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宣武陵

18 宣武陵(之一)

18 宣武陵(之一)

九月二十一日。

李世民率领五百骑兵,登上宣武陵,就近巡视洛阳城外的战地。

宣武陵是北魏的宣武帝元恪之墓,又称景陵,建在洛阳北面。这宣武帝也是合该倒霉,建陵墓也不建得离洛阳更远一些,以至于洛阳城边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就它这么个高地,从来攻打洛阳的军队没有不抢占这个制高点、爬到他头上去的。

世民这次因为只是巡视战地,身边也就没像平日上战场那样带上一大溜的骁将护驾。虽说这里离洛阳甚近,此举似乎风险甚大。但他统率的都是骑兵,要说洛阳城内的郑军能看到他在就近窥探,那反过来说,洛阳城内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能马上觉察,快马一鞭就能立即逃离。待得郑军集结兵马出城来抓他,他早就跑远了。

于是,洛阳城头的郑军虽然看到这唐军元帅如此大摇大摆、近在咫尺地巡游,除了连忙派人告知郑主王世充也前来观望之外,对此也无甚办法。

未见,王世充登上城头,看着敌军统帅如此肆无忌惮,实在是恨得牙齿痒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派出士卒直到洛水边上喊话道:“隋室倾覆,唐帝据关中,郑帝据河南,本相安无事。郑帝并未率军西侵,秦王却何以举兵东来。”

世民听罢,向身边的宇文士及使了个眼色。宇文士及会意,也驱策坐骑走近洛水,隔河回应道:“我皇天命所归,四海咸附,唯独你洛阳一座孤城逆天抗命,我军为此而来。”

那喊话的郑兵经通传后又代王世充道:“战火纷飞徒令生灵涂炭,唐帝若真是上应天命,岂不知上天有好生之德?郑唐两国何不就此止兵息戈,重归于好?”

宇文士及返回世民身边,等待他吩咐如何回答。世民冷笑一声,道:“这老儿不到了这个时候还痴心妄想与我军讲和?以前早有听说他是个说话啰嗦、言不及意之人,今天还真是领教到了。你就去回话说,我军奉的圣旨是攻取东都,皇命之内可没有授我以讲和之权。不得要领、了无意义的话,就请他免开尊口吧。”宇文士及于是再回去传达世民此话。

李世民与王世充二人这样“隔空”对话之际,唐军将士的注意力自然都集中在宣武陵与洛阳城之间。不提防忽然之间,身侧猛的响起杀声震天。众人回身一望,不禁大惊失色。原来竟有看起来数量数倍于唐军的大批郑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趁着两军元首遥遥对话,悄悄的接近这宣武陵,待得登上陵来,才突然出声喊杀。

世民霍然转头望向城上的王世充,只见他指着自己,哈哈大笑,一副得意非凡之色。

李世民心念电转。

如果是洛阳城内调动军队出击,唐军的注意力一直都在看着前方的洛阳,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对了,一定是本来派出在外办事的郑军,或者是从洛阳附近城池前来增援的兵马,竟有那么巧,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回到或来到洛阳城外,远远看到自己与王世充对话,便悄悄地围将上来。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是王世充早有预谋的,对方也只是仓促出战,只要乘着他们阵脚未稳之际冲杀出去,虽是敌我悬殊,唐军要突围而出,亦非绝无可能。

一想通了这一点,世民便回头向着众人高声喝道:“不要惊慌!敌军并无预谋,我们只要不自乱阵脚,就能冲杀出去!”唐军士卒本来一时吓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听世民这样一喝,霎时心中略略安定下来,依着平日的训练结好了阵脚。

世民指挥着众人先走,自己负责殿后,执弓在手,瞄着冲在最前头的郑军士卒箭无虚发地射杀敌人。这样连杀十数人之后,郑军士卒就都知道他的厉害了,一时不敢再逼得太近,远远站在世民的弓箭射程之外,绕了个大圈子避开他,去包抄后撤的唐军士卒。这样绕了路,郑军冲上前来的速度缓得一缓,大部分唐军士卒便抓紧时机撤下陵去。

