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不明白他这句话含义,也会错了意,笑道:“你能帮上我什么,真想帮为师的话,回去好好读书,不要让我失望。”就差说一句,你实在太闹,还是安静地离开吧,为师只想静静。
陈矩突然从袖子里抽住一张写了字的纸条以双手奉上,咬牙一句话也不说。
周楠:“这是什么?”
陈矩还是不说话。
周楠突然明白了,这应该是陈矩卖的这科顺天府乡试的考题。
顿时哭笑不得。
今年顺天府的生员都疯了,满大街头是卖题的骗子,想的就是万一打中题目呢,那可是几百两银子的入帐,无本生意,干嘛不做?
事实证明,这些题目都是假的。
周楠笑起来:“花了多少钱?”
陈矩低声道:“一千两,学生从小进宫,又没有别的花消,这是这二十年积攒下来的,为了恩师,为了天下黎民百姓,再多钱也值得。”
看到陈矩洗得发白的衣裳和领口袖口处的补丁,周楠大为感动。心中又大觉气愤,按照市面上的规矩,卖方会让买家打张欠条。如果买家中了举,自然要全额付清。如果落第,则会将欠条退还。
这事自己事先并不知道,也不知道陈矩是怎么打的条子。估计和武新化、史文江一样落的是他楠的名字,二人则做担保人。
买了假题目不说,还平白背上舞弊的罪名。虽然这个证据还不够充分,但将来若有事,自己也免不了麻烦。
周楠又气又恼,厉声喝道:“这钱你还是留着孝敬父母,供兄弟念书吧,我不需要。”
陈矩:“和我大明朝,和国家比起来,区区一千两又算得了什么。恩师,钱学生已经出了,还请你收下吧,求求你了!”说着,又流下了眼泪。“就看一眼吧!”
“什么……”你是不是傻啊这句话周楠差点脱口而出。
既然钱已经给别人了,看来应该没有打条子,没有把柄在别人手里,他也放了心。
不过,这可是一千两啊,都好几十万人民币了,这个败家子。
周楠更怒,高声骂道:“君子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其中,立德在先。又云:我辈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乃是第一位,一个人若是德行有亏,还谈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
“某就算一辈子不得功名,也不肯去昧心走捷径。君子宁从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周楠说到这里,拿起那份题目“唰唰唰”就扯得粉碎。
“不要……恩师……不要……”陈矩哀叫出声。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只抓住了几片碎屑。
周楠将手一拍:“好了,为师什么也没看到,你可以回去了。”
陈矩呆呆地站在那里,良久,又一脸崇敬地拜下去:“恩师品行高洁,学生高山仰止。和老师的品德比起来,陈矩羞愧无地。”
周楠心中得意,暗想:我早知道你的题目是假了,自然要做个姿态,若是真的,有捷径可走,我又不是傻,如何会拒绝?咦,这不就是个刷声望的好机会啊!
不觉有些动心,可又一想,此事却干不得。科场舞弊关系甚大,今天的事情可没外人看到。我若说出去,搞不好就是黄泥巴落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遗憾,真的很遗憾啊!
现在外面买题的骗子搞得满城风雨,既然不能刷声望,那么最重要的就是避嫌。
周楠带着遗憾的心情伸手将陈矩扶起来,正色道:“为师忝为内书堂教习,除了要授予你们经世济用的学问,还要教你等做人的道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起来吧!”
“是,恩师,学生今日来还有几个读书时不明白的地方想要请教。”
周楠:“你说。”
陈矩:“大成至圣先师有云: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现在看到的山,它开始只有一小块石头那么大,等到它成为广阔高峻的山,草木花卉生长在上面,飞禽走兽居住在上面,金银宝藏从上面开发出来。还请教恩师,此句当怎么讲?”
周楠随口道:“积沙成塔,集腋成裘。君子的修养当从日常中一点一滴做起,一举一止饯行。”
陈矩又问:“君子之道费而隐何解?”
