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的对话,我们的周大人自然无从知晓。
如果知道,心中自然会喊一声:李妃娘娘、冯公公,误会啊……诶,能够得到这么个直臣、正臣的名声也不错啊!海瑞海刚峰那条路子也可以走一走的,我是言官嘛,就得寻找一切机会刷声望。
当然,以周楠的性格,真叫他去扮演清官怕是有些为难人,学也学不像。
经过这一遭之后,清丈李伟家田产的事自然搞不成。那老李头就是个情商智商欠费的笨蛋,再去就是自找晦气。
可是朝廷的命令下来,又不能不办,周楠大觉头疼,也想不出主意。
任何事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所有的事都会比你预计的时间长。
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
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这是后世有名的墨非定律。
果然是担心什么就来什么,这一日周楠接到公函,说是御史沈阳让他去都察院说话。
这可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周楠接到信之后,匆匆进了皇城。
都察院是明朝的司法机关之一,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长官为左、右都御史,下面设有十三道监察御使,分别负责十三个布政使司衙门的风纪。
沈阳的对口单位是广西,这次被中央临时抽调清丈京城隐冒的皇产。
他这个御史虽然只是正七品,却是清流中的清流,有专折上奏天子的资格。试想,地方上一个七品官也就是一县的县令,别说见皇帝,想见内阁阁老也是千难万难。
看到沈阳那正包公似的黑脸,看到风宪官的威风,周楠大为羡慕:看来着做御史也相当过瘾,等过了这一阵,我倒是得静下心来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功名出来。否则,一辈子做杂流,前程也有限得紧。
“天子命我等清丈京城隐冒的皇产,自然要实心用事,如何能够退三阻四?”沈阳正对着众人大声呵斥:“我知道各位心中顾虑,毕竟这其中涉及到宗室,涉及到天家血脉。只须放胆去做,我等为国家效力,为君父分忧,个人的荣辱不用放在心上,陛下朝廷心中自有一杆秤,绝对不会让大家没个下场。若诸君再如先前那样瞻前顾后,懒政怠政,本官第一个上折子弹劾尔等。”
这话既有鼓励,又有威胁。
下面的官员们却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都齐声说:“是。”
今天都察院来了二十多个官员,有礼部的,有工部、户部,也有大理寺、行人司的,品级从九品到七品到五品都有。
这些人都是前一阵子沈阳和张大中领了旨意从各部院抽调过来的中央清丈皇产领导小组的成员,今天可算是到齐了。
大家虽然都同朝为官,但很多人今天都是第一次见面,却也是个蓄养人脉的好机会。于是,大伙儿一见面就聊个不停,片子名刺满天飞,相约有机会一起吃酒亲近,就连周楠也接了十几张。在他们看来,隐冒的皇产是那么好清丈的,不过是做做样子,拖延上一段时间就冷了。今天就是一次例会,不用当真。
看到下面的官员们不将自己的话当回事,沈阳大怒,拍案而起:“尔等真当本官的话是儿戏乎?自去年天子下圣旨以来,忙了大半年,总共才清丈出一千九百余顷庄田,占京城隐匿的皇庄不过一成。如今,朝廷又让各位充实进都察院协办本官,可日子都过去了这么多天,尔等却一无所获,羞也不羞?”
大家心中腻味,心道:好你个沈大人,忙了大半年才清丈出这么点土地,也有脸说?如今却在这里耍威风,有意思吗?
沈阳又道:“京城隐冒的皇产上可追溯到成化、弘治年,产权几易其手。本官员知道,因为朝廷清丈皇产一事,宗室、外戚大量低价抛售手中庄园,价格只有往日的三成。有人贪便宜,想拣这个便宜。在场的诸君中,也有人参与此事。”
说着话,他冷笑一声:“别以为你们领清丈皇家田庄这个差事,就没有人管了,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本官绝对不能容忍。谁做了这种事,自己站出来,将庄园、房产交出来,本大人可既往不究。”
听他这么说,周楠大觉不妙,心中咯噔一声。
下面的官员都是一惊,再没有人说话。
沈阳咯咯笑道:“都不承认,好,那本官就开始点名了,鸿胪寺刘寺丞。”
听到点名的那个官员身子一颤:“沈大人有何见教?”