世民见众人撤得差不多了,正要拨转马头也跟着离开,忽听得郑军阵中一阵蹄声如急风骤雨般响起,一员战将高举长槊,“哇哇”大叫着直扑上来。

世民见他来势汹汹,却也不慌不忙,只是又举起弓箭射将过去。却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那战将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手急眼快,竟以槊尖对上了箭尖。长槊自然比长箭要势雄力猛得多,这一对碰的结果当然就是长箭被震得斜飞出去,槊尖却是毫不停顿地继续向世民身上刺来。

来骑奔跑迅速,世民这一箭挡不住他,他已冲杀到世民跟前来,进入了弓箭无用武之地的近处。一切发生得太快,世民已来不及放下弓箭另取兵器,连忙身子往右一偏,想要先避开立时就刺到他胸前的一槊。却见那槊尖一抖,略略偏向他身子的左侧,似是敌方见刺不中他的胸膛就想刺上他的左肩。

世民看得真切,目测着那槊尖离自己左肩的距离,知道这一槊不会刺上左肩,多半只能擦肩而过。而就算真的刺上了左肩,铠甲的护肩是金属所制,不容易被利刃穿透,最多只会因猛烈的撞击而感到疼痛,但应该不至于受伤。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世民心念未完,那槊尖果然已经擦上了他的左肩。他感到一股大力推着他身子向右一倾,但随即那股劲力已改推为拉,显然来将已从挺槊刺来改为收回长槊。世民放下弓箭,伸手往腰间的长剑摸去,心里已在估量着敌将收回长槊之后再刺来时,将会如何施袭,自己该抢先防护何处,并能连消带打、反守为攻……

他正想着这些,却忽然发觉那长槊回收之际,竟是勾住了自己的左肩,扯着他的身子直往那敌将的方向拉去。他大吃一惊,定睛再往左肩看去,这才发现那长槊的矛尖之下本是一圈的红缨,乍一看只是起着装饰的作用,却原来是遮掩了下面两侧各有一个的倒钩,现在其中一个倒钩借着刚才擦过他左肩之机,在长槊回收之际竟是就势勾住了他左边护肩上的环扣兽头,倒钩正好卡进了环扣之内。

只听得来将哈哈狂笑道:“小唐童,看你这次还不落在我单雄信的手上?”

世民心头一震,这才知道此人竟是原在瓦岗军中与秦叔宝、程知节乃至徐世绩声名并重、别号为“飞将”的单雄信。如今秦、程、徐三人都已归于唐军,却只有这单雄信仍效忠王世充,与己为敌。

至于单雄信叫他“小唐童”,那是此前王世充有一次在朝堂之上,提起他这敌军统帅,便意含讥讽的道:“听说这李世民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那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么?什么秦王,不过是唐童而已嘛。”言罢纵声大笑。这戏谑的称呼于是在洛阳之中不胫而走,郑军明里暗里提起李世民时,都以“唐童”呼之以示讥嘲。这单雄信还进一步在前面加了个“小”字,那嘲弄之意就更是明显了。

世民闻言剑眉一扬,脸上罩上了一层薄怒之色。他的右手本已摸到腰间,这时顺手拨出长剑,奋力便往槊柄劈将下去,想要把单雄信的长槊砍断了,好摆脱他的钩拿。谁知“当”的一声大响,手臂剧震,长剑的剑刃虽是深陷了进去,却没法斩断槊柄。