周楠:“《中庸》,明道之体,而总见其不可离焉,夫……”他心中突生疑窦,这陈矩先前又哭又闹的,现在怎么想起要请教我学问。
又定睛看去,却见陈矩面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心中立即明白,这两个句子是他买的题目,想通过这种方式泄露给自己。
这陈矩真是固执啊,我明明已经拒绝他了。
周楠顿时大怒,大义凛然,喝道:“住口,不用再说下去了。滚,马上给我滚,否则为师当秉公将你法办。陈矩,你太让为师失望了。来人,送他出去。”
窝头急忙走进来,朝陈矩一伸手:“老爷请吧!”
“真是浪费时间。”等到窝头将陈矩赶出去,周楠无奈地摆了摆头,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本时文集子细心揣摩。
刚看了两页,窝头又进来了:“老爷,我刚送客人出门,就……”
连番被人打搅还复习不复习了,周楠心中恼火:“怎么,陈矩还在纠缠不清吗?”
窝头:“不是,不是。回老爷的话,小人刚从客人出门,就看到元美先生来访,急忙过来禀告。”
“啊,恩师来了,快快快,我亲自去迎。”周楠心中突然有一丝不安。
自己和王世贞的师生感情自然是极好的,可说来也怪。自从拜师之后,王世贞从来不到周楠家里,有事也就派人叫他过去说话。
今日突然光临,显然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正在这个时候,王世贞已经从书房门口走了进来。
周楠:“学生拜见恩师,不知道老师有何吩咐,说一声就是了。”
王世贞眼圈一红,泪水落了下来:“你师公他,他,他……”
周楠忙让窝头退下,又辅他坐下,急问:“师公怎么了?”
王世贞哽咽道:“本来他老人家的案子已经判下来了,削去所有禄爵,交付地方官员看管。如果一切顺利,也就是这阵子的事情,为师也四下打听消息。可是,就在方才,有一个在朝廷为官的同年来访,说你师公上的陈情书递到内阁之后被徐阶扣下来了,还和其他二位阁老商议说,按照我朝制度。一方督抚,外敌入寇之时丢城失地,当斩。”
“什么!”周楠寒毛都竖了起来,他知道徐阶手狠,却不想狠到这等程度:“其他两位阁老怎么说,司礼监怎么说?”
王世贞垂泪:“其他两位阁老都觉得此事乃是小题大做,自然出言反驳。可又有什么用,如今严嵩倒台,内阁也没有首辅,拟票权为徐阶把持,他们也做不了什么。至于司礼监,黄锦病休不能视事,也没人抗拒得了徐阶。”
说到这里,他愤怒地喝道:“我王家于徐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什么又如此大的恨意要害你师公的性命?”
周楠心中明亮:还能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阿九的事。徐老头恨我坏了他的名声,恨不及乌。可我冤枉哪啊,偏偏这事又没办法解释。
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可找不到人给阿九做婚检。而且,看九公子那活泼好动的性子,搞不好还真有问题。人和人不同,那层膜也厚薄不一。有的人骑个自行车就破了,又跟谁讲理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有万一呢?
而且,女子要怀胎三月才能看出来。自己诈称九公子怀孕到现在才两个多月,要等证明清白还得一个月,救人如救火,师公可等不到那个时候。
王世贞:“子木,为师心里乱得很,实在没有法子了,就过来问问你,能不能让我去见陛下求情。”
周楠安慰了他几句,道:“恩师,这事学生也做不到。学生虽然时常随侍驾前,可平日里都在道录司当值,每次过去都由内侍带路。没有旨意,一步也进不得禁中。”
“那可如何是好?”
周楠:“恩师放心,学生这就出去想办法,你也不要急坏了身子。”
当下也不敢耽搁,急忙雇了轿子,一路急行去了黄锦在京城的宅子,现在,也只有他能帮到王抒。
可是到了地头,门房却回答说:“京城太热,干爹身子又不好,去玉泉山纳凉休养了。”
他没有办法,只得又雇了马车一路急行六十里地总算到了地头。
一问,又不在。
回答说,黄锦听说山中来了个名医,前去探访,也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回来。
周楠急得直顿足,没办法,只能又乘了车转回京城。
在外面忙碌了一天,又热又累又饿,想起还关在天牢里的师公和一脸假笑虚伪透顶的徐阶,周楠恶向胆边生,对马夫道:“去内城徐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