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河源怒浊风如刀

黑船明月,寒江寂寞。

这样一个人影竟让人不知不觉停步,尤其是刚经历过了吃饭的热闹,陡然见到江清水冷斯人独坐,谁都猛然觉得一股近乎凄凉的冷风扑面而来。

突然那人影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手慢慢抚摸了一下怀里的东西。那东西竖起两个耳朵,动弹了一下。

兔子?圣香?是了,这船上谁都吃饭去了,除了圣香。但猛然看见这人影的时候,谁会想到是圣香呢?那位嬉皮笑脸,有他在就比什么都热闹的大少爷?

“怎么了?”宛郁月旦看不清船和人影,轻声问。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吐出一口长气,纵身跃上船。

几人上船,圣香抬头一笑,“回来了?”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让人几乎立刻忘了方才景色的冷清。南歌一瞥眼看见地上撂着两个盘子,里头的东西几乎没有动过,似乎少了两个排骨也是兔子吃了,“你没吃?”

圣香随口答:“忘了。”

毕秋寒和翁老六陡然生起一阵歉疚,他们忘了这位少爷独自一人在船上,居然和白鱼塞的人喝酒喝到如此之晚。圣香……等了很久了吧?

“我陪你吃好不好?”宛郁月旦摸索着在圣香旁边坐了下来,他看不见圣香的动作,却很自然地和他一样抱着单膝,把另一只脚放下船舷一荡一荡,“好舒服的风啊。”

圣香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大鬼脸,“我没吃肉,我吃了烙饼。”他笑眯眯地嗅了嗅宛郁月旦身上的味道,“嗯……汉水蚌、油浇活鱼、醉虾、蒸螯、涟鱼汤,啧啧,居然还有蜜汁腊肉、红烧里脊,哇!”他大叫一声几乎把宛郁月旦也吓了一跳,“还有东风梅花酒!你吃了这么多东西还能再吃,你是饭桶啊?”

这少爷当真是好鼻子,毕秋寒瞠目结舌,他都没留心到底方才吃了些什么。

“好酒好菜,圣香少爷却宁愿一个人吃烙饼?”南歌哈哈一笑在他另一边坐下,“是什么道理?”

“本少爷不吃海鲜。”圣香一本正经地道,“又要剥壳、又要拔刺,麻烦死了。”他把兔子塞进宛郁月旦怀里,拍了拍手,身上掉下许多烙饼屑,“吃一肚子鱼肉很容易胖的。”

呃……翁老六和毕秋寒苦笑,就是因为“麻烦”和“很容易胖”,所以他宁愿一个人吃烙饼?“夜深了,圣香你早点休息吧。”毕秋寒不知还能对这少爷说什么,叹了口气。

“还有两盘菜丢了很可惜呢。”宛郁月旦抱着兔子,一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油炸排骨,“不如圣香你陪我吃好不好?”他就当真又开始吃了下去,就好像刚才他什么也没吃,现在还能再吃一份一模一样的酒菜。

圣香瞪大眼睛,“行啊,只要你能吃,我还怕陪你?”他抢起一块排骨咬了一大口。

南歌醉意未消,他方才喝了一肚子酒,菜却没吃多少。见圣香和宛郁月旦抢了起来,他大笑一声夺过盘子,纵身而起。

“还我菜来!”圣香如影随形,一脚把醉醺醺的南歌踢下汉水。只听“扑通”两声,却是南歌和他手里的排骨都掉入了汉水,跟着圣香“哎呀”一声惨叫:“我的菜!”

“哗”的一声,幸好江边水浅,南歌站了起来甩了甩头,有些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圣香你干吗踢人?”

但斯斯文文坐在船舷的宛郁月旦已经差不多把另一盘烤猪蹄吃完了,剩下最后一块他饶有兴趣地喂进兔子嘴里。圣香踢下南歌赶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最后一块猪蹄已经进了兔子嘴,他瞪了宛郁月旦一眼,“你还真是个饭桶,两个人也没你这么能吃!”

亏宛郁月旦吃了一肚子油腻还能保持那温和柔弱的样子,微微一笑,“圣香少爷夸奖了。”

“喂!我为什么会在水里?”南歌一脑袋迷糊,站在水里问圣香。

“你想不开跳河。”圣香随口答,接着和宛郁月旦斗嘴,“本少爷不是在夸你,本少爷是在骂你。”

“是吗?”宛郁月旦好脾气地反问。

“当然是了。”圣香同情地摸摸他的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大人骂你都听不懂,真可怜。本少爷教你,以后如果有人说你是饭桶,你千万别以为人家在夸你,他在骂你。”

宛郁月旦露出温柔的微笑,“哦——”连宛郁月旦都在圣香嘴下战败,旁边站的毕秋寒和翁老六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边的南歌还在问:“我为什么要跳河?”

圣香白了他一眼,“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南歌犹自迷迷糊糊,“真的?”

“哈哈哈……”这下众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船上灯火渐亮,方才的清冷寂寞一扫而空,热闹满船。

第二日一早。

南歌宿醉头痛,毕秋寒坐息未醒,翁老六弄了根钓竿当真在河边钓鱼,当宛郁月旦起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船尾。

此时天蒙蒙亮,宛郁月旦的眼力本来不好,只隐约看出那是一个人,是谁他却瞧不清楚,他本能地招呼:“圣香?”

“我在这里。”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圣香的头从宛郁月旦身后的船舱窗口探了出来,接着他一声大叫,“下蛋的快回来,前面那个是老妖婆!”

