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也就是三日后......三日后大劫降,而我也会亡命乱军。
墨云楼七层,少年静静看向华灯初下时的朱雀街,一如既往的死寂,连同墨云楼中的他也一起陷入。
人之生死录于生死簿,一旦定下,几难更改,除非大劫大福。安伯尘踏足修行之途,命运无常,元寿已非生死簿所能看清,却因三日后的那场大劫,再度将此生命数扭转。
还有三天......亡于兵刀之祸。
安伯尘双拳握紧,遥望茫茫夜色,眼里浮起不甘。
早先因为从虔婆口中得知七日后离左将要祸乱琉京,安伯尘便已打定主意,势必要尽力制止。而今大劫再度拉近,从七日变成三日,非但七十里琉京将会变成血海尸山,就连安伯尘也会有血光之灾,元寿将止。
墨云楼中少年看似神色平静,实则神经紧绷成弦,只觉手心冒汗,脊背凉飕飕一片。
前所未有的紧张将他淹没,生死一线,只在三日后。
无论是琉京血劫,还是他将近的元寿,都让安伯尘无比紧张,再无法像从前那般闲游琉京,悠哉悠哉的探寻秘密。
阴差阳错的变数打乱了所有人的布局,也让他乱了阵脚,可安伯尘又怎能坐以待毙?
独拥墨云,安伯尘四下无助。萧侯面对离公子早已没了对局的胆子,李小官粗枝大叶只会惹祸,无华和张布施虽有一身远超同济的修为,却碍于神师弟子,交心有限,就连她也在千里之外的吴国,空有八百鬼军斥候,也无法前来援助。
今时今日,面对转眼即来的血劫,安伯尘能靠的只有自己。
晚风吹落最后一丝晚霞,顺着窗棂袭来,卷起少年堪堪及腰的长发向后飞扬。
此时若有人看来,定会微微吃惊。
楼里的少年整个人没入风中,飘渺如影,眸如星月,炯炯有神,眉毛向双鬓斜飞,锐气无匹。
紧张虽紧张,可早在从前,安伯尘便能临危而洞察秋毫,彼时一区区仆僮尚且如此,现如今,呆头呆脑的小仆僮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安校尉,更有一神秘莫测的无邪居士身份。历经种种磨难,安伯尘于危难之际洞察蛛丝马迹的本事更胜数筹。
又看了眼夜色下的云霾,安伯尘挥洒襟袂,坐回榻前,拉开白卷,提笔而书。
正如那回诱各路人马夜袭墨云楼,佯装修为全失一般,安伯尘用笔墨来整理眼下种种关键事项。一字一句,落于卷上,悟于心头,纠缠在一起的凌乱局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墨毫按下,少年人捧卷而观。
卷首出现四个人的名号,李鈺、龙女、离公子以及左相。
这四人为琉京十四载沉浮乃至更久的幕后掌控者,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所布的棋局中,好戏连台,戏子伶人粉墨登场,却都是被他们牵着线,操控于台前。
当然,这只是琉京之局,此局若是铺展开去,上京帝王,中都皇叔,亦有关联。可安伯尘并不去理会,他所要做的只是在这七十里琉京中安身保命,救得满城百姓于大劫之下。
琉君李鈺明知离左身份,却置之不理,反而用于朝野,他一非昏君,二非懦弱之主,为了报杀妻之仇隐忍于江南,却也不会坐视琉京乃至琉国毁于二妖之手。如此说来,他定有后手,方才有恃无恐,任凭左相离公子斗于京城。一个凡间君王,能不畏大妖,除非他是神仙下凡,又或者有神仙相助......因此,他的后手也呼之欲出,龙女。
烛灯下,少年穿着单薄的青衫,目光随着摇曳的烛火闪烁着,渐渐变得笃定。
李宣梦见龙女,窗台上的那盆水仙绝非偶然,或许是来自玄德洞天的龙女和大匡琉京联手之征。
龙女借助琉君于琉京养伤,避开离左耳目,安乐坊中水仙花凋零之际,便是龙女恢复修为现身之时。而琉君知道离左在等龙女,坐视不管,只因他有龙女相助,不但能制二妖,还能为他报得大仇——璃珠梦中,匡帝曾说陆司空是老君山神君转世,想来修为极高。
却因小官捣毁了水仙花,龙女提前现身,原先的布局被打乱,或许龙女修为还未完全恢复,不是离左对手,虔婆方才如此歇斯底里。
烛火轻晃,少年睫毛眨闪,一番整理下,只觉已将这一切看清。
