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冰释

在税吏府吃过午饭,陈德按照约定赶到莫高山,继从大师所居住的禅堂是临危崖而开凿的一处洞窟,分为内外两进。黄雯与周后已经先在内进相侯,陈德先向继从和尚道了谢,继从和尚道:“陛下与李施主之间这桩因果,主母大人已向贫僧解说过,陛下知恩图报,救人之危,已种下了善因,贫僧亦当相助陛下,成就一段佳话。”

陈德与继从和尚寒暄片刻,外面小沙弥报称李锺隐居士来访,继从和尚便让陈德也到内进等候。陈德掀帘而入,周后与黄雯早已等候在里面,因为李煜很快走入了洞窟外室,与继从和尚开始谈论佛经。三人在内室不再出声,周后素颜白衣,容色沉静如水,与黄雯一起靠近门帘立着,仔细听外进禅堂中李煜与继从和尚对答。

继从和尚这里陈德还是首次来,便负手观看洞窟内满眼精美绝伦的壁画。

神态安详的菩萨在西天讲道说法,美艳绝伦的飞天仙女在天上撒着鲜花,地底下无数面目丑陋地恶鬼仿佛在痛苦地呻吟,在人间与地狱之间,还有众多猪头、象头、羊头、狮子头、猿人等兽头人身相结合的魔众。洞内光线幽暗,更让这一美一丑的对比格外鲜明。在壁画的中间,绘制的是菩萨降魔变。

魔王头戴华丽的宝冠,手持弓箭,他挑选了最为妖艳媚巧的自己的魔女,遣去迷惑菩萨。魔女施展出三十二种媚术迷惑菩萨,菩萨心里不动。魔王于是勃然大怒,派出魔军,又祭起各种邪恶的魔器,展现出各种幻变,但是,这些都丝毫不能损害菩萨。最后魔军大败溃散,整整过了七天,也没有重振旗鼓。于是许多魔类也生起了趣向菩提的心。

此时敦煌各洞窟的壁画尚且才画好不过两百年,近的更是只有几十年,甚至还有在不断新画上去的,画面颜色润泽光鲜而不枯涩,线条清晰流畅而不模糊,气韵飘逸灵动而不苍老,比经历数千年的风沙侵袭的后世,更多了一分动人心魄的味道。

陈德矗立在那尚未沧桑的鲜艳壁画面前,回首看了如春兰秋菊似立在洞窟之内的黄雯与周后,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胭脂香味的空气,心底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相见的感觉。二女原本在听李煜与继从和尚的对答,感受了陈德目光,黄雯报以一笑,温柔的感觉将他拉回了凡尘,而周后则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感激里含些许幽怨。

洞窟外间,李煜已经在观看黄雯绘制的那副将军梦预报恩图,这幅画黄雯前前后后画了数月之久,江南风物,青年将军与传旨宫女的两情相悦,梦预国破后王后被敌国君主所辱,对流落国后的以礼相守,都跃然纸上。观看良久,李煜叹了一口气,将画卷放下,叹道:“看这娟秀繁密的笔法,是黄保......夫人所作吧,他夫妇二人用心良苦,在下误信流言,当真愧不敢当。”

他本来崇信佛法,对托梦之事也不怀疑,早先大周后故去,还仿唐明皇故事,曾经请僧人招魂引梦,此刻想起寓居汴梁时,那赵光义羞辱自己时隐隐约约地打听过小周后的容貌性情,对她落水而亡隐隐流露出遗憾之意。又想到自己与周后流落河西,皆是寄人篱下,若是陈德当真觊觎美色,何必费劲周折来和自己演这一场戏,思及此处,李煜心中更不怀疑,眉宇间更流露出对从前的误会猜疑的歉然之意,只诚心诚意继从和尚揖首道谢。

继从和尚平素间与那杨德亮论辩时常金刚怒目,作狮子吼,此刻却显得格外慈眉善目,双手合十道:“老衲恭喜钟锺居士夫妇误会冰释了。”闭目念诵道,“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知晓了李煜本身的身份,却不拿他当做亡国之君,而称呼他锺隐居士的名号,便是劝解他勿要执念于故国沦陷之事。

此刻后进门帘掀起,周后素面白衣,袅袅婷婷他走将出来,宛如观音菩萨一般,只是妙目通红,泫然欲泣。他夫妇二人久别重逢,悲喜交集间,有千言万语,却只默默相对。李煜自大周后逝去后,将满腔柔情都寄托在这个小姨妹身上,更不顾满朝重臣的讥讽,在金陵城大办婚礼,唐宫粉黛成群,唯独专宠一人,用情至深,此刻见到只能梦里依稀相见的小周后重回人间,自然是喜不自胜,望着她的娇娇怯怯,委委屈屈的样子,身子微微颤抖,嘴里说不出话来。

自从江南沦陷后,周后还是第一回和李煜相见,此时的李煜四十出头,经历了国破家亡之变,原来的文采风流的神采更多了几分沧桑,她原本将身心全贯注在这帝王才子的身上,又得专宠,此刻见到他站在当地,神不守舍地痴痴望着自己,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二人竟然在这绘满了了神魔变化,佛法无边的洞窟里相拥而泣,管他九天十地,今生只羡鸳鸯不羡仙。

良久,陈德方才一声咳嗽打破了沉默,朝李煜拱手道:“恭喜锺隐居士夫妻团聚。”黄雯跟在他的身后,也上来检纫为礼,李煜百感交集,拱手谢过,叹道:“惭愧,惭愧。”他身具重眸异相,原本也是自恃极高的人,但国破家亡以后,早先抱负大都化作一腔悔恨。此刻来到河西,儿子出息得文武全才,又与妻子团聚,此生已无他求。想起陈德早先所提让国之议,更深深感动,是以不顾两人从前的君臣之份,深深一揖谢了下去。

从莫高山返回府邸,康丽丝见陈德只与黄雯一同回来,笑道:“夫君若有所失,不会是舍不得将周后送还给国主吧?”