不必他招呼,宛郁月旦也已经连退三步,陡然绊到地上横放的鱼网,“砰”的一声跌倒在地。

“出了什么事?”翁老六听到声息从岸边赶来,却和开门出来的南歌撞在了一起,“哎呀”一声差点没跌出船去。

“嘻嘻……”来人一声轻笑,笑意柔媚娇软,身影一闪已到了宛郁月旦面前,“好软的一位小哥儿……”

这没声没息潜入船内的竟是一名女子,黑衣长发,身材窈窕高挑,说着她的手指堪堪抓到宛郁月旦的胸口。莫看她笑声柔媚,这一抓毫不容情,还未抓到宛郁月旦身上,指风已经洞穿了宛郁月旦的衣袖。

如果宛郁月旦没有抵抗之法,这一抓下去还不在他胸口抓个对穿?翁老六和南歌相撞的脑袋仍然金星直冒,同声惊呼。这个时候毕秋寒坐息未醒,否则以他的警觉怎能让人摸上船来?

就在黑衣女子堪堪要抓到宛郁月旦的时候,陡然微微“嗡”的一声响,空中似有什么东西闪了几闪。那女子惨叫一声,扑下的身子一个急转,居然从江上踏水狂奔而去。

“踏水渡江!”南歌失声惊呼,“难道她竟是春风娘子萧靖靖?”春风娘子萧靖靖为芙蓉庄万花会会主,乃是称霸一方的女人,居然单身前来偷袭,李陵宴这一着委实令人惊讶。萧靖靖的“春风十里独步”轻功号称江湖第一轻功,踏雪无痕、踏水渡江,不论何处都去得。她的武功并不算太高,但就这一门轻功足以让她名扬天下。

刚才萧靖靖扑下的时候,宛郁月旦身上不知道什么东西伤了她,让她狂奔而去。翁老六讶然看着宛郁月旦,看不出这一团和气的年轻人居然身上带着奇怪的机关暗器。

“好厉害的口中针!”圣香扶起宛郁月旦,啧啧称奇,“在牙齿上装的暗器,用舌头拨开机簧开口射出,这东西危险得很。你把好几支银针藏在嘴里,还敢随便吃东西,也不怕一不小心鱼刺和银针分不清楚,动了机关要了你自己的命。”他眼力极好,别人看不见是什么东西伤了萧靖靖,他却看见宛郁月旦口齿微张,银针自齿间射出,正中萧靖靖的胸口。

宛郁月旦露齿微笑,“习惯就好,就算一不小心要了自己的命,也没什么。”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上的灰尘。

圣香正在啧啧称奇,猜想他那嘴里的机关是怎么做出来的,凑近宛郁月旦的耳边,他悄悄地咬耳朵,“下蛋的,本少爷想到一个用你这暗器的妙法。”

宛郁月旦好奇,“什么妙法?”

“美男计啊。”圣香拉着他贼兮兮悄悄地道,“以下蛋的你这副善良无害的模样,最合适用这美男计。比如说哪天你决定做个铲除魔头的侠客,那魔头偏偏是个貌美如花的女魔头,你就可以找个机会吻住女魔头的嘴,拨开暗器射出银针,保管那女魔头死得莫名其妙,到了地狱见了阎罗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话要让毕秋寒听见了,必然愠怒,满脸通红要骂他胡说八道,让南歌听见最多一笑了之,宛郁月旦却认真想了想,“很有道理啊。”他竟然还是笑得那么斯文好看,“如果有机会我会试试。”

“孺子可教也。”圣香摸摸他的头,赞道:“乖小孩。”

圣香身上有股淡淡甜甜的香味,凑在耳边说话那点淡淡的甜香扑面而来,宛郁月旦舒服地深吸了口气,值得享受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虽然他只有十八岁,但在某些方面他懂得比任何人都多。

“好厉害的对手。”毕秋寒的房门缓缓打开,毕秋寒当门出来,脸色霜寒苍白。他右手衣袖握在手中,袖里裹着一截断剑,满手鲜血顺着那剑刃丝丝下滑,看起来触目惊心。

众人脸上的笑意都失去了颜色,宛郁月旦瞧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鼻尖的甜香突然变成了血腥味,他低声说:“声东击西!”

“不错!”毕秋寒冷冷地说,“萧靖靖引开你们的注意,就有人闯入我的房间。”他“啷”一声把断剑丢在船板上,“好厉害的一剑。”

“李陵宴的目标本该是我,为什么……”南歌脸上变色,“难道他想把这一船的人都赶尽杀绝不成?”

“李陵宴向来喜欢杀人满门,”毕秋寒冷冷地道,“宁可枉杀千人,不愿放过一个。你既然在这艘船上,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要死。”他丢下断剑之后,众人才看见他掌心被剑刃划过。伤势虽然不算重,但这只手势必有大半个月不能灵活使用了。

“那刺伤你的人呢?”圣香对着房里东张西望,好像很惋惜没看到人的样子。

毕秋寒脸色霜寒得近乎苍白,“踏水而去!”

“也就是说,萧靖靖把她的独门轻功教给了方才那人。”南歌突然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有点像那人对萧靖靖施了美人计?春风十里独步可是她仗以称霸的秘技,岂是随便传人的?”

