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妆目瞪口呆,慌忙摆手,“不是的,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想同公子问个路。”
“问路?”他嗤笑了一声,“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多少故事都是从问路而起,小娘子未免落于俗套了。”
明妆忽然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对方似乎把问路当成了搭讪的手段,以为所有姑娘都是存着目的接近他,这是何等的傲慢和自信啊!
要是换了平时,她可能懒得搭理他,不过错身而过罢了,但这回情况不一样,因四周不见人烟,不去问他,恐怕还得在这林子里转上半个时辰。
下着雪呢,天很冷,身上的斗篷也挡不住严寒,转得太久,恐怕一双脚都要冻僵了,所以只好耐住性子和他周旋,好言好语道:“公子,我现在只想回去,没有兴致效法什么故事。你就给我指个方向吧,只要给我指个方向,我一定速速离开,绝不叨扰公子。”
结果人家却挑起了眉,“我为什么一定要给你指路?”
这下明妆真有些答不上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看上去很老实,对方也没有再难为她,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我也正要回去,你就跟着我吧。”
如此甚好,明妆忙不迭点头,看他在前面佯佯走着,自己亦步亦趋跟随其后。雪下得更大了,所幸没有风,走上一程,偏过扇面倾倒积雪,前面的人回头看了看她,“小娘子是界身南巷易园的人?”
明妆迟疑地望过去,“公子怎么知道?”
前面的人没有应她,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前行,走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初弥光监军,告发密云郡公调兵不当,侵吞军粮,密云郡公惊惧病故,既然死无对证,官家又念其著有功劳,因此没有再追究这件事。如今易园能够安然无恙地保存着,是官家的厚待,小娘子可要心存感激才好啊。”
尘封的往事忽然被揭开,露出了血淋淋的创口,明妆既悲又愤,站住了脚道:“你是什么人?随意议论别人的家事,可是太失礼了?”
然而他根本没有将这愤懑当回事,依旧一副从容做派,淡声道:“眼下弥光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官家宠信他,连每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要问他的意思……翼国公太年轻,没什么根基,既无权又无势,帮不了你。”
明妆吃了一惊,奇怪这人像会读心术似的,把她心里的计划都摆到了台面上。
是啊,她暗里确实在盘算,原本他们一家过得很好,都是因为那个弥光,才害得自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所有人都觉得她小小年纪,不会有那么深的仇恨,只有她自己知道,表面的不知疾苦,只是为了掩饰更大的痛苦。
不能让那个构陷爹爹的人逍遥,不能让他害得郡公府家破人亡后,还像没事人一样。可弥光不是一般官员,他是内侍殿头,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普通人连见他一面都难。思来想去,唯有攀上皇子是唯一的捷径,而翼国公是个不错的人选。
可是这个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却被这人看透了,难免让她失措。不能承认,只好装糊涂,勉强笑道:“我不明白公子在说什么,我和翼国公今日是头一回相见,连朋友都算不上,何谈让他帮我?再说公子怎么如此关注场内人的一举一动,究竟是在监视我,还是在监视翼国公?“
这话一出,前面的人倒笑了,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微扬的眼角流光一现,像只狡黠的狐狸。
“我以为易娘子胆小又腼腆,没想到也有这样伶俐的口齿。反正刚才的话是为你好,别在无用的人身上费心思了,我要是你,情愿找个更有权势的来替自己达成目的。至于翼国公……同你花前月下还可以,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可保不住你。”
明妆彻底被他说愣了,唯有追问他:“阁下究竟是谁?”
可惜问了也是白问,前面的人并没有打算回答她。
再走一程,终于穿过层叠的梅花,窥见了屋舍。待走进阔大的前厅时,芝圆等人已经在等着了,午盏一见她便上来搀扶,小声道:“小娘子一个人赏雪去了吗?我等了好半晌,再不见小娘子回来,我就要出去寻你了。”
“林子大,没人指引恐怕走不回来,还好遇见了二哥。”翼国公笑着招呼,“卫大娘子的曲水宴就要开席了,二哥一同过去吧!”
翼国公是个温暖的人,面面俱到谁也不落下,一面又来给明妆引路,满带歉意地说,“是我的不周到,临时走开了,没能好好照应小娘子……”
明妆含糊敷衍了两句,再去看那人,他负着手昂着头,慢悠悠走开了。
芝圆上来挽了明妆的胳膊,细声问:“他没有冒犯你吧?”
明妆摇了摇头,心头仍兀自震惊着,“他就是二皇子?”
李家兄弟结伴在前走着,芝圆瞥了眼那颀长的背影,说正是,“他叫李霁深,早年封南康郡王,上回道州兵谏是他压下来的,官家进封他为仪王,已经是兄弟之中爵位最高的了。我先前不是同你说过吗,那人阴阳怪气的,你要离他远一些,没想到逛个林子竟然遇见了他,简直鬼打墙一般!不过还好,他没唐突你,我就放心了。”说着拿肩顶了顶明妆,“和五哥聊得如何?看谈吐,人还不错吧?”