沈阳:“两天前,你是不是从一个马姓商贾手头购入内城一套占地九亩的院子,花费白银五百两整。那宅子可是这次要清丈的皇产,此事情可真?还望刘大人将那套宅子退出来。”
刘寺丞大怒,指着沈阳喝道:“姓沈的,你不就是恨老夫当初与你有怨,想要报复本官,要我退宅子,休想!”
沈阳:“等着本官的弹劾折子吧!”
刘寺丞铁青着脸:“随便,我也要上折子弹劾你挟私报复。”
沈阳不理睬他,继续点名:“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纪大人,你四天前购入京南土地一百亩,花费白银三百两,是隐冒的皇产,需要退还。”
纪大人怒啸:“沈阳小儿,老夫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看来你是不愿意了,等着被弹劾吧!”沈阳哼了一声,提起笔飞快地写起了奏折。
一边写,一边道:“行人司周楠周大人。”
周楠心中苦笑,看来,我还是没有躲过去,拱手:“下官周楠,见过沈大人。御史是不是要说我进京购入的那套院子,下官当时并不知道那院子是隐匿的皇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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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打断他的话:“你的事情自己心中清楚就好,休要强词夺理,等着弹劾吧!”
周楠:“我……”
不愧是进士出身的精英,沈阳这份弹劾折子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转眼写完,一挥手:“都退下吧,今天本官先弹劾刘、纪、周三人。你等若还消极怠政,下一步就轮到你们。”
出了都察院,刘、纪二人依旧骂个不停。
周楠心中丧气,他也知道光是诅咒沈阳也解决不了问题。劝道:“二位大人也别骂娘了,咱们还是先想想如何保住家业的好。”
“能有什么法子,我等位卑言轻,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纪大人不住叹气。
刘大人怒道:“周大人你还没看明白吗,咱们三人职位最低,又都是闲差,姓沈的是拿我等杀鸡警猴。今天在座二十多位大人,谁没有乘机低价买入田宅,要发这个财,怎么只找我等,还不是看我们好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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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大人也气道:“是啊,姓沈的那点花花肠子咱们都清楚。不外是这阵子他办差不利,天子屡屡下旨训斥,他顶不住了,又不敢惹皇亲国戚,就收我等的土地和宅子交差。”
周楠一阵无语,没错,二十多个官员,十个工作小组也只他和刘、纪二人的没有背景,品级也低,恰好又购入了皇产,你不顶缸谁顶缸?
纪大人又道:“刘大人家中颇富,就算被收了宅子也无妨。可怜我是寒门出身,在工部任职多年,总共才积下这么点银子,全部用来买地,现在却要被人收走。”
刘大人神色黯然:“纪大人此言差矣,本官虽小有身家,可家里人多,每年都要接济族人,日子也过得艰难。好不容易起了心买了套房产……毕竟是五百两银子啊,我一年才多少俸禄。”
周楠见二人遇到事自顾着抱怨和伤感,也想不出应对之策,知道再呆在这里就是浪费时间,拱手说了声告辞自回家想辙。
回到家中,周楠在书房里枯坐半天,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破局的法子。
这次进京真是倒霉透顶,先是锁厅一事没有办成,接着又遇到李伟这个惹不起的外戚两次同他发生冲突,若不是见机快说不好已经被那鸟人给打死了。现在,沈阳又要收房子。
真是所有不顺的事情都挤在一堆。
他摸了摸额头,叹息一声:真是每况愈下,这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了?
正在这个时候,朱聪浸拿着一卷书摇摇摆摆地走进书屋,说了一声:“让让。”就在周楠的抽屉里乱翻起来。
周楠:“朱兄这是要做什么?”