“姘夫——”圣香一句话还没说完,毕秋寒脸色微沉,“来人武功极高,绝非平常之辈,不可以言语辱之。”

“姘夫就是姘夫,就算是江湖第一高手也还是姘夫……”圣香却不是听他说教的乖小孩,白了他一眼,“何况他还偷袭刺了你一剑,他哪里有当自己是什么高手……”

“好了好了,都是你对,我错。”毕秋寒一听圣香没完没了地唠叨就头痛,淡淡地应了一声,和圣香辩驳只会把自己气死。

****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之间,翁老六已经起锚下航。这艘船已然成了祭血会的目标,虽说本在意料之中——毕秋寒正是希望通过南歌引来祭血会的人,从而找到说服或者制服李陵宴的机会——但如此频繁激烈的明袭暗杀、挑拨离间委实令人心惊。李陵宴杀性之大、之凶出乎毕秋寒的意料,但让李陵宴把目标集中在自己一船人身上,总比他在江湖中滥杀无辜的好。船行下移,随水东行,毕秋寒剑眉深蹙,心中盘算不定。

“阿宛,”也许是嫌“下蛋的”太拗口,圣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叫宛郁月旦“阿宛”。他一点没觉得自己一船人要被“赶尽杀绝”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兴致勃勃地拿着翁老六刚才做的钓竿,对宛郁月旦招手,“我们来钓鱼好不好?”

“好啊。”宛郁月旦分明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却握着圣香塞给他的钓竿,圣香在鱼钩上挂了块火腿肉,宣布:“放线!”

宛郁月旦一扬手,饵头远远地飞入离船很远的江水中。如果他扬出去的不是一块火腿肉,也许翁老六还会感慨他这一下姿势犹如老手,但现在他只有苦笑的份。

毕秋寒转过头去不看他们胡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委实不知道究竟要说些什么好。

这两个人哪里像刚刚受到一次伏击的人?南歌好笑,斜眼瞅着地上睡得四脚朝天的大胖灰兔子,他轻哼了一声,他们以为是在钓这只酒肉兔子吗?钓鱼用火腿?

“哇——”船边的两个人“哗”地叫起来,接着一阵笑声,圣香哇哇地叫:“钓到了,钓到了——”

毕秋寒微微一怔,他才不信从来没钓过鱼的圣香和宛郁月旦能这么快钓到鱼,转头看去,只听圣香继续叫:“钓到一只乌龟!”

乌龟?毕秋寒愕然,只见翁老六和南歌都赶过去看,啧啧称奇。只见鱼线上乱七八糟地打着一团结,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因为一只脚掌的爪勾不幸钩到了乱七八糟的鱼线,缩回龟壳的时候连鱼线都拉了回去,所以才让宛郁月旦“钓”了上来。

这也算“钓”?这分明是宛郁月旦甩勾的技术太差,把鱼线甩出了一团死结,竟然“钓”到一只乌龟。南歌和翁老六面面相觑,忍不住大笑,“哈哈哈——”

嘿!根本是那只乌龟今天走霉运遇到煞星,这样都能被“钓”出来?毕秋寒又转过头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心下懊恼,分明大家都身在险境,但只要有圣香这个活宝在,就什么都好像很不在乎?

一船渐渐东去,影影绰绰之间,遥遥地尾随着另一艘小船。

“他们在笑什么?”船里一位头挽双髻的小丫头支颔感兴趣地问。

船头打坐的长发女子赫然就是萧靖靖,她铁青着脸不答。

“他们都快要死光了,还有什么好笑的?”小丫头自言自语,“会主很快就会杀了他们的。”她转过目光鄙夷地看着萧靖靖,惋惜地摇了摇头,“听说你是个很厉害很有手段的女人,依我看实在不怎么样,居然让不会武功的人给打成重伤。”

萧靖靖闭着眼睛,生硬地道:“那是我大意,下次我一定能杀了他们一两个。”

“没有下次了。”小丫头惋惜地摇了摇头,“会主不会原谅你的。”

萧靖靖脸上陡然升起一阵恐惧之色,“杏杏——”

杏杏伸出如玉的手指按住嘴唇,“嘘——叫姑姑也没有用。你不要求我,我很心软,但是你那玉郎君会主是不会还给你的。”她一脸惋惜,“你自己从这里跳下去吧,你不会游泳对不对?受了这么重的伤,轻功也施展不出来吧?不要我搞错了,会主要生气的。”

“我……我至少杀了范农儿,你怎能说我一点用没有?”萧靖靖脸色惨白,猛地站了起来。

杏杏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了,那范农儿是我说要杀的,不是会主说的。”她继续笑得天真无邪,“反正你那轻功也已经教给会主哥哥了,留着你会主哥哥会生气的。”

“你这蛇蝎……”萧靖靖一句厉骂还没有骂全,突然她颈边传来“扑”的一声响,她全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双目大睁,死不瞑目!

“和她说这么多干什么?”一个低沉磁性的嗓子在萧靖靖的尸体边响起,“叫她下水,难道你想放她一条生路吗?杏杏。”

杏杏又吐了吐舌头,笑意盎然,“怎么会呢?会主哥哥。”

一掌劈死萧靖靖的是一位白衣男子,莫约二十七八,样子长得颇为俊俏,他对杏杏露齿一笑,“是陵宴要你叫我‘会主哥哥’的?”

杏杏想了想,“是我自己叫的。”她还没说完,那白衣男子已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发丝,柔声道:“叫我侍御吧,像你这样的人跟在陵宴身边当真是可惜了。”

“会主哥哥是想引诱我吗?”杏杏眼也不眨一下,支颌微笑,“杏杏还小呢,而且——杏杏喜欢会主,不喜欢会主哥哥。”她莫约十六七岁,活脱脱天真俏丽的一个小丫头,但行事说话之老辣狠毒委实让人心惊。“他有什么好?”李侍御正是祭血会会主李陵宴的亲生大哥,他的手从杏杏额前滑下,缓缓握住了她的脖子,缓缓地握紧,“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不如他?”

