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现在在府衙里混得极惨,如果再不有所作为,未来的考评得个下下并不叫人意外,如果再过两三年,他这个知事就当不成了。
在封建时代,没有官身,你就是别人的鱼肉。
为了自保,不得不奋起一搏。
他已经想得明白,要想斗垮宋孔当,单凭自己和唐顺之是不够的。
唐顺之现在受尽严嵩排挤,加上又个恬淡的性子,对于官位也没多大兴趣。虽说名望极高,可在朝堂中并没有什么势力。
那么,只能动用詹通背后的裕王府。
王府中的高拱、张居正、李春芳是这个时代精英中的精英,又在翰林院和六部观政多年,整日接触的不是天子就是部堂级高官,政治斗争经验丰富,属于久经考验的革命干部。有这几位先生出面,打垮严党或许没有可能,收拾一个小小的知府还不容易?
周楠也知道此案重大,一旦詹通的举报信送上去,宋孔当等人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至于詹胖子,有此功劳,又有李妃的背景,回京高就当不在话下。
这一切,从肇始就已经结束。
只是,我周楠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仅仅是为了改变现在这恶劣的生存环境吗?不,我想要的更多。
周楠呆呆看天,身边,荀芳语也保持着同样的肢势昂着修长的脖子,目光呆滞,眼中倒影头顶的蓝天白云。
……
播州杨家女子因为意外死在淮安城里,这事还涉及到宋知府的小公子,怕就怕杨家人一闹,事情就惹大发了。
周楠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于第二日进府衙销假,进入看戏模式。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衙门里一切如旧。好象这一切从未发生。
在衙门里,碰到宋孔当的时候,知府老爷甚至还对他微微一笑,问:“周知事年纪已经不轻了,听说你喜得麟儿,倒是一桩喜事,恭喜恭喜。”
“托府台的福。”看他一脸的轻松,周楠更是疑惑:这事就这么了结了,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不可能的!
可惜他在衙门里人缘极坏,就算想去问也没人理睬。
在院子里憋坐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周楠实在忍不住就跑去了丁启光那里。此案当事人之一的荀秀才是他的外甥,丁知县这个舅舅必然会出面:“县尊,我想想你打听一事。”
丁启光将棋盘摆出来,抚须笑问:“可是想问宋知府家四公子的事,他已经回河南老家了,此事已经了解。”
周楠一呆:“就这么了结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把宋四公子法办,人又不是他杀的。”丁启光道:“朝廷如今正欲笼络播州,若杨家人不依,闹起来朝廷就不能有所交代,所以其中的关键是安抚好杨家。”
“如何安抚?”
“还能如何,出钱抚恤。”丁知县伸出五根手指。
周楠吃了一惊:“五千两?”
丁知县点头:“五千两白银,外带一百匹府绸、一百件各色细瓷,都是播州夷人最喜欢的器物。”
周楠:“好大手笔,可毕竟是一条人命,人家肯依?”
“人死不能复生,不然还能如何?”丁知县叹息一声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当日杨车意外身亡,宋知府就知道这事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处置妥当。若是上升到明朝政府和播割据政权的政治高度上,问题就严重了。
于是,宋孔当立即调了银子和物资上门协商。刚开始的时候,杨车的父亲自然不肯依。
宋知府又说,播州每年进贡朝廷的木料都要经停淮安,地方上出力甚多。若是因为伤了两家和气,却是不美。
最后隐约地提醒杨将军,他宋孔当是严阁老的人。
这已经有点威胁的味道了,的确,播州进献朝廷的木料北京那边还等着用呢,都有时间限制,工期紧,任务重。耽误了道观建设,嘉靖天子雷霆一怒,谁承受得起。
一旦朝廷下旨申斥,杨车的父亲回到播州,家主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他这个正六品的将军也不用干了。
人已经死了,再纠缠此事也没有任何意义。既然宋知府已经拿出诚意,杨将军也知道惹不起严党,只能忍气收下赔礼,解送木料北上不表。
了解此案之后,宋知府怕夜长梦多,第二日就派人将小衙内送回河南老家。
周楠心中赞了一声:这个宋孔当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遇事也异常冷静,果然是个人物。
他又想起荀秀才,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别被自己打死才好,就开口问丁启光。
丁启光勃然大怒:“子木你休要提这个小畜生,他没事的,已经放回家去了。不过,宋知府用来安抚杨将军的五千两白银和一应器物都着落到荀家头上,我妹子真是教得一个好儿子!”
