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妆呆住了,半晌笑起来,“外祖母玩笑了,我拿他当亲哥哥一样看待,您怎么想到那上头去了!”
她倒是一点不夹带私心,看得袁老夫人不由自省,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天底下也没有这样倾囊相助的呀,偌大的园子,真金白银地买卖,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能够闹着玩的。袁老夫人还是觉得里头有可商谈的余地,作为一心关爱她的外祖母来说,自己的女儿走得早,留下这根独苗,当然是怎么过得舒心怎么来。那位庆国公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自己虽然还不曾见过他,但从别人嘴里听来的细节就可以勾勒出,必定是位重情重义的佳公子。
现在呢,人家买下了易园,既成了主家,总不能放着园子不住。一个屋檐躲雨,瓜田李下的,时候一长,只怕明妆的名声也不好听。与其到时候让人背后嘀咕,不如尽早有个说法。
袁老夫人问:“那位庆国公,可有定了情的红颜知己啊?”
红颜知己这话从守旧的外祖母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格外有趣。明妆笑道:“他一直忙于军中的事务,在陕州时候就有人给他说媒,他都婉拒了,像是没长那根筋。红颜知己……应当是没有的吧,上回我见了他嫡母唐大娘子,唐大娘子提起有人登门说合,他又没答应,不知他心里是什么打算。”
袁老夫人听后沉吟,“婚姻要听父母之命,他一个人在陕州,自然不好随意答应。至于回来之后仍是不点头,想必是说合的人靠不住,要再斟酌斟酌……既这样,外头说合的哪有你好,我的般般生得漂亮,又通情达理,加上你爹爹有恩于他,你们俩若是能成,将来他必定好好对你。”
“外祖母是要衔恩逼婚吗?”她还有兴致打趣,“如果他不喜欢我,又不得不看在爹爹的情面上娶我,然后越想越懊恼,最后和我反目成仇,那我岂不是亏大了!外祖母说,是要一个贴着心的哥哥,还是要一个横眉冷眼的丈夫?上京有好些不满正室宠妾灭妻的,我可不想闹到那样地步,就和李判亲兄热妹一辈子,这样也挺好。”
袁老夫人被她说得没了脾气,“你这孩子真是轴得很,让你回麦秸巷,你不肯,和庆国公结亲,你又不答应,这样住着多有不便,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明妆说:“担心什么?我身边那么多的女使呢,还有兰小娘、惠小娘,她们整日围着我,外人有什么闲话可说的。”
她理直气壮,因为幼时一同长大的人在她心里像家人一样,性别早就模糊了。袁老夫人叹了口气,也罢,既然这头不成,那就和她说说自己替她踅摸来的好亲事吧。
指指坐榻另一边,“你坐下,外祖母和你说件事。前日我一个老姐妹登门和我提起,说正在物色孙媳妇,心里十分中意你,想听一听你的意思。我是觉得他家门第不错,家主在幽州任刺史,那小公子也是个有出息的,少年及第,眼下在尚书省任职,过上三年五载必定能够独当一面,官儿越做越大也在预料之中。如今就看你怎么想,若是有这个心,两家可以见上一见,好不好的,你自己先瞧,再作定夺,怎么样?”
提起亲事,明妆就意兴阑珊,“我不着急,过阵子再说吧。”
袁老夫人愁了眉,“姑娘家,能有几个‘一阵子’?这一含糊,错过便错过了。”说罢又想起来一件事,仔细盯着明妆的脸盘问,“给你说合谁,你都不松口,可是心里有了喜欢的人?那个仪王……”
然后说曹操曹操就到,这里还没谈出个所以然,婆子就到廊上传话,说仪王殿下来了。
袁老夫人怔忡着,纳罕地看了明妆一眼,明妆讪讪起身,发话让婆子把人请进来。
祖孙两个都到门上相迎,仪王进来先向袁老夫人揖了揖手,“老夫人也在,从源有礼了。”
袁老夫人哪里受得起他这一礼,忙让了让,说:“仪王殿下客气。初一那日殿下经过麦秸巷,没能请殿下进来喝杯茶,是我们全家失礼了。老身心里一直惦念着,再想请殿下莅临,又恐殿下抽不出空来。反倒让殿下为难。”
仪王低眉浅笑,那眼眸自带几分风流,意有所指道:“老夫人不用惦念,今年不能初一登门拜年,等明年,我一定随般般一起来。”
袁老夫人原本很审慎,一字一句都斟酌着,结果被他这神来一笔,忽然弄得不知怎么接口了。
看来外祖母很意外,仪王脸上的笑意更大了,转头问明妆:“你没把我们的事告知外祖母吗?”
