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eople of Revolting
昏黑的天幕中,晨光从黑水镇所在的东方初现。穿过笼罩在整个天穹的厚厚的彤云,微光就像有生命一样,正在积蓄力量,试图努力冲破云层的封锁,到达这群山之间。黑水镇的钟楼塔影已经隐约可见,昨天那里发生的事就如同梦幻一样的不真实。黑水湖就在我脚下,黯黑色的湖水深不见底,这里是晨光不可到达的领域,让人产生错觉,这湖水已经千万年没有被阳光照射过,湖底的黑暗中藏着无数的秘密,湖水已经凝结成一块巨大的黑色大理石,隔断了一切试图看透它的目光。或者这里早已没有了水,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我想起尼采说的,“与魔鬼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魔鬼。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此时黑水湖,抑或说湖里的某种存在,也似乎在凝视着我。
“我是和魔鬼战斗的人,”我暗暗对自己说。这里是黑水湖边“辛番沙”的营地。四方形的营地一面靠湖,另外三面由石块和泥土堆砌成的三米多高的围墙环绕,木石结构的黑水族式的小楼林立,乍看就和黑水镇上相差仿佛。只是小楼没有红瓦白墙,其实这应该是小楼最原始的样子,无须雕饰,有一种自然的粗犷之美。这营地显然不是一天建成的,据说是以厄库家当年在湖边建立的营地旧址为基,由辛番沙们重新改建完成的。辛番沙在黑水族语里是“审判者”的意思,这是吉翁长老一手建立的抵抗组织,成立两年多,人数已经有两百多人。他们都是一些反对长老会的人,他们中既有亲人朋友被长老会利用食灵者的力量夺走了生命的黑水族人,也有弗雷德这样的外来人,因为某些原因与长老会结怨,被长老会派出的库罗茨追逐迫害的人们。每个人加入辛番沙的目的各异,有人仅仅是想托庇于此,因为吉翁长老在黑水族中崇高的威望,长老会不敢公然攻打这里,只能依靠杰伊建立的雇佣军部队—红衣“阿卡茨”(意为红色使者)不断侵扰。其中也有弗雷德这样坚决的复仇者,他和吉翁长老一样,以解除黑水湖的诅咒、结束黑水族被食灵者奴役的悲惨历史为己任,处处和长老会对抗。
“我们是一群抱团取暖的人,食灵者和长老会制造的恐怖的冬天已经笼罩这里太久了,如果我们不相互扶持,是不可能挨过严寒的。”我记起吉翁长老的话。我心意已决。
昨晚和弗雷德出镇以后,与早在地道出口隐藏着接应我们的辛番沙同伴孔帕会合,沿着丛林里掩藏着的狭小的山间小道,一路向湖边摸去。孔帕是个身材魁梧的黑水族小伙子,说话有点鲁莽,但非常可靠,也非常熟悉这一带的丛林。深夜的密林让人完全无法辨认方向,但在孔帕眼里就和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他说他的死鬼老爹最爱和他在这附近的山林打猎,虽然老爹死后的这些年他很少来,但仍然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出去。一路上孔帕替我背着凯茜,给我们指着路,弗雷德拿匕首一路砍掉灌木前行,并向我介绍了他们辛番沙的情况,因为艾西卡的事,我心情沉重,只听了个大概。
在凌晨的两三点钟终于到达营地,我将凯茜安置于弗雷德的住处,一座黑水族传统风格的木制小屋里。里面设施简陋,桌上摆着各式武器,一张椅子一张床,再无别物。很像军人的房间。
奔波之后,我缺乏锻炼的身体发出悲鸣,浑身直欲散架,弗雷德对我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向吉翁长老禀告。”说罢匆匆离去。
我困顿至极,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奇异的梦境再次来到。这次我没有化身白色光球,仿佛身在半空,但却全然感知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我正俯瞰着一个大湖,漆黑的湖面,像是一只黑色瞳仁的眼睛,正凝注着我。湖岸开着的红色小花像火焰一样在跳动。这里应该是黑水湖无疑了。