明妆含糊笑了笑,因听过李霁深的话,不得不考虑自己是不是使劲使错了方向。
芝圆满以为她害臊,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回头我托四哥打探打探,要是他也有那个意思,就让我阿娘入禁中拜会张淑仪,再让孙贵妃帮着说合说合。”然后也不等明妆表态,欢欢喜喜地拽上她,往后园的宴席上去了。
曲水席,原本是上巳祓禊①之后的宴饮,水杯顺流而下,停在谁面前,就由谁饮尽。梅园里也有曲水席,但那是人工开凿的,两段三丈长的小渠,夏日的水里掺冰,能保碗盏中鱼生等菜品的新鲜,到了冬日,渠水加热,水面上的热菜就算漂浮几个时辰,也依旧能保持温度。
宽绰的室内架起了长长的屏风用以分割,一边招待男客,一边款待女眷。芝圆拉着明妆入席,席面上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芝圆趁着这机会,将明妆介绍给了她认得的贵女们。
原本一切都还好,左右也都客气礼让,却有人刻意把话题引到了明妆身上。
“今日这场大雪下得好,既为梅园增色,也成全了有心之人。”
拉长的调门,分明就是话里有话,一众贵女有的了然一笑,有的还懵懂着,偏过头问:“成全了什么有心之人?”
“啧!”那个带着花冠的女孩儿高深地眨了眨眼,“我们这些愚笨的,看见下雪都赶忙回来了,生怕雪淋伤了人似的,却不知道雪里有奇遇,闹得不好,姻缘就在其中呢。”
这样明晃晃的调侃,分明就是暗喻明妆和仪王一同回来,话里话外透着明妆对婚姻的算计。
芝圆一听,有些上火,当即便回敬过去,“花四娘子也不必这么说,什么都能扯上姻缘,可见是平时想得太多。雪越下越大,有人跑得快些,有人跑得慢些,这有什么好计较的。我看今日菜色不错,还是多吃菜,少说话吧!“
这位花四娘子,是尚书右丞家的小女儿,名叫花争容,姓得很标致,名字也标致,唯独那张脸,长得十分一般。花四娘子是个糙皮肤,生得比常人黑一些,就算大夏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出门,也不能改变她的底色。
于是用铅粉混上珍珠粉,一层层地往上敷,脸上倒是白了,脖子被衣领磨蹭,很快又露出了本来的颜色,所以她的衣领只穿白的,两下里一对比,愈发显得脖子黑,所以大家背地里笑话她,说她是猫盖屎。
猫盖屎很渴嫁,但凡有露脸的机会,从来不错过。长得不好看,人还蠢,常被人当枪使,今天这一番出头,未必不是听了别人的调唆。
应宝玥这时候拱火,“对对,吃菜吧,梅园的锦鸡鼋鱼是一绝,大家快尝尝……”
花争容自然不服气,哼笑一声道:“跑得慢果真有好处,譬如雪天垂钓,自然有大鱼上钩。”
明妆听着,知道这是冲自己,慢吞吞回敬了一句,“赏梅就赏梅,和钓鱼什么相干!我以为大家都是爱梅之人,理当志同道合,难道还有人来这梅园,不是为了赏梅,是另有所图?”
这下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住了,因为彼此心知肚明,单纯来梅园赏梅的其实没几个,大家多少都怀揣着小心思,年前的梅园之游,本就是榜下捉婿的另一种形式。
当然看破不说破,要是把什么都说明白了,那就没意思了。
打圆场的人试图扯开话题,“这奶酪樱桃不错……”
花争容很不服气,隐忍再三还是“话又说回来”,“我先前见易家妹妹和翼国公相谈甚欢,怎的后来又和仪王走到一处去了?这大雪天里,数你回来得最晚……”说罢一笑,“大家打打趣,你可别往心里去。”
“哎哟,这话可不对。”芝圆想起来,视线朝上首的颖国公嫡女一递,“温如姐姐回来得也晚,照你这么说,岂不是连她也一块儿调侃了!”
众人立刻便有些讪讪的,毕竟颖国公和嘉国公不一样,嘉国公不过是臣僚获封,而颖国公是实打实的李家宗亲,父辈和先帝可是亲兄弟。颖国公的女儿封了信阳县君,在场的小娘子们,没有一个够资格拿她来打趣。
花争容踢了铁板,不自在起来,心虚地朝上望了望,还好信阳县君宽宏大量,没有就此发作,不过垂着眼端起建盏喝了一口,“这淡竹饮子做得好!”然后缓缓抬起眼皮,见大家都怔着,奇道,“怎么了?今日的菜色不合胃口吗?都瞧着我做什么?”
这下众人终于回过神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谁也不提赏梅钓鱼的事了。
只是席间发生了一个小意外,斟酒的女使经过花四娘子身后,不知何故绊了一下,注子里的酒水飞流直下浇了花四娘子一脑门。她本来就靠傅粉见人,头顶淌下的道道细流顿时把粉都冲散了,露出了底下的本来面目。大家一看,花四娘子的脸简直如同银环蛇一样,虽没有笑出声,但也个个掩住了嘴。花四娘子自己当然察觉了,这下是没脸继续留在这里了,又羞又愤下,捂住脸哭着跑了出去。
信阳县君到这时才嗤笑一声,冲不远处的应宝玥举了举杯,“应娘子,喝呀。”
应宝玥知道花争容是个下马威,不敢再自讨没趣,忙赔笑饮了酒。这酒格外辣,从喉头淌入胃里,简直像吞了开水一般。
后来宴席在风平浪静中结束,饭后就该各自回去了。
芝圆因有话交代高安郡王,略走开了一会儿,明妆和午盏站在廊下等她,不经意间,等来了仪王。
那张脸看上去依旧优雅而高傲,因身形挺拔,连看人都是睨着眼的。经过明妆面前时,停了停步子,偏头道:“我先前的话,望小娘子考虑考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倘或小娘子愿意,从源很愿意当那座金钟,仪王府,随时欢迎小娘子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