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梦中之魇

没过多久,莫先生就背着药箱行色匆匆的赶了过来,一身的书生气,却不显文弱,眉目清亮,干净利落。

陆玠已经从昏迷中醒来,莫绛神色凝重的替他把了脉之后,气的简直想把床上这个傻乎乎冲他笑的人给掐死。

哼,你还有脸笑!

“这次又是几天没吃饭?”

“三,三天?”陆玠心虚的往被窝里缩了缩脖子,还想再辩解一下,“我今天下午去见阿彩的时候吃了一块点心的。”

“你还好意思说!”莫绛听到这话时陡然提高了声音,“你想把自己折腾死是不是?”

陆玠虚弱的讨好道:“绛绛,你就不要冲我发火啦,好歹我现在有病在身啊!”

“你也知道你自己有病!”莫绛气的简直想骂娘,“还有,我说过不许叫我绛绛!!”

“我知道我知道。”陆玠乖乖的点头,泛白的嘴唇更添一分柔弱的气质。

莫绛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语气太凶了,于是不自然的咳了咳嗓子,放轻了语气说:“给你开的益黄散有按时吃吗?”

陆玠呃了半天,干笑两声,索性闭上眼睛不再接话,拉着被子盖住整张脸。

莫绛出人意料的没有再继续指责,低沉着声音说:“你的厌食症是心病,我的药治不好你。”

陆玠闻言,睫毛一颤,在黑暗中慢慢的睁开眼睛,苦笑着说:“莫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自己的心管不住也就罢了,现在连胃都不听我使唤了。你说它们俩是不是商量好了只听那个丫头的号令?”

莫绛百般无奈的叹息,收拾好药箱走了出去,临到门口,又回头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既然你的胃只听她的使唤,那就只能这样了。”

陆玠默不作声,继续埋头于被褥之间。

绛绛一定对自己失望至极吧!

像他这样的人,医术高明,四国之内无人能出其右,一定对自己的医术相当自负,可偏偏遇上自己这么个药石无医的怪胎。

他费尽心思的研究出益黄散,为了治好自己的病。可到头来,自己却告诉他他呕心沥血制出来的药还不如一个女人来的有效。

莫绛没有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打一顿,他已经感激万分了。

这样就这样吧!他大约一辈子也不想再遇到个像自己这样的病人了。

陆玠以为自己被莫绛抛弃了,正在感怀悲戚之间,却忽然听到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挣扎求救的声音。

紧接着房门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有人抗着一个少女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他半撑起身子惊讶的看着拾彩,拾彩倒挂在莫绛身上惊讶的看着陆玠,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陆玠现在才明白方才莫绛说的“那就只能这样了”的“这样”到底是怎样。

莫绛一把将拾彩丢在床上,转身出去片刻后又端着一盘食物进来,粗鲁的把托盘塞到拾彩手里。

“喂给他吃。”

拾彩气的简直想要哈哈大笑,她咬牙切齿的回头看着陆玠,恨恨的说道:“陆西厌,你深更半夜让人从王府把我虏来,就是为了让我伺候你吃饭?!!”

陆玠委屈的说道:“不关我的事……”

莫绛面无表情的盯着拾彩,对陆玠投来的谴责的目光视若无睹,平静的说道:“他有病。”

拾彩更是气结,大声吼道:“有病就吃药啊!找我干嘛?”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药的事情,莫绛的脸色就变得越发平静了。

陆玠心中叫苦不跌。他最了解莫绛的为人,越是生气,脸上的表情就越波澜不惊。看现在这架势,他显然是气的不轻。

“那个……”,陆玠像是一只小白兔般,弱弱的挣扎在两头怒火中烧的狮子之间求生存。

可是这真的不关他的事啊!

三个人对峙了好一会,陆玠终于忍不住了,开口打破沉默。

“莫大哥你先出去吧,我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吃饭的。”

莫绛沉默了好一会,才心有叹息的点了点头,终于不再一副“心如止水”的面瘫脸,诚心诚意的朝拾彩鞠了一躬,言辞恳切的说道:“麻烦姑娘了。”

突然的态度转变搞得拾彩手足无措,她愣愣的点了点头,略微弯腰回了一礼,端庄礼貌的目送了莫绛离开。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拾彩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陆玠以为她要打人,连忙用胳膊挡在头上,闭着眼睛嚷嚷道:“真不是我让他做的啊!”