原来那钱是荀家出的,丁夫人这次可算是大大破财了,周楠心中只感觉一阵痛快。
他心念一动,突然有了个主意,低声道:“县尊,我已经给南京唐部堂去信,上面也留提了你的名字。丁老爷不妨上奏朝廷,两边使力,举报府衙官员贪墨。”
丁启光大喜,指着府衙的方向骂道:“宋孔当啊宋孔当,你弹劾了老夫二十年,不就想让老夫一辈子郁郁不得志,难以施展胸中抱负吗?须知人间自有正气在,天不藏奸佞。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次,有唐应德出面,有清流仗义执言,舆论哗然,就算是严阁老也救不了你!”
他本是个稳重之人,现在听周楠骗他说唐顺之愿意出马,真是喜不自胜。
心学门徒的厉害,丁知县是知道的。这次不但能报得大仇,以此大功,做知府是不可能的。他的目光在朝堂,在六部。一把年纪了,还能发挥余热,做个实权主事甚至郎中。到退休时,一个四品以上高官还是有望的。
丁知县在官场上也没有什么背景,要想上位还只能着落周楠后他背后的唐顺之,想不到周楠如此上道。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一哄就哄着了。
心怀激荡下,那里还有下棋的心思。整整一个下午,丁知县大败亏输,叫周楠赢去了二两银子。
“得,我一家老小的伙食都有了,以后得多来找姓丁的下棋。”周楠计算了一下日子,从淮安到京城,詹知县的信送过去,朝廷再派员前来处置淮安大案至少一个月
杨车被水中原木夹死一事就这么过去,也没有再提,就好象是一颗石子丢进大海,甚至没有激起小小涟漪。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盛夏,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这一日,周楠刚在丁启光那里下完棋回到工作岗位,准备熬到申时就散衙回家。突有一书办带信过来说熊理刑召集理刑厅一应官吏有事交代。
等到了理刑厅,其他三个知事已经到了,正和熊仁说说笑笑。
见到周楠来,所有人都收起了笑容。
熊仁呵斥道:“周楠,本官有紧急公务传你,缘何慢慢吞吞?看来,本官前一阵子对你疏于管辖,你这小人对于公务越发地懈怠。”
周楠唱了一个肥诺:“见过理刑,不知老爷传下官有何吩咐?”
熊仁问:“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可是你作的?”
周楠:“正是拙作?”
“哼,我看这诗也不如何?”熊仁冷哼一声:“朱巡按得朝廷旨意,代天子巡视两淮流民安置,本理刑负责接待。他今日已经到了淮安城,正下榻驿馆中。朱巡按久闻紫萧姑娘才名,欲与其一晤。今夜本官想在《绿珠楼》设宴款待朱巡按,请歌女助兴。无奈那婊子推说身子不适。听说你和紫萧熟悉,这事就着落到你身上。若不能将人请来,唯你是问。”
周楠腹诽: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何等绝妙诗词,你却说做得不如何,眼瞎啊!
“理刑大人放心,下官一定说服紫萧姑娘,务必让朱巡按满意。”
在以前,紫萧也派人请过周楠几次。
周楠考虑到自己名声实在太坏,若再和妓家打得火热,实在不妥,就推了。
如今一想起那小巧玲珑的身肢,心中顿时冒起一股热气,竟是把持不住。
“下去吧!”熊仁厌恶地挥了挥袖子把周楠赶了出去。
周楠下去之后,心头琢磨着如何应付朱巡按的这此巡查。
所谓巡按,就是后世影视作品中的八府巡按,名头听起来非常响亮,乃是朝廷派出的钦差,见官大一级。
没错周星驰《九品芝麻官》中的包龙兴就做过这个官,甚是威风。
其实,巡按的品级并不高,也就正七品,通常由新科进士担任,做为中央特派员巡视地方,并积累为政经验养望。
巡按为期一年,办完差事还朝之后安置都非常不错,通常会去都察院做言官。
言官是什么,专门该官员挑错的,你弹劾的官员越多,政绩越突出。所以,一提起巡按,地方官员都非常头疼,其中以负责刑狱的通判、推官最甚。
前头说过,地方省一级根据职司不同分为负责民政的布政使司、负责刑狱的按察使司,和负责军事的都指挥使司。后来因为吏治败坏,三司官员不仅腐败,而且无能。根本无力处理地方事务。
中央就直接排遣中央官员来给地方衙门擦屁股将三司的权力尽数收回,分别是管民的巡抚、官军的守备太监和管刑监狱的巡按,谓之三堂。最后,三堂由临时的派遣机构演变为常驻机构。
去年是大比之年,这个朱巡按应该是刚中的进士,然后被派遣巡按两淮这个美差,前程看好。
这人又是什么背景,周楠将今年的邸报翻了出来,查了查新科进士的名单。看到朱巡按的履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过年时刚死的石永石大人的侄儿,那就难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