明妆呆呆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吗?”他温存地宽慰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早晚不得让外祖母知道吗!”说罢又来同袁老夫人解释,“女孩子面嫩,并不是刻意隐瞒老夫人,她既然不说,那就由我来同老夫人说吧!其实我们俩早就商议婚事了,只是我一直忙于外埠的事务,没来得及将这件事定下来,这次回来打算入禁中拜见圣人,求圣人为我们指婚。”
袁老夫人吃了一惊,“这……可是太仓促了些?”
仪王说不仓促,“年后已经商谈过了,原本打算过了正月十五就奏请的,可惜太康那里有急事,只好暂且搁置了。”说着目光婉转望向明妆,温言道,“好在事情都已经办妥了,也该兑现对小娘子的承诺了。我是今日刚回京,进城就听说了消息……小娘子把易园卖给庆国公了?”
明妆说是啊,“老宅那些人照旧来寻衅,前两日都和我小娘打起来了。我想让他们搬出园子,可祖母和大伯父那房并不让步,所以只好想了个办法,把园子卖给李判。”
仪王听了,很是赞同,“这样也好,断了他们的念想。”顿了顿复又问,“那小娘子如今还住在这里吗?”
袁老夫人心头一悬,暗道既然要论及婚嫁,般般继续住在这里,想必会引得仪王不快吧。
明妆呢,起先并不觉得有什么妨碍,甚至外祖母劝告,她都没往心里去。但既然要与仪王结盟,多少还是得顾念他的脸面,便道:“殿下若是觉得我住在这里不妥,那我就搬到外祖母那里吧。其实我与李判商量过,早晚是要赎回易园的,所以心里还拿这里当自己的产业,没有想过要离开。”
仪王大度得很,说不必,“既然住惯了这里,没有必要为着权宜之计特意搬出去。你我都信任俞白,他这样高洁的人,断不会有逾矩之处。你只管放心住着,别人的闲话进不了我的耳朵,我也不会去听信那些中伤你的恶言。”
袁老夫人起先并不看好仪王,虽然他位高权重,对般般来说也不是良配,但听了他这番话,竟又觉得这天潢贵胄如此通情达理,实在难得得很。
反倒是明妆,这时候冷静下来,开始意识到了某些微妙之处。
“我觉得……继续住在这里,好像确实不便……”
仪王却不这样想,他所期待的,是李宣凛对明妆的感情越来越深,深到足以爱屋及乌,深到愿意为他出生入死。所以这次的机缘巧合,是他乐见其成的,明妆要避嫌,他反倒要来阻止,“君子坦荡荡,你与俞白像亲兄妹一样,我哪能不知道。不能因为我,弄得你们之间生分了,再说易家老太君不是也住在这里吗,外人只会说俞白顾念旧情,善待郡公家小,倘或因这个背后说那些不干不净的话,被我听见了,我一定拧下他的头,来祭奠世间的大仁大义。”
所以住下吧,继续住下,这是仪王期望的。明妆见他这样说,便不再推诿了,欠了欠身道:“多谢殿□□恤。”
袁老夫人不知内情,更看不出仪王的用意,她所关心的只是明妆的婚事,按捺了再三,对仪王道:“殿下,你先前说要求圣人赐婚,这话我没听错吧?”
仪王说是,“老夫人没有听错,今日我刚回京,略修整一下就入禁中面见圣人,请圣人为我在官家面前美言,促成这门婚事。”
“可是……”袁老夫人迟疑着,掂量再三,还是把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如今你们身家地位悬殊,恕我直言,恐怕这门婚事并不相配。我的意思是请殿下再好好考量,般般父母双亡,母家也没有什么帮衬,若是与殿下结亲,恐怕对殿下没有任何助益。仪王夫人的头衔何其贵重,我怕般般年纪小,支撑不起来,还是请殿下三思吧。或是再延后一段时间,若当真深思熟虑过,心里认准了,再与官家圣人提起不迟啊。”
“老夫人怎么知道我没有深思熟虑过呢。”他笑道,“不怕在老夫人面前献丑,其实男女之间有没有缘分,不过一眼之间罢了。那日我在冰天雪地里遇见她,人面桃花,一下就撞进心坎里来,那时就打定主意要迎娶她了。老夫人说她是孤女,没关系,我是王。有了我,有了权利与地位,她就不再是孤女了,老夫人也愿意她一生风光,不受他人欺凌吧?”