忽然我发现,湖边有一个白色的影子。我凝神看去,是一个白光中的女子。正是两次在梦境中救我、既像艾西卡,又酷似长大后的凯茜的那个人。她正跪在湖边,双手交握成拳,正在默默地祈祷着什么。湖面渐渐起了变化,湖中的水开始运动。运动越来越剧烈,整个湖面的湖水开始有规律地旋转,在湖中央形成了巨大的漩涡。骤然间一道白光从漩涡的中心升起,直插云霄,形成了一道连接天际和湖水的巨大光柱。
白衣女子站起身来,缓步向着光柱走去。她在湖水之上凌虚而行,就像湖面上有一条无形的道路通往光柱。她的身影与巨大的漩涡和光柱比起来如此渺小,简直就像一粒尘埃,她静静地走着,我的视线也似乎跟着她移动,终于到了光柱近前,在我看来光柱巨大无比、通天彻地,充塞了整个世界。我发现不知不觉间,我竟已来到女子身边。她的面容如此清晰,我看得极其真切,像凯茜,也像艾西卡,像女神像,更像她们的综合体。她浑身笼罩在白光中,圣洁得有如圣母降临。忽然她嘴唇未动,但我确实听见她对着光柱说道:“请佑护他平安。我愿与您定下誓约,长留此地,永不离去。”说完,她走进光柱,消失不见。随之光柱和湖在一刹那消失。巨大的黑色瞳孔瞬间闭上。无尽的黑暗袭来。
我从梦中醒来,弗雷德还没回来,才刚刚过去了几分钟。我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凯茜仍然恬静地躺着。她静如止水的面容让我想起了梦中所见的女子。那是你吗,凯茜?你和湖神定下契约长留此地,换得我的平安吗?是你在保护我,不让我被食灵者吞噬灵魂吗?我的凯茜,你为何要如此?没有你,我怎能一个人活下去?我轻轻握着凯茜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我暗暗想道,如果她不苏醒,我将永远握着她的手,一直等下去。
这时弗雷德突然进来,看见我泪流满面的情形,吓了一跳,以为凯茜出了什么事,连忙去看,见她依然只是沉睡,放下心来。拍拍我的肩膀,“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曾经也是这样……不过现在还是去见吉翁长老吧。他好像已经等待我们多时了。”
我们在营地中央一座三层高的小楼中见到了这位黑水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他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眼窝很深、满脸皱纹、穿着黑水族传统服饰的矮小男子。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宽大的黑色木制椅子上,上面铺着熊皮。身后站着三个持枪的卫士,卫士们正以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昏黄的白炽灯光的电力来自营地内的柴油发电机,隐约能听见发电机的嗡嗡声,小楼中点着火盆,不觉得寒冷。我顿生一种进了强盗老巢、拜见首领的感觉。长老精光闪闪的眼睛在我脸上一转,似乎就猜到了我的想法,让卫士暂时退下,对我微笑道:“你不用在意,最近‘阿卡茨’的侵扰特别厉害,好几次混进营地图谋不轨,所以大家都比较谨慎。山里设施简陋,还请见谅。”他请我坐下,弗雷德简单向他汇报了事情经过。听到镇长家被包围,镇长帮我们挡住杰伊,让我们从地道撤退时,长老脸上露出伤感之色,一瞬间这个智慧的人显得苍老了很多。
“裴恩只怕凶多吉少了,”吉翁长老叹道,“虽然杰伊在没有召开长老会的前提下不敢贸然杀死他,但是乱战之中谁能保证平安无事?如果没死落到杰伊手里,更是生不如死。他和长老会耐心周旋了这么多年,但护犊之情还是让他最终在最不好的时机和杰伊撕破了脸……”
“长老,裴恩镇长一向以精明能干著称,他不在,我们实施计划会更加容易啊……”接应弗雷德的孔帕说道,他和我们一起来见吉翁长老。他是个直肠直肚的年轻人,在灯光下我才看清他的长相,浓密的黑发,一张红色的脸膛,强健的肌肉,好像刚才在密林中的奔波对他来说就像慢跑热身一样随意,丝毫没有疲惫之色。
吉翁长老摇摇头,“裴恩是我多年的朋友。我们在长老会的时候,一起联手限制杰伊的权力。辛番沙成立以来,他充当了长老会和我们之间的缓冲带。没有他,阿卡茨们早就肆无忌惮地攻打这里了。虽然他不赞成我搬离镇子、与长老会划清界限,但他仍在顾全大局,尽力斡旋,阻止我们和长老会的公然冲突,也给了我们发展力量的时间。他是我们的朋友而非敌人。他一走,杰伊再没有对手,我们的处境岌岌可危了。”
吉翁长老稍稍停顿,问道:“裴恩公然和杰伊作对,那艾西卡呢?和你们一起出来了吗?”
