和祀奉神灵的领袖,衷心地恭祝你们成为神的仆人。你们的武器不是剑而是虔诚,你们的力量不在于使人惧怕,是在于唤起希望,你们是这个国家信仰的守护者,愿神的眷顾永远和你们同在。”

陈德讲话时,神学院内一片寂静无声,窗外,正午的阳光透过木质的窗格洒了下来,春天的阳光柔和而圣洁,将原本打扫得极为干净整洁的裁判所讲堂映照的纤毫毕现,五十名教士专注地倾听着,有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感动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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