杏杏并不惊慌,也不生气,笑意盈盈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有什么好?他带着你为非作歹,教你害人,你不恨他吗?”李侍御冷冷地看着杏杏,“他是一只狐狸,你是一只蝎子。”

“那会主哥哥就是一只老虎。”杏杏笑得更灿烂,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我们都是会咬人的。”

李侍御冷冷地看着她,慢慢放开了手。

遥遥的大船上不断传来笑声。

“他们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杏杏转过头感兴趣地望着那艘船,“经常听见他们在笑,被人追杀就是这么好笑的事吗?”

“他们都是名门正派的好人,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嗯,他们是好人,我们是坏人。”杏杏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也许……好人总是比坏人人快活些。”

“陵宴的意思是希望他们在进洞庭之前就死,对不对?”李侍御转移话题。

“当然,会主要他们全部都死,一个也不能留。”杏杏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们全都是很讨厌的人。”

船行向东,然后南下,距离君山只剩下一日路程。

圣香从丞相府出来也已经三天了。

此时刚刚到入夜时分,南歌和毕秋寒在船尾似乎在讨论着哪一门武功,翁老六正在舱里烧鱼。

一只乌龟在甲板上爬着爬着,乌龟壳敲得甲板咔咔作响,它一爬近船舷,那只大胖兔子就会咬住它的尾巴把它拉回来——这是只笨乌龟,它不会收起尾巴。

宛郁月旦在晾衣服。他看不见,又是碧落宫的宫主,但是他晾衣服却晾得很好。

他像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恰到好处,比如说钓鱼,即使他甩错了竿他也能钓上一只乌龟来。

“阿宛,你有没有做过没有风度的事?”圣香自然是什么事也不做的,他换了一套鹅黄色的缓袍,趴在甲板上支颔,也不在乎他价值连城的衣裳被他随随便便毁了。

宛郁月旦晾好衣服,收起收下干衣服的盆子,摸索着把衣服叠好,“没有。”

圣香感兴趣地看着他,“如果我现在用绳子把你绊倒,你会怎么样?”他眼睛瞅着宛郁月旦脚边的晾衣绳,确确实实打着不好的主意。

“嗯……”宛郁月旦想了想,“绳子可能会被我鞋子里的刀割断。”他微笑着用最温柔最和气的语气说。

圣香扫兴地看着他的鞋子,“你身上到底装了多少东西?重不重啊?”

“我身上一共有十三件机关暗器。”宛郁月旦还是那样温柔地微笑,好脾气而且耐心地解释,“不太重的。”

“阿宛,你是一只狼。”圣香说,“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宛郁月旦叠好衣服转过身来,对着圣香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没有遇见圣香以前,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圣香问。

“没有什么意思,”宛郁月旦微笑着说,“很喜欢遇见了同类而已。”他抱着叠好的衣服慢慢走进船舱里,圣香还听见他微笑着对翁老六说:“翁前辈辛苦了”。

同类……吗?那只兔子磨蹭到了圣香身边,圣香扣起手指在它的鼻尖一弹,看着它吱吱惨叫不服气地跳走,用怨恨的眼光看着圣香。

那位大少爷还在玩兔子。翁老六不以为然地从船舱里探头出来,“吃饭了。”虽然圣香撒网捉人的巧计的确让他对这位少爷有些佩服,觉得他不全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但是每次他见到圣香那些奢侈散漫的游戏,还是忍不住要肚子里嘀咕。他一向看不起这些不知道什么叫饿、什么叫苦的少爷公子,即使有些小聪明又如何呢?

船尾的南歌和毕秋寒轻声交谈,不动声色,一面谈论着武功,一面用传音之术说:“四面有敌。”

毕秋寒点了点头,嘴里说着峨嵋派的点穴手,传音却说:“离洞庭只余百里,再过去就有人居。祭血会如要下手就只剩下今晚和三十里的路程。”

“我们船后的那艘小船已经跟了我们很久了。”南歌一笑,“若不是你好耐心,我早已叫翁老掉头扑上船去几次了。”

“不可莽撞。”毕秋寒也淡淡一笑,“那船只在监视,里头不可能有李陵宴。”

“你的用心还是在等今夜李陵宴会亲自出手?”南歌一叹,“如果他今夜不来呢?”

毕秋寒隐有重忧之色,缓缓叹了口气,“我只担心他不来。”转过头去眼望江水,“此次他若不来,我一番苦心白费不算,还当真连累了南兄涉险。”

南歌朗然扬眉,负手挺拔地站在船尾,“江湖中人,还谈什么涉险不涉险。如果想要平安,不如回家抱娃娃。”他往前走了一步背对着毕秋寒,“就算今夜引不出李陵宴,能见识一场大战,也是平生之幸。我不在乎李陵宴来是不来,能见识伤秋寒一剑的高人足矣。我只担心你那位不懂武功的宫主……”

毕秋寒微微一笑,“南兄不必担心,宫主虽然不会武功,但足有自保之力。”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似在估算伏击什么时候会来临,“只是圣香他强要跟着我出来,我委实没有信心能保住他安全……今日一战必是日后震动江湖的一战。圣香武功虽然不错,但是……”

“那位少爷秋寒也不必担心。”南歌哈哈一笑,“秋寒你只见他胡闹,你可知道他那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吗?”