“没有,她送我们到水井出口,然后回去救父亲了。她执意如此,以自杀相威胁,我只能让她去了……”我怅然说道。
长老看着弗雷德,“你为什么没有拦阻?”
弗雷德说,“当时情况紧急,水井的水位已经开始上涨,转眼通道就会被淹没,不走的话就前功尽弃,我们都出不来了。”
吉翁长老一声长叹。“她真是个傻孩子,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不一起先出镇,再和我商量下一步怎样做?嗯,她肯定是想到杰伊一直觊觎她的美貌,想拿自己换父亲。傻孩子,傻孩子,你让我怎么对得起佩蒂的嘱托?”
说道佩蒂,长老露出沉痛的表情,整个人都像缩进了椅子里,显得更加瘦小。
我惊悔莫名,难怪艾西卡说,可以让杰伊放过她父亲的只有她,原来竟是这样。和我告别时,她已打定主意牺牲自己。艾西卡,你又何苦这样?为了救我们?还是为了帮助族人摆脱食灵者的噩梦?
吉翁长老沉思一下,问我,“艾西卡和你分别时还说过什么话吗?”
“她说,不知为何我喝下漱灵餐但不受食灵者的影响,我可能可以帮助你们。”
长老神情大变,说道:“你知道食灵者的事情?你喝下漱灵餐了?”
我说:“是的,艾西卡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我,我清楚食灵者和黑水镇诅咒的事情。我和女儿凯茜都喝下了漱灵餐,但我并没有什么不适;凯茜到现在昏迷不醒。”
长老站起身来:“带我去看看你女儿。”他神色焦急,似乎迫不及待。
在仔细检查了凯茜的状况后,长老沉思良久,“近些年喝了漱灵餐的游客,无一幸免地得上了失魂症,偶然有逃过的,是因为觉得不对劲,偷偷地倒掉没有喝的;或者喝下去呕吐了的,”他看着我,我说我不是这两种情形,他点点头续道,“如果你不是这两种情况,确实喝下去了,你和你女儿的情况确实是我平生仅见……喝下去后,你是否有过诡异的梦境?”
我向他讲述了三次梦境中的详细情形。
“我们族人长久以来都在飨灵节饮用漱灵餐,会引起人看见诡异的梦境,梦境因人而异,效力大概持续一两天。过去我曾经调查过很多人,和你类似的梦境也不是没有,有的说梦境中自己沉在了湖里,有人说自己的灵魂变成了各种异物,不过更多的是说在梦境中看见了女神魅珈宓。”
“百年前的事件之后,黑水族被诅咒,每年的飨灵节过后都出现得上失魂症的人,按照厄库家的解释,是因为洪水产生了休勒沙,哦,就是你说的食灵者,我们叫休勒沙。长老会宣称休勒沙会在梦中夺取人的灵魂,让人患上失魂症。--我一直怀疑这个解释,但是几十年来有无数人都宣称在梦中见到了休勒沙,有人说他们是湖中的怪鱼形象,有人说是山中的熊罴形象……大多都是妄人的胡言乱语,但我也不能据此否认休勒沙的存在。”我一下子想到了镇长日记中说的话,镇长也应该询问过很多人,以探究食灵者到底是什么,不过他最后也没得到答案,他喝了很多漱灵餐,却从来没有梦见过食灵者。
“我们黑水族和现代人不同,我们崇尚自然神的力量,对神的信仰是我们的生存基础,信仰神和供奉神也是我们的生存方式。大家逐渐习惯了每年献祭给休勒沙的事以后,休勒沙也和我们自古信奉的神明魅珈宓一样,成了信仰的一部分,甚至对很多人来说,对休勒沙的信仰取代了对魅珈宓的信仰……”说到这儿,吉翁长老忽然停顿了一下,他的双眼射出蕴含着生杀之气的森森寒光。不过立刻就被沉思的神情所替代,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接着说道,“以我的了解,游客们只要喝下漱灵餐,一夜之后,没有幸免地都患上了失魂症。至于他们是否在梦中被休勒沙吞噬灵魂,我也无法得到确证。因为没有幸存者。今天听了你描述梦境,我不知道你的记忆是否准确,或者说你是否在潜意识里刻意地用你已经认定的事实去回忆和重构梦境……我听你的叙述,你似乎倾向于将‘淡红色世界中变成白色光球’解释为你变成了灵子,进入了‘神之领域’,把你看到的众多白色光球解释为其他的游客,当晚在喝下漱灵餐之后都变成了灵子;将怪物们享受巨人们制作的大餐的场面解释为休勒沙吞噬灵魂;你还倾向于把梦境中救你的‘白色光辉笼罩的女子’解释为你女儿,甚至认为她与湖神定下契约长留于此以拯救你,因此现实中昏迷不醒,你却平安无事……”