原来单雄信这长槊,全长七尺,柄上六尺,槊头为圆形如枣的铁锤,故名“枣阳槊”,上面密布六排铁三钉,柄尾有棱形铁鐏。虽然其它力大势雄的战将也有用枣阳槊的,但这武器经他精心特制,用的木质柔韧坚实,既富有弹性,又坚固难断。他在槊尖之下还暗藏了倒钩,因此除了普通长槊都有的“劈、盖、截、拦、撩、冲、带、挑”这几种技法之外,还能用“勾、锁”两式。不晓得他这长槊有此设计的敌手,在战场上猝然相遇,打斗起来,可就防不胜防了。

果然这次世民就中了计,见单雄信槊尖刺来之时不会刺中自己左肩,还以为是敌人中途变招,力有未逮,因此刺不到位,就不以为然,没有及时闪避。哪知单雄信的用心,本来就不是要刺中他的左肩——那处有护肩的严密保护,除非是用刀斧之类的阔刃兵器直接砍劈,是很难伤得了它的——,而是要借着挨擦,好让藏在槊尖下的倒钩勾搭上护肩处的环扣兽头。恰好也正是护肩这样的位置,才会雕刻着如此复杂的兽头,让那倒钩有勾搭的着力点。

说起来,单雄信这一招,也只能用在像李世民这样一军最高统帅的敌将身上,因为只有他才会穿着如此华贵的甲胄,护肩才会雕有复杂的兽头:那一方面是起着装饰的作用,让穿着甲胄的战将双肩展开,显得威风勇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远远地隔开肩头与袭来的兵刃之间的距离。普通甲士的话,肩头之处只不过是多披一层甲片,加厚防护而已。

单雄信这时满脸喜色,用力地往回拉扯他的枣阳槊。世民竭力想稳住身子,可是他左肩被勾住,右手的长剑也陷在槊柄上,单雄信等于有两个着力点可同时发力,把他拉将过去,世民却只能凭双腿夹紧□□的坐骑来予以抗衡。这一来,饶是他的坐骑是神骏异常的宝马,也觉得抵受不住,嘶声长叫着,蹄子用力的刨地,但马身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单雄信的方向倾侧。

世民眼见再这样下去,如果坐骑支持不住被拉倒在地,自己也会摔到地上。此时此刻,若再失了坐骑,后果只会更加不堪设想。他只好松开握住长剑的右手,腾出来勒紧马缰,助马匹稳住身形。只是这样一来,他就失了兵器,只剩下弓箭。可是拉弓射箭需要用到双手,现在他左肩被单雄信的长槊所制,已无法随心所欲地使用左手,于是弓箭也等同给废了。

在这强敌环绕之下,左肩被制,还没有一件兵器在手。这样的自己,还能支持得多久?难道……我真的要命绝于今日,命绝于此地了么?

世民一边竭尽全力地对抗着单雄信的拉扯,一边脑中飞快地掠过这些思绪……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1、呃,屈指一算,发觉这篇已经隔了好久没写战争了呢~~~~今天就开打吧~~~~另外,这一章里涉及到大量的史实,下面逐一地慢慢罗列~~~

2、单雄信袭击李世民,史书上记载的其实有两次之多,本章写到的是尉迟敬德救驾那一次,在《资治通鉴》与新旧唐书的《尉迟敬德传》里都有记载。

另一次救驾的是徐世勣(李世勣),《资治通鉴》中没有记载,新旧唐书在《李密传》之后所附的《单雄信传》中则都略有提及。(见《旧唐书》卷五十三:“太宗围逼东都,雄信出军拒战,援枪而至,几及太宗,徐世绩呵止之,曰:‘此秦王也。’雄信惶惧,遂退,太宗由是获免。”及《新唐书》卷八十四:“秦王围东都,雄信拒战,枪几及王,徐世绩呵之曰:‘秦王也!’遂退。”)