袁老夫人听罢确实动容了,颔首道:“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她,若她能过得好,我还有何所求呢。”
“那么就这样定下了吧,禁中的一切我来安排,待官家答应之后,立刻便会托付大媒登门,向小娘子提亲。”
袁老夫人说好,转头看明妆,她脸上淡淡的,不知怎么,连姑娘家的娇羞都没有。
“般般……”袁老夫人唤了她一声,“殿下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你觉得怎么样?”
明妆这才慢吞吞笑起来,“很好啊,就这么办吧。”
简直像品鉴菜品一样,很好,下回还这么做,充满了爽快的应付。
袁老夫人心里有些疙瘩,但又说不上来,暂且只好含糊着,与仪王闲话家常了几句。从太康的风土人情,说到仪王府的人口家业,两下里相谈愉快。仪王毕竟是凤子龙孙,从小有大儒教授学问,谈吐也是高雅的、有条理的,这一来一往逐渐让袁老夫人有了些改观,人毕竟很现实,如果能够得着月亮,又何必够星星呢。
“我一身风尘赶到这里,实在有些失礼了,这就回去准备起来,下半晌还要入禁中复命。”仪王说着站起身,向袁老夫人拱了拱手,“从源告退了,老夫人请留步。”
袁老夫人点头,忙吩咐明妆,“你送送殿下。”
明妆应了声是,比手将仪王引出前厅,两个人缓步走到门廊上,仪王边走边偏头打量她,含笑问:“怎么了?看见我回来,小娘子好像不怎么高兴。”
“没有呀。”明妆立刻挤出个笑,“不过因殿下离京这段时间,家下有了些变故,我怕自己这样处置不妥当,因此心里还惴惴呢。”
仪王道:“不必惴惴,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见她鬓边有一缕发丝散落下来,伸手为她绕到了耳后。
明妆不大习惯这样的碰触,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手上一顿,嗓音反倒愈发温柔,能拧出蜜来似的,“怎么了?你怕我么?我从来没有对你疾言厉色过,为什么要怕我?”
明妆有些尴尬,“不是怕你,是男女授受不亲,我觉得不自在罢了。”
他听了,将手背到身后,十分慎重地思忖了下,“也对,是我太急于与你亲近了,你可是觉得我们之间少了些什么?从这步迈到下一步,步伐太大,没有时间让你适应,对么?”
这番剖析十分真诚,可见这位王爷虽然这么大年纪还不曾娶亲,但以前一定有过与女孩子相处的经验。
明妆有点好奇,“殿下,你曾经喜欢过什么人吗?”
他眼波流转,居高临下落在她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胡乱问问罢了,我表兄二十五岁,儿子都已经开蒙读书了,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成婚?”
小孩子的好奇心真是讨厌,他抱起胸,凝眉道:“没有成婚是因为缘分未到,现在缘分到了,我打算向小娘子提亲,有什么想不通的。”
这个答案就显得很敷衍了,没有得到满足的姑娘愁肠百结,歪着头咬着唇,半晌发表了她的真知灼见,“二十五岁不成婚,没有孩子……该不是养了外宅吧!”
他被她弄得苦恼,就是这种天真的狐疑,和不在乎话术的耿直,居然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窘迫。
他把视线调到半空中,“二十五岁不成婚很奇怪吗?我和俞白同岁,他不也没成婚吗,为什么你对他没有这种疑惑?”
“他一直在军中啊,这几年忙于攻打邶国,不成婚是情有可原。”明妆答得心不在焉,那两道视线始终在他身上游移,“殿下,你以前喜欢过谁,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他僵着脸,终于不回答她了,作势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还是上京气候宜人啊,太康的早晨,河面上还结薄冰呢。”
岔开了话题,必是一语中的,明妆是明白人,到了这里就不再追问了。
把人送到门上,向他福一福,“长途奔波辛苦,殿下回去好好歇一歇吧。”
他“嗯”了声,踏步下了台阶,临要登车时忽然想起什么来,回眸望了她一眼,“你怎么还叫我殿下?我们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吗?”