“长老,我也读过一些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著作,知道梦是愿望的满足,也知道梦境的不可信,可能会受到外界的暗示、以及自己潜意识的影响,但我第一次做梦时,对什么灵子、女神是完全不知道的,可我看到的场景却和黑水镇的传说如此吻合……”我试图想证实我在梦中看到的场景的的确确没有受到这个故事的暗示。
“你的第一次梦境,是你醒来时就记得的?还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我是听了艾西卡给我讲述族中传说,才想起来的……啊,您难道是说,我在那时受了故事的暗示,才临时想出这么一个梦境来的吗?”长老深邃的目光让我不禁怀疑其起自己来。
“这我是不清楚的,你在第二次梦境看到了食灵者的画面。那时你也已经得知食灵者的故事了吧?”
“确实是,第二次梦境是在艾西卡告诉我食灵者的传说之后……”我不知道怎样反驳了。
长老凝视着我,“梦境的真实与否其实无关紧要,是否是你女儿灵魂拯救你,休勒沙不能攫取你的灵魂也无关重要,只要你对失魂症免疫,其实就可以了。我们确实需要你的帮助。艾西卡的意思,是希望你参与到我们的计划里,一起对抗杰伊•厄库和长老会,终结黑水镇的诅咒。同时,你女儿或许将因此而苏醒。”
我一跳而起,“艾西卡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您有把握诅咒解除,凯茜就会苏醒吗?”
“我不确定。但如果真的如你梦见那样,你女儿的灵魂困于黑水湖湖神之处,那我们的计划或许有一线希望能够挽救她。”他随即自嘲道,“这些尽是猜测之言,我没有任何确证。但鬼神之事,人所难知,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为了凯茜,就算仅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尝试。何况艾西卡不惜牺牲自己,我肯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请问您的计划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吉翁长老沉默了片刻。然后神色凝重地看着我,一字一字道:“我们确实需要你的帮助,先生。但是你也有选择的权利,因为我们需要你承担的任务极其危险,你很可能将为之埋骨于此;而且一旦失败,你和你的女儿还有我们,都将灰飞烟灭。我希望你能慎重地考虑一下。一旦你表示接受,我告知你计划之后,你将不能反悔。如果你现在表示拒绝,我可以安排人将你们送回你的世界。离开故土隐姓埋名,从此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至少你自己是可以得救的;你的女儿如果并非我们想的原因而昏迷,只是因为其他医学上的原因,那经过诊治也可以恢复。我刚才给你分析梦境,也是希望你明白,你的梦可能只是外部暗示的结果,你为救女儿与我们合作,可能只是让你们更加危险。”
我本来想冲口而出“我接受”,但最后他说的话让我制止了自己。对啊,解除诅咒凯茜就会苏醒,这仅仅是一个假设不是吗?万一凯茜只是因为其他原因昏迷,我这样岂不是让她更加危险?同时我也对吉翁长老的耿直和坦率充满了尊敬,他肯定是需要我的协助的,如果他不告诉我这些,对他们来说毫无影响。我将来知道也无可奈何。但他依然向我剖白,现在我明白他如此得人望、能够吸引这么多人追随他的原因了。
我说,“让我去外面考虑一下吧,长老,”我起身向这个可敬的老人微微鞠躬,他看穿我的心思似的,微笑一下“我们是信仰神的民族,我们不会昧着良心欺骗自己的朋友。你去吧。愿女神魅珈宓予汝佑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