离左相斗于琉京,说到底只为了争夺龙女所修的龙珠,吞食成龙。龙女虽然势单力薄,可未尝不能借此对付离左,然而,若是她的修为尚未恢复到巅峰,即便离左相争,两败俱伤,恐怕她也会难以对付......或许白日里虔婆正因为此才会那般痛苦绝望。
深吸口气,安伯尘业已理清头绪,虽仍有几处细枝末节上的看不明,可大致应当如此无差。
为今之计,想要杜绝四日后的大劫,却需做三件事。其一,等待司马槿送来神龛,想要对付离左,需得龙君出手不可,其二,寻出龙女的所在,若不能在离左之前找到龙女,安伯尘就算等来神龛,召出龙君也是无济于事。其三,想尽一切办法拖住离左二人,直到安伯尘找到龙女,司马槿送来神龛。
这三件事息息相关,缺一不可,安伯尘可不敢在琉京命人打造神龛,万一泄露出去,被离左得知,他也将浮出水面,势必会被猜到一切的离左杀害。
这三件事,首当其冲的是拖住离左,令他们暂时分心。
如今琉京之中,能做到的,却有两人。
收起卷轴,安伯尘起身来到窗前,犹豫片刻,并没神游出窍。神游必降天雷,双头蛇喜食天雷,安伯尘可不想惊动离公子或是左相,引来他们的注意。
“急急如律令,鬼影去无踪。”
手捏印法,口吐咒语,安伯尘化作一汪无痕无影之水,匍匐于地,涌出窗棂,仿佛长蛇般曲绕游于朱雀街,朝向栋苑而去。
栋苑街之末,一座并不高大的府邸里灯火通明,三十来岁的将军坐于灯下,捧卷而读。
他所看的并非兵书,也不是奏章,而是一部漆黑的小册,边看边吐息。
似有冷风拂过,煽动烛影左右翩跹,胡不非皱了皱眉,下意识的看向窗口。
窗口空无一人,少时却传来一阵低笑。
“胡将军好兴致。”
胡不非身躯一颤,虎目中精光闪过,直直盯向窗棂处,喝声道:“何方高人造访?”
短暂的沉默后,笑声再度响起。
“在下无邪。”
胡不非脸色微变,伸向腰际的手缓缓垂落,目光复杂。
无邪居士这个名号早已在世家公子间传得沸沸扬扬,那些公子哥以为这只是他们间的秘密,终日沾沾自喜,却不知早被他们有意无意间泄漏出去,不单世家子们知道,连王公大臣也知道琉京有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高人。
世家公子们私底下对无邪居士信服有加,只当他有神鬼之能,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可他们的父辈大多不以为意,沉浮数十年,也见识过不少高人手段,因此大多数琉官对无邪居士仅仅好奇罢了,毫无敬畏可言,出身长门的胡不非更是如此。
然而眼下,胡不非再无半丝小觑。
神不知鬼不觉的现身自家府中,若非他开口,自己估计还一无所知,如此人物,若要想取自己的性命,怕是轻而易举......不过也没什么,这等高人在我长门之中可谓多如牛毛。
胡不非如是想着,可当他听到“无邪居士”接下来的话,整个人顿时呆若木鸡,满脸的难以置信。
“胡将军,你身为长门中人,来到琉国本为斩妖除魔,而今妖魔未除,反而当起大官享起清福,你如何对得起你长门之徒的身份?又如何对的起被妖魔害死的霍国公?”
脸色渐渐变得惨白,胡不非张大嘴巴看向窗棂处,他看不见“无邪居士”,却能清晰的感觉到“无邪居士”的神秘莫测,通达天机,无所不知,便说有神鬼之能也毫不为过。
下一刻,胡不非面色一僵,眼中闪过剧惊,怔怔道:“霍令主被妖魔害死......那妖魔......”
“那妖魔为何人,你若还猜不出,也枉费我今夜前来。”
脚踩水影,安伯尘立于水影树下,淡淡的说道。
如今琉京王公大臣掌实权者中,胆敢对左相动手的,也只有长门胡不非,更何况他此时已知道左相为琉京大妖。
“除了当朝左相外,还有一妖,若非他相助,那也霍国公也不会被骗入王宫。那人便是墨云楼,离公子。”
顿了顿,安伯尘接着道:“两妖作乱,就在近日,望胡将军还记得你为长门法会中人。”
说完,安伯尘不再多看一眼呆立当场的胡不非,化作长水,流转而去。
时间紧迫,三天虽长,却又无比短暂,安伯尘可耽搁不起。
今夜他还要去见一个人,那人坐拥王宫,执掌琉国万千子民,却因一己之私坐视两妖祸乱尘世而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