《资治通鉴》没有提及这一次单雄信的攻击,但司马光是知道有此事的记载的。《隋唐嘉话》中记载:“勣后与海陵王元吉围洛阳,元吉恃其膂力,每亲行围。王世充召雄信告之,酌以金碗,雄信尽饮,驰马而出,枪不及海陵者尺。勣惶遽,连呼曰:‘阿兄阿兄,此是勣主。’雄信揽辔而止,顾笑曰:‘胡儿不缘你,且了竟。’后《唐语林》也收录此说,该书校注本中有夹注指出:“本条原出隋唐嘉话卷上。说郛(陶珽刊本) 三六隋唐嘉话亦载。资治通鉴卷一八八唐纪四高祖武德三年引刘餗小说,自「英公绩与海陵王元吉围洛阳」至「胡儿不缘你,且竟!」即此文中间一段。司马光曰:「借如小说所云,雄信既受世充之命,指取元吉,亦安肯以绩故而舍之?元吉之围东都,绩乃从太宗在武牢。今不取。」”

由此可见,世勣阻拦单雄信之事,正史、野史上的说法不同,以新旧唐书为代表的正史记载的是单雄信袭击李世民,以《隋唐嘉话》为代表的野史记载的是单雄信袭击李元吉。这记述把单雄信刻画得极为生动,颇有点像《三国演义》中温酒斩华雄的关羽的英雄形象。但司马光认为此事不可信,故没有收进《资治通鉴》之内。司马光的理由是,单雄信既然是受命于王世充来杀人,又怎会因世勣一劝就罢手。又认为元吉围困洛阳的时候,世民正在武牢对付窦建德,那时世勣随从在世民身边,不可能又跑到洛阳城外来救元吉。

我个人倒是觉得司马光的理由不是十分充分。单雄信如果视他与徐世勣的“结义之情”重于王世充的命令,或者更可能的是,王世充对他的控制其实并不是那么等级森严的君主对臣下,他的流氓习气或江湖义气甚为浓重的话,那么在他看来杀不杀元吉(甚或世民)就不是那么重要了,或者他觉得今天不杀,明天也能杀,看在世勣这结义兄弟的份上暂且放你一马。这样品性骄横、气焰嚣张、不受拘束、浪漫得近于非理性的,或许真的就是这个号称“飞贼”的单雄信会有的性情。

而《隋唐嘉话》中其实没有明确地说明时间是在武牢之战期间,司马光仅凭一句“元吉围洛阳”就推断是那个时间,未免轻率。世民围洛阳之时,元吉也在军中,既然该故事的情景是以元吉为主角之一,则说成是元吉围洛阳,亦无不可。再说,新旧唐书记载的都是世民而非元吉受袭,《隋唐嘉话》可能是出于为君者讳,或出于以讹传讹而记成是元吉。

3、这章写李世民与王世充隔空对话,这其实是较早之前(八月)的一次唐郑两军对峙时发生的事情,《资治通鉴》的记载如下:“世充陈于青城宫,秦王世民亦置陈当之。世充隔水谓世民曰:‘隋室倾覆,唐帝关中,郑帝河南,世充未尝西侵,王忽举兵东来,何也?’世民使宇文士及应之曰:‘四海咸仰皇风,唯公独阻声教,为此而来!’世充曰:‘相与息兵讲好,不亦善乎!’又应之曰:‘奉诏取东都,不令讲好也!’至暮,各引兵还。”其实二人不是隔空对话,而是王世充亲自站在河边说话,世民却不直接跟他对话,派宇文士及代为应对,可以说世民的气焰也是很嚣张的,完全不当王世充是个人物。那次双方只是列阵对峙,并没有打起来。

4、写这章时,我想象世民身上穿的是唐代最高级别的甲胄“明光甲”(不过据考证,“明光甲”这种华贵绚丽无比的甲胄实用性不强,应该不是真的用在战场上,而是用在仪仗的场合里)。在网上找到现代人复原“明光甲”的图片,但护肩处的兽头却没有明显的环扣。后来找到另一张图,护肩上有明显的环扣兽头,而且很符合我写这一章时想象的样子,可惜当时没有保存下来,现在找不到那张图了,还是只能请各位读者自己看着文字发挥想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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