毕秋寒微微一震,圣香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一双偶然犹如琉璃的眼睛,偶然萧瑟的背影,甚至偶然全然陌生的叹息……“他在想些什么,可能只有那只兔子知道吧?”他强硬地淡淡地道,“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在想一些痛苦的事情吧?”南歌凝视着江里的明月,“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总是这么感觉。”

“但他总是笑得很开心。”毕秋寒冷冷地说,“也整人整得很开心。”

“所以我才说完全不了解……圣香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南歌叹了一声,随即一声长啸,江边的草木之间一阵簌动,似是吓跑了不少鸟兽,“他和你们家宫主一样,都是奇怪的人……”他耳朵微微一动,关于圣香的话题中断,“四艘船四面拦截,他们来了!”

“吃、饭、了!”一个声音突然插入他们的话题,一个人用饭勺“咚咚咚”地敲着桅杆,“难道你们想明天到君山吃霸王餐,今天晚上就开始饿肚子?吃饭了啦。”

回头见到圣香不高兴的表情,南歌和毕秋寒都会有刹那的错觉,仿佛刚才谈论的那个圣香都是他们偶然的误会,圣香就是圣香,除了眼前的这个样子,他什么也不是。

情不自禁微微一笑,毕秋寒难得用比较温和的声音说:“今天晚上不吃饭……”

“咚”的一声,三人回头,看见宛郁月旦把那只他“钓”上来的乌龟放进了江水里。跪在船舷边,他一只手五指张开留在水中,仿佛沁凉的江水滑过指间很是惬意。

“秋寒!前面……前面有船撞过来了!”翁老六手里还提着双筷子,但变色冲上甲板,“是一艘大船,躲在水草里,是早已经预谋好的!”

“左边也有。”宛郁月旦跪在船舷闭上眼睛,他的手并没有从水里收回来,“莫约是一艘中型快船,冲过来的速度很快,水流疾速,但是船身狭长。”

“不吃晚饭也不早通知一声。”圣香叹了口气,“喏,”他用饭勺指着船尾后不远处,“那里一团黑不隆冬的东西是什么?不要给我说也是一条船。”

南歌一笑指着右边,“我很想给你说不是,但是那边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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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边的船船头挑着一盏鹅黄色的明灯,四艘船缓缓合拢,把自己这一船围在中心。

右边船头站着一位黑衣人,挑着一盏短烛点亮的灯。

“蜡烛……”毕秋寒低声说,“白色蜡烛,长两寸两分。”

“莫言山深无寻处,雾里花开唯秉烛。”宛郁月旦依然跪在船舷边闭着眼睛,“果然……李陵宴动用了秉烛寺的力量。”

江湖两大谜宫,碧落宫、秉烛寺,竟在这月黑风高的杀人夜遇到了一起。只是碧落宫只有毕秋寒和宛郁月旦两人,秉烛寺却来了足足四船,强弱之势赫然分明。

“碧落宫宫主出游,除了寻访名医,是不是和这并列神秘之处的秉烛寺加入李陵宴祭血会一事也有关?”南歌问。

宛郁月旦依然未睁眼,只是温柔地微微一笑,“嗯,秉烛寺和碧落宫是联姻,秉烛寺寺主是我姐夫。”

“啊?”翁老六和南歌都很惊诧,秉烛寺和碧落宫是联姻?好生神秘的家族!

“姐夫他……”宛郁月旦叹了口气,“姓玉,双名崔嵬。”

“鬼面人妖玉崔嵬!”翁老六变色,“这等不男不女的家伙,碧落宫怎能把女儿嫁他?听闻这人妖逃入秉烛寺之前已经毁了江湖上数以百计的少男少女,你姐姐金枝玉叶,怎么能嫁给这种人间败类?”

宛郁月旦默然,过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低声说:“但是姐姐爱他。”他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看着在他眼里也许模糊的明月,“你们都知道秉烛寺是江湖中人所不容的万恶奸邪无处容身之后投奔的地方,我还知道那里面就是个野兽圈,谁的武功高,谁就是寺主……寺主之令令出如山、无人违抗,因为寺主之位本通过实力夺来,不听话就是死。”他慢慢地说,“在秉烛寺里,活着是件辛苦的事,要活得有尊严更不容易。我不知道姐夫是怎么坐上寺主之位的,但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就代表着惨绝人寰的战斗,还有无休无止的挑衅和偷袭。”

话说到此处,众人不禁对那昔日可恶之极的鬼面人妖有了些许同情之意,早知如此痛苦,何苦当初要作恶?只听宛郁月旦继续说:“姐夫在寺主的位置上坐到了现在,在他当上寺主的第三年,姐姐因为好奇见了他一面。”他轻轻叹了口气,“五个月后姐姐就嫁给了他。”

“你们不阻止她跳入火坑?秉烛寺既然是那样的地方,你怎能放心你姐姐嫁过去?”翁老六只觉匪夷所思,碧落宫的所作所为果然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把女儿嫁给江湖中人人厌恶痛恨的人妖、大奸大恶的首领,根本就是不把女儿的终身幸福当一回事。

“姐姐嫁过去的时候我还小,只有十四岁。”宛郁月旦露出温柔的微笑,“那个时候我也不懂为什么爹爹和娘亲不阻止姐姐,甚至有一阵子我觉得他们很过分,因为姐姐是……非常温柔漂亮的人。”他轻声说,“我讨厌他们让姐姐出嫁。”

毕秋寒冷哼一声,“鬼面人妖恶名远扬,大宫主如果不是因为过于善良,怎会轻易为他所骗?最后还……”他闭嘴不再说下去。

“什么叫做火坑,什么叫做不幸……”有人慢慢地插了一句,“什么叫做奸恶,什么叫做被骗了……只有当事的那个人才能说吧。就算是为他死了,也未必是件值得悲伤的事……”说话的是圣香,他说话的时候没看人,眼神看什么地方竟让人瞧不出来。

众人怔怔地、愕然地、惊异地、带着各种奇怪诧异的目光看着圣香,为什么——这位纨绔的少爷会这样说?他不是应该跳起来大骂鬼面人妖多可恶、宛郁月旦的姐姐有多愚笨才对吗?