陈德大窘,辩解道:“哪有此事?”想起在那壁画面前恍若隔世一般的感受,又叹了一口气。

黄雯心知他是受了那摄人心魄的壁画影响,便笑着解释道:“夫君一进到继从高僧的禅堂中,便仔细观看那菩萨降魔变,想是有了些感悟。”康丽丝虽然信奉祆教,但江南与河西都是佛法兴盛之地,对这菩萨降魔变的故事早有耳闻,闻言故作忧色道:“原来夫君竟然是有慧根的人,见了那菩萨降魔变悟道成佛,此后当不近女色,可怜你我连同回鹘妹妹,都要独守空房了。”

陈德见她巧笑倩兮,目光灵动,显然是在拿夫君打趣,伸手将温香软玉饱满怀中,笑道:“我怎么舍得。”

敦煌城外,占地甚广的军营之内,被划入教戎军的锦城营在忙忙碌碌地整理着内务。蜀中二郎神教又派了一百精壮汉子过来,轮换了一批老军士回去,充作骨干训练蜀中子弟。校尉乐羊傅颇为不安地看着李舜像一个普通军士一样劳作,李舜年纪未足二十,却是一早追随陈德的老兵了,萧九以他也是蜀人为由,请求将他安置在锦城营中,陈德见乐羊傅不反对,也就顺水推舟将李舜派了过去。

蜀王孟昶在故国素有人望,二郎神教也准备以蜀王后裔的名义号召民众起事。王安早就暗中交代乐羊傅对李舜要礼敬有加。李舜才入蜀营,乐羊傅便安排百夫长主动让贤与他,众军士虽然不明白为何连乐羊傅都对这个年轻人敬若神明,但上行下效,但凡有李舜的命令,所有军士都凛然遵行,然而,时日长久,众军士渐渐发现,李舜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对军令的明白,对军士的亲厚,竟然不下于许多三四十岁的老都头。

后来锦城营军士打听到他是最先跟随陈德出使江南的三人之一,若论资历仅仅次于辛萧二将而已,全都以为找到了乐羊傅对李舜另眼相看的原因。不少人当李舜乃是主公陈德派到锦城营中的代表,甚至暗暗欣慰:“主公还是没有遗弃锦城啊。”

“孟大王血脉,怎能亲自做这些事情。”乐羊傅暗道,快步走上前去,先躬身行礼,再劝道:“李都头,这些粗活,还是让底下军士来干吧。”李舜转头看着乐羊傅,他心里明白这老好人一样的校尉的想法,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摇头道:“多谢乐校尉美意。军官与军士,虽各有职分,却贵贱相当,若以劳作为贱役而让军士代替,必使上下离心,正因为如此,陛下才立下军令,严禁军官役使军士。”

“小蜀王如此高贵的出身,焉能与吾等等贵贱,”乐羊傅差点脱口而出,李舜站起身来,将挤好马奶倒入皮囊中,把皮囊堆在地上,转身拿起毛刷,用力将粘在马身上的泥土和虫蚤刷掉,刷马有助于马匹舒筋活血,缓解奔波疲劳,同时也是马夫和马儿培养感情的最佳方法。将马匹伺候得主动将脖颈凑过来和主人的脸颊厮摩之后,李舜方才用手轻轻抚摩着这马的脖子,微微用力,让它侧身伏在地上,细心地将马蹄沟里泥土、草屑、木屑和粪便一一剔除,这是辛古教授的法子,经常为马掌清除杂物对保持马匹的健康尤为重要。

望着李舜忙忙碌碌地背影,乐羊傅心里不禁有许多感慨,得明主如此,也不枉二郎神教众人一片忠心要恢复大蜀,锦城营五百兄弟背井离乡,万里劳顿。

练锐军指挥使府上,蜀中来的特使杜余恭敬地坐在萧九下首。

“王祈伯托在下传话,若是兴复大蜀,必定奉小蜀王为主,决不食言。届时若是萧将军愿意相助复国大业,王祈伯愿意追随将军之后。”萧九微微一笑,无论是往日蜀国禁军统领的身份,还是如今陛下心腹重臣的地位,都是王安所不能相比的,不过,王安说这话却是以退为进了,他沉声道:“王祈伯一片忠心,萧某钦佩不已,只是吾追随陛下在西北拼杀许久,已经适应了这里的风物人情,不能再回蜀地了。萧某惭愧,蜀中兴复大业,还要王祈伯挑起重担。”他看清杜余眼中似有得色,心下涌起一阵凉意,继续道:“此刻夏王陛下刚刚平定河中西域,国中百废待兴,若是王祈伯在蜀中起事,恐怕仓促间难以于西北发兵呼应。夏王陛下的意思,请王祈伯再隐忍数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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