朱聪浸:“你家中的六安瓜片不错,我昨天喝了一杯不错。咦,哪里去了,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周楠:“你不是喝枸杞的吗?”
朱聪浸:“你管我喝什么,周兄,你如此小家子气,不是大丈夫。”
周楠便恼了:“朱大人,你还真不见外,以我这里为家了,什么时候回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家有悍妻,如何能回?”朱聪浸翻了半天,总算在书架的角落里找到茶叶,美滋滋地给自己冲了一杯。
那茶叶周楠记得是放在书桌上的,想必是窝头或者黄豆烦了朱大人,怕他把主人家心爱之物糟践了,偷偷藏了起来。
这二人倒是忠仆。
周楠没好气:“朱兄,你好歹也是皇亲,老呆我家里也不是办法。传了出去,世人都要笑话你夫纲不振。”
“别人要笑笑就是了,我无所谓,保命要紧。”
正在这个时候,窝头过来,将一封信和一锭银子递给周楠:“禀老爷,先前有个叫冯保的老爷来求见,说是裕王府的。”
“冯保,丝……”周楠接过信,扯开一边看,问窝头那个冯保长什么模样。信的内容很简单,是为昨天周楠在李府的遭遇而道歉,希望周大人不要放在心上。又在信上夸奖周楠有古代君子的风骨。
能够得到王府如此高的赞誉,我们的周大人有些小小的得意。看来,以死抗争这个戏码自己还是演得不错的。
听到窝头的描述,周楠抽了一口冷气,原来昨天那个书生就是冯保,未来的大权宦。
“有银子了。”朱聪浸欢呼一声:“子木,我在你这里也呆得烦闷。小雪初晴,风光正好。要不咱们约三五好友,携美而行,登高饮酒作乐。”
“休想。”都什么时候,这鸟人还想着去喝花酒,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周楠喝道:“我现在手头窘迫,你要风流快活,自己掏银子。”
朱聪浸:“哪有钱?我府总每年的收支都由夫人掌管,一年头到也过手不了几两银子。”
周楠:“你可是一家之主,你家的房产田契上写的可都是你的名字,实在缺钱你买上二亩地不就有了。”说完话,心中突地一动,目光精亮地看着朱聪浸。
保住房子,完成朝廷交代下来的清丈京畿隐冒皇产的差事,怕是要着落到这个落魄皇亲头上。
破局就在眼前。
朱聪浸被周楠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心中突然有种发毛的感觉:“你看我做甚?”
周楠:“对了,你不是在京城有五百亩地吗?”
“对啊,是先祖传下来的,怎么了?”
周楠冷冷道:“那是隐冒的皇产,需要清丈。本官职责在身,望朱兄配合。”
朱聪浸大惊,猛地跳起来,指着周楠喝道:“周楠,你想干什么?你我也算是一见如故的好友。不就是我在你家里吃住几日,你要赶我走明说就是了,何须使用如此卑劣手段。你不讲义气啊,咱们割席断交。”
周楠道:“朱大人稍安勿躁,听我一言。本官已经查得清楚,你家封地在太原,代王府一应田产庄园都在山西,乃是我朝太祖高皇帝定鼎时所赐。至于在京的产业,乃是成祖迁都后所圈占,依例应在追缴之例,这话不假吧?”
“这个……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如何晓得。”朱聪浸一呆,人也迷糊了。
确实,当年成祖迁都。京城一跃由北平府变为北京,成为大明朝的政治中心。朝廷的达官贵人也都从南京迁移至此。王公贵族建府,修庄园,大量侵占京城土地。有的是皇帝所赐,有的则采用许多见不光的手段。一团混乱,就是一本烂帐,谁也说不清楚。
难道我家的地在产权上有问题,朱聪浸心中却有些信了。
周楠正色点头:“自然是真的,我经手清丈皇家庄园这个差事,如何不知道。你我兄弟相称,难道还能骗你?朱兄还是早做防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