“只要姐姐觉得幸福的话,那就是幸福了吧。”宛郁月旦的目光终于从月亮上收了回来,“这个道理直到姐姐死去之后我才懂。”

“大宫主是被玉崔嵬害死的。”毕秋寒冷冷地说,“宫主难道忘记了碧落宫上下为此事发誓与秉烛寺势不两立?老宫主也是为了此事被玉崔嵬气死的,难道宫主居然忘了?”

宛郁月旦的脸色映着月色,淡淡的仿佛充满温柔的忧伤,“姐姐是心甘情愿死的,无论为了什么理由,她觉得无憾就好。”

“哼!”毕秋寒淡淡地道,“恕秋寒不能苟同。”

宛郁月旦弯眉一笑,“嗯……那是因为秋寒比我有立场。”

正当说话之间,“喀啦”一声撞击,己方的这一艘船在四面敌船包围之下,船舷已被压破,甲板上剧烈摇晃。宛郁月旦人在船舷边,“哗啦”一下江水骤起,泼湿了他半只衣袖。

“哎呀呀,真是对不起了。”撞在船舷上泼起半边水的那艘船,正是宛郁月旦通过感觉水流而发觉的船身狭长的快船。火光一闪,四艘船把己方的船卡在中间,各船上挑起灯火,那艘快船上站着一位嘴角带个笑窝的黑衣女子,“玉郎,这位可就是你那个好温柔的小舅子、碧落宫的少年宫主宛郁公子?”

挑着一盏明灯的船上,一个人撩开船舱帘幕,手里握着一柄团扇,穿一身拖到地上长长的衣裳走了出来,“阿宛,我一早说你还是待在宫中好。江湖毕竟不比碧落宫,大家不会因为你很温柔体贴就忘记砍你一刀。说不定大家觉得很有趣,就会害你一下。”

这人穿的是一身睡衣,那睡衣袖子宽得出奇,下摆也长得出奇。纯白柔软的底色,背后绣一只硕大的黑蛾子,他的肩却很纤细伶仃。出奇宽阔的长袍,肥大的蛾子,随意搭在肩上却滑落露出半边肩头,那肩上的锁骨骨感分明肌肤细腻。火光掩映之间他的一张脸煞是奇异:一道可怖的线条自左眼角到左嘴角,线条右边的大半张脸肌肤细腻白皙,容貌艳丽得犹如垂死花瓣的呻吟,线条左边的脸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就像被一桶滚油泼过一样。

这就是七八年前遭到江湖万众追杀嫌恶的“鬼面人妖”玉崔嵬!果然人如其名,容貌非男非女,妖艳不可方物。虽然是男子语气,但这等打扮手持团扇就如哪里的头牌红倌一般,极残艳,却让人看得心里一阵发麻。但听说他这等模样却最得少年女子的倾慕,翁老六和南歌是第一次见这位恶名鼎鼎的玉崔嵬,心下各是摇头,当真不知少女心思,这等人妖究竟有什么好?

“玉哥哥,”船尾那艘小船上一个年轻得近乎幼稚的女声笑嘻嘻地道,“萧靖靖被会主哥哥弄死了,你伤心不伤心?”说着船上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丫鬟打扮,头挽双髻,一身粉红衣裳。她指指桅杆之上,昨日还嚣张一时的萧靖靖已然被吊在桅杆上。身为芙蓉庄一方女霸,竟落得如此下场,当真让人唏嘘。

玉崔嵬漫不经心地扫了萧靖靖的尸体一眼,团扇轻摇,柔声道:“只有你死了,我才会伤心,她死了不是正好?像她这样痴情的老女人,我早看得恶心了。”他说得轻言细语,十分之中有五分温柔,两分倜傥,两分狠毒,一分满不在乎。这话让男人听了恨不得一拳将他打死,但其他船上的女子们都笑了起来,“玉郎还是这么坏,一点良心没有。”

“亏她为了玉哥哥这么拼命,你啊你,当真是害死人不偿命。”那丫鬟嫣然一笑,“杏杏如果和你待得久了,只怕也被你迷了去,你这狠心负心的坏男人。”

“这种人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前方撞来的那艘大船之上一个白衣男子冷冰冰地说,“真不知陵宴觉得这种人有什么好,无论如何也要拉拢这等人。”

玉崔嵬团扇微抬,俏生生地遮住半边脸,柔声说:“我有什么好,今晚你到我房里来就知道。”

此言一出,毕秋寒眉头大皱,委实听不下去。这人品德败坏淫荡狠毒,自现身到此一言一行无不让人憎恶到了极点。但不仅许多女子笑了起来,连圣香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转过头去只见这位大少爷睁大眼睛上上下下看着玉崔嵬,仿佛觉得他很是有趣。

“玉哥哥别逗他了,会主哥哥最讨厌别人和他开玩笑。”杏杏坐在她那条船船头,拍拍手,笑嘻嘻地说:“各位秉烛寺、芙蓉庄的大哥大姐们,会主有令,今夜只要你们杀死那艘船上的任何一人,会主就把玉哥哥赐给你们,陪你们玩一天。玉哥哥是寺主之尊,花容月貌最解风情,平日你们连一根手指都休想。这等机会千载难逢,你们可要努力了。”

这……算是什么?毕秋寒和南歌只觉得一阵恶寒自脊梁爬上来,李陵宴居然用这等手段“悬赏”!而被当做奖品的那个人毫不在乎,站在那里咬着嘴唇笑,仿佛他自己也觉得很是有趣。

李陵宴把事情委托给了这位小丫头,那他自己呢?毕秋寒一边对面前祭血会的丑态毛骨悚然,一边心下缓缓拨起一阵不安——李陵宴人不在这里,那么他在哪里?