明妆才想起来,直愣愣说了句:“从源,你好走。”
这话听来怎么有些不是滋味呢,他咂摸了下,最后摇摇脑袋,无奈地登上了车辇。
“在家等着我的好消息。”他探出头说,双赢的好消息,她应该会欢喜的。
明妆说好,目送他的马车出了界身南巷。
回到仪王府,他换了身衣裳,坐在圈椅里拆看这几日囤积的信件,其中有封地长史的请安帖子,也有以前辖地的奏事文书。
正看着,余光瞥见门上管事捏着一封帖子进来回话,呵腰道:“殿下,宜春郡公家差人来送帖子,后日郡公在梁园设了寿宴,请殿下赏脸驾临。”
仪王微顿了下,放下手里文书,把帖子接了过来。那喜帖的左下角写有嘉序夫妇拜上,他看着落款沉吟了良久,最后合上搁在一旁道:“照常随礼,礼到,我人就不去了,就说军务繁忙,上幽州公干去了。”
管事道是,领命退了出去。他站起身走到廊上,在竹帘下的光带里慢慢踱了几步,看时候差不多了,回身进房换了身衣裳,吩咐小厮备车,趁着午后休憩时光入了禁中。
官家在崇政殿歇息,他想入内请安,床前却放着帐幔,官家的声线淡漠地传出来,“太康的事,处置得很好,漕运畅通是第一要务,余下那些壅塞之处可以慢慢整顿,先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要紧。”
仪王说是,“臣已经命人拿下太康茶盐司主管官,勒令提刑司严查,此一路平常事,命仓司暂行代管。”
帐后的官家道好,却是半晌没有再说话。
抬起眼,他试图穿过厚厚的帐幔看见后面的人,然而没有,什么都看不见,正因看不见,心思便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见官家的声音,忽然提起了那个念念不忘的儿子,“你大哥……近来不知怎么样。”
仪王略顿了顿,垂首道:“臣离京十几日,今日刚回来,还未来得及探望大哥。”
李霁清风光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受坠楼宫人的案子牵连,从郡王一路贬至开国子。开国子,五品的官职,虽然官家褫夺了他的郡王封号,但念在父子一场,没有将他彻底贬为庶人,已经是破例的袒护了。
官家心里终究为此不平,长叹一声道:“你们都是朕的骨肉,手足之情不可忘,若是忘了,就猪狗不如了。得了空闲,去看看他,他如今正禁足,吃穿用度上也不便利,去问问他,可有什么需要的。”
仪王说是,深知道官家那句“猪狗不如”是在敲打他。有时候真不明白,明明都是儿子,明明自己还是嫡出,为什么一个贱人生养的,就那么得官家的心。官家儿子多,偏私得厉害了,兄弟之间也会争宠,说到底都是官家的错,是他这个父亲当得不称职。
好在李霁清彻底出局了,这件事后再也没了夺嫡的资格,官家的拳拳爱子之心最后害了他,自己还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于是从容一如往常,复叉手行了一礼,从崇政殿后阁退了出来。
弥光一路相送,送他去皇后的寝宫,半道上掖着手道:“那个李宣凛,小人试探过了,他嘴上庆幸易云川的死,让他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但说及易娘子时,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仪王扬眉笑了笑,“不出所料,弥令触到他的底线了。”
弥光丧气地摇头,“他竟拿我的家小来威胁我,可见这易小娘子对他十分重要,殿下这步棋是下对了。但殿下,他日成就大事,易小娘子就是一国之母,届时小人的肝脑涂地成了殿下脚下的泥,恐怕不值一提了吧。”
他旁敲侧击,仪王听罢转头看了眼这阉人,那张白腻的脸上眉眼耷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承诺弥令的话,几时反悔过?易娘子的作用不过是牵制李宣凛,目下你我都在委曲求全,忍一时而已,绝不会忍一世的。弥令当初任过先皇后殿中押班,虽只有短短两个月,先皇后待你不薄,我与弥令的情分,也非旁人可比。”他负手佯佯走在夹道里,迎面的日光让他眯起了眼,他语调笃定,大大给了弥光一颗定心丸吃,“只要得到我想要的,那些人,一个都不会留。李宣凛功高盖主,易小娘子是枕边利刃,届时我会比弥令更想摆脱他们,弥令只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