“秋寒,看样子我们要夺船。”南歌站在毕秋寒身边,传音道,“李陵宴不在此地,我猜他必去君山设伏,明日好将众多英豪一网打尽!”

毕秋寒点了点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兵分两路,你我之中如有一人能够夺船,不必顾虑其他人,径自先去君山示警!”

南歌点了点头,陡然一声长笑震天而起,声传四野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群魔丑态!要悬赏争宠,先拔剑过来再说!一不小心南某伤了你们这位玉郎君的花容月貌,你们连哭也来不及!”

他一声震喝,“铮铮”数支袖箭飞镖射来,来自玉崔嵬背后,显是秉烛寺臣服于玉崔嵬座下的某些人不忿了。

这一发犹如点燃一桶炸药,周围四艘船上跳下无数人影。刀光闪烁剑影流离之下,什么奇门兵器都用上了,招招狠毒下手不容情,可见玉崔嵬的魔力非同小可。

船上的战场一片混乱,喊杀之声数里可闻,人人都忙着杀人或者自卫,只有圣香少爷在船上忙来忙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玉崔嵬背后两位女子抬上一张柳条编织的大椅,他舒服地坐在上边团扇轻摇,看着眼前的战局,浑然不觉旁人为在他拼命流血。突地注意到那边船上一个转来转去的黄衣少年,玉崔嵬有意思地看着他。旁人都在厮杀,只有他一个人在船上东张西望,翻箱倒柜,像在找什么东西。看了一阵,他有趣地开口问:“你在找什么?”

那黄衣少年抬起头来,玉崔嵬“呀”了一声赞叹:“好可爱的孩子。”

那黄衣少年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说:“我在找小灰。”

“小灰?”玉崔嵬软语温柔,“那是什么?”

“一只大兔子。”黄衣少年比划了一下,“这么大的一只。”

“兔子?”玉崔嵬显得很吃惊,接着他笑了,“是这一只吗?”他把一个东西从椅子底下拔了出来,一只灰色的大兔子不甘心地对着他龇牙咧嘴,正是圣香的小灰。

“这家伙见风使舵投敌叛国见色忘义重色轻友。”黄衣少年大喜,对着他直奔过来,抱过那只大胖兔子。自己还从玉崔嵬的船上拉了张凳子坐下,心情大定,笑眯眯地和玉崔嵬一起托腮看着对面船上的战局。

“那位老头很危险了,我猜他不到二十招就要被人一刀砍成两段。”玉崔嵬团扇摇了摇,“你不去帮忙?没有人帮忙他真的会死的。”

“帮忙?”黄衣少年瞪眼,“本少爷最讨厌刀枪棍棒,人家说刀枪不长眼,一不小心真的受伤了怎么办?本少爷身体虚弱,万一受伤之后死掉了有谁赔得起?何况热闹是用来看的,自己加进去让别人看就不好玩了。”他兴致盎然地看着对面的战局,“而且小毕侠性很重,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老翁被人砍死的。”

玉崔嵬轻笑,这一声轻笑笑得勾魂摄魄,“你不怕小毕受伤吗?”

“啪”的一声,黄衣少年从袖里抖开一柄金边折扇,指指和南歌靠背而立的毕秋寒,“他们这样如果还会受伤,就不能怪别人厉害,要怪自己差劲。”

玉崔嵬横了他一眼,眼神含笑水汪汪的,柔声道:“阿宛不会武功,他的眼睛又不好,难道你也不担心?”

黄衣少年笑眯眯地给自己扇风,“反正阿南和小毕会救人,我干吗要担心?”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玉崔嵬团扇也摇了摇,“你叫什么名字?”

“本少爷叫做圣香,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空前绝后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人见人爱的大好人。”圣香笑吟吟地看着玉崔嵬,“大玉……”他突然用扇子遮住嘴,悄悄地对玉崔嵬说了些什么。

玉崔嵬听了笑得花枝乱颤,“那是当然。”

圣香又笑眯眯地继续用扇子遮住脸对他说悄悄话。

这下玉崔嵬想了想,撇了撇嘴,“不会。”

圣香继续对着他咬耳朵。

这次玉崔嵬含笑看着圣香,“不信。”

圣香笑眯眯地说:“你怕吗?”

玉崔嵬又想了想,突然叹了口气,“我不怕。”

这次圣香也跟着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除了玉崔嵬没人听见。

杏杏柳眉渐渐扬起,玉崔嵬可以说是人见人怕的一方魔头,到了秉烛寺一番历练只有更加狠毒残酷的份,往往见他一句不合翻脸不认人,杀人于片刻之间,为什么和这少爷公子说得这么开心?她年纪虽小,但跟随李陵宴日久心思谨慎,此刻暗暗觉得不对头。会主这次把砝码全部压在秉烛寺身上,这些人都是为了得到玉崔嵬而搏命,如果这人妖竟然脱离李陵宴的控制,今夜杀人悬赏之举岂非全盘动摇?她一双眼睛开始牢牢盯在圣香身上,俏脸煞白,这是哪里来的少爷公子?玉崔嵬人人憎厌,即使想得到他和他一宵温存的男男女女也不会把他当成个正常人看待,为什么这位少爷不怕呢?思考之间,她向对面船头的李侍御挥了挥手,低声传令:“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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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杏年纪还小没有练成传音之术,但她久替李陵宴传令,李侍御看她的口形就知道她在说什么,见她指了指玉崔嵬船上的黄衣少年。

毕秋寒和南歌背向而立,毕秋寒刚刚夺过一把苗疆弯月刀,南歌也堪堪一掌震退合搏砍来的敌人。眼角一掠,陡然见一直站在正面大船船头的白衣男子衣袍略振,毕秋寒沉声喝道:“他就是暗算我一剑之人!”

南歌尚未回答,骤然倒退。“当”的一声,他替翁老六架开了差一点就要了他老命的一剑,接着在翁老六背上运劲一推,把翁老六推到了毕秋寒背后,方才喝道:“知道!翁老你护着。”

话音未落,船舷边“啊”的一声,宛郁月旦单凭一身机关暗器对敌,后退之际再次被地上的兵器绊倒,刹那之间围攻的数支刀剑当头齐下。虽然宛郁月旦跌倒之际身上银光暴起炸开一团银针,但是众人刀剑已下,眼见就是两败俱伤之局!

“叮”的一声,毕秋寒刚刚夺到手的弯月刀脱手飞掷,围攻宛郁月旦的一个锦衣男子被一刀穿心倒地而死。随即“叮叮叮”一阵乱响,宛郁月旦反手抄起绊倒他的兵器架开当头下来的两剑一刀。“砰”的一声他被震得飞跌出去,虎口破裂血流满身,接着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但是这么勉强一架,那三人被他暗器所伤,身中暗器之后无声无息地倒下,不知是死是活。

战况惨烈至此,南歌夺剑一挥,荡开十数人的围攻,抢到宛郁月旦身边。毕秋寒目眦欲裂,蓦然一声长啸光环乍起,他以御剑之术连伤身周秉烛寺十四名黑衣人!船上鲜血四溅,残肢断臂满地皆是,足下踩到未干的血迹都会滑溜。毕秋寒一剑连伤十四人,杀敌之后驻剑喘息,他也满身鲜血,不知是否有伤。

左边船上领头的黑衣女子嫣然一笑,“好一招‘倒洒十分天’,碧落宫家传剑术果然名不虚传。”她嘴上说得温和,一条黑色长鞭毒蛇一般扫地缠足,“呼”的一声鞭稍掠过人鼻尖。一阵腥味漫开,这鞭上有毒!

“好多血。”玉崔嵬感慨,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团扇一挥一股轻风自拂满身,那一身轻薄的罗衫被风轻轻一吹,飘荡得迤逦更远,“你真的不帮忙?”他问圣香。

圣香坐在椅子上捏着柔软的兔子,“这样的场面你说我跳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他闭上眼睛不看眼前惨烈的战况,“第一,我跳下去以后被人追杀,小毕和阿南多一个要救的对象;第二,我跳下去以后小毕和阿南来不及救我,我被人砍死。说实话本少爷我的武功并没有高明到可以做英雄豪杰的地步,能够不连累人,已是上上大吉。”

“很多血很好看呢,你不看?”玉崔嵬柔声说,“而且……你那艘船快要沉了,你再不看就看不到你的朋友和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了。还有而且……比如说……”他还没说完,圣香已经觉得劲风恻然,一股寒意直逼鼻尖,玉崔嵬继续好温柔地说:“像这样别人一剑刺来,你就看不到啊。”

船那边毕秋寒和南歌已经满身血汗交加,敌人源源不绝,翁老六和宛郁月旦都受了伤,宛郁月旦还伤得不轻。如此下去再好的武功也会力竭,足下的船连连摇晃,沉没在即。圣香居然坐在玉崔嵬的船上谈笑风生,心中说不气不恨是骗人的,虽然毕秋寒是叫他遇到如此场面站在一边看就行了,但是当真圣香事不关己一样坐在敌人的船上喝茶,毕秋寒也不禁心中愤懑欲狂!方才如果圣香出手相助,宛郁月旦也许就不会受伤,他或者根本不必勉强用兵器去接敌人当头砍下的刀剑!妄自圣香你和他平日相交甚笃,你怎么能如此对他?难道你自负相国公子就比别人高上一层,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正当毕秋寒和南歌对圣香颇有怨言的时候,李侍御默不作声一剑飞袭坐在玉崔嵬船上的圣香。毕秋寒心中一震,却莫名顿了一顿没有出手,也没有出声示警。也许是对圣香寄望太高而圣香太令人失望,正在这流星追月般的刹那之间,突然“喀啦”一阵闷响,足下船板突然裂开。他本想跃起,但眼前敌人杀红了眼一刀下来,把他也逼入了江水之中。

江水泛滥,毕秋寒所乘坐的小船被四面大船撞毁之后终于沉没,连带船上拼命的许多人都沉入了汉水之中。

毕秋寒只觉眼前一黑,江水没顶,水中还有许多人胡乱挣扎,在水中依然在乱砍乱杀。他不善游泳,也不知其他人究竟如何了,挣扎地浮上江面。突然肋下一阵剧痛,不知谁暗算了他一剑,一泄气他又沉入江中,心中一片茫然。他就这样死了吗?其他人怎么样了?

他浮上江面的片刻依稀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画面,可惜他根本没有看清楚……肋下乃是气门,他一口气把持不住,宛然嗅到水中浓郁的血腥味,还有许多人在水中拼命挣扎,不期然他心中浮起一层可笑的感觉,这些人为玉崔嵬拼命,不知临死之时有没有后悔些?渐渐地他也意识模糊,大概他就这样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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