等了好一会也没有巴掌落在身上,他偷偷睁开眼睛看了看,发现她正坐在床上盯着自己。

拾彩胡乱的在他身上摸了一通,嗯……体温偏低,心跳缓慢,脸无血色,接着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你厌食吗?”她抬起眼睛问道。

陆玠不可置否的点点头。

“多久了?”

多久呢?是从他目睹过那场仿佛永无休止的让人呕吐的杀戮开始?还是从他流落荒野茹毛饮血的时候开始?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看到拾彩严肃的神情,陆玠莫名的有些开心。他笑眯眯的对拾彩说:“不用担心,莫绛说我的不思食症已经快要痊愈了,不信你喂我饭,看我吃不吃的下。”

拾彩把盘子塞到他手里,没好气的说道:“自个儿吃,我才不喂你。”

陆玠也不生气,乐呵呵端起盘子开始喝粥,没有反胃恶心,似乎真的已经好了一般。

拾彩静静的看着他,耳边一直回响着当初在雀山陆玠说的那句话。

“馒头和我吃过的东西比起来,已是美味”。

她有些踌躇的开口,虽然不想多管闲事,但是作为一个在现代生活过的人来说,她知道厌食症有多么的可怕,一旦严重了就会有生命危险。

“你……”拾彩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你曾经吃过什么非常难以下咽的东西吗?或者说让你觉得恶心的东西?”

陆玠停下喝粥,眼神暗淡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常。

“没有。”

“你再好好想想。”拾彩着急的进一步询问。

陆玠放下碗筷,淡淡的笑了笑说道:“你不用费心了,药是治不好我的。”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她不甘心的继续说。

看到那双为自己焦急的眼睛,陆玠心中一动,轻轻的把拾彩拉进怀中,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这个傻子!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病都好了啊。

拾彩呆呆的看着这个窝在自己怀里还不时用头软软的蹭着自己肩膀的少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他……这是在和自己撒娇?

年龄先不说,按性别,应该是她向他撒娇才对吧!这个脑回路奇怪的家伙。

趴了一会后,陆玠扬起脑袋,轻快的咧开嘴角,露出白白的牙齿,心情颇好。

他顺势把拾彩拉到躺在床上,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闭上眼睛轻轻的说:“时辰还早,在这睡吧。”

声音里有梦想成真后的满足与欢欣。

拾彩摸了摸身上起的鸡皮疙瘩,脖颈处还残留着他的气息打在上面痒痒的酥麻感。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撒娇鬼刚才那一声低低的“睡吧”真是该死的好听!

睡就睡嘛,没事撩什么人啊!

听见旁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拾彩轻轻的把自己头下的胳膊移了过去,端端正正的摆放在陆玠的胸口,这才唉声叹气的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自己这是在抽什么风啊!被人绑架,她非但没有怒斥歹徒,反而还跟歹徒同床共枕,甚至还被歹徒随口说的两个字扰乱心智……

她面朝下趴在床上腹诽不断,越想越气,睡意全无。听见陆玠睡得香甜更是来火上浇油,索性坐起来盯着床上的人看。好不容易等到有些睡意,迷迷糊糊中又被一双讨厌的手不停的骚扰。

“阿彩,醒醒,阿彩?”

哦,是那只撒娇鬼的声音。

不过,我这是在哪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人?

血,全都是血。衣服上、脸上、地上,到处都是……

恐惧,像一条条诡异而又妖魅的蛇从她的身上攀爬而过,扼住了她的脖子,濡湿的触感让她脊背发凉。

我这是……在……哪儿?

又是谁,捂住了我的眼睛?

“阿彩!阿彩!!”

陆玠不断地用手拍打着拾彩的脸颊和肩膀,想要把她从梦中唤醒,可是却没有半点反应。

那紧闭着的双眼,像极了父王和母后那晚的样子,如海的深处那般寂静,永远沉沦,永远不会再醒来……

兵器贯穿血肉的撕裂声、惊慌逃窜的脚步声、以及无休无止的哀嚎与哭泣,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不堪回首的画面,此刻都不受控制的涌现出来。

不,不要!我才刚刚找到你,还没有带你一起回风林秀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是谁啊!

“你给我醒来啊陆西厌!”陆玠惊慌中口不择言,不自觉的叫出了那个他深埋在心底的名字,几乎是颤着声吼出来的,带着让人心疼的央求。

声音的冲击让沉睡的人睫毛一动,她皱了皱眉头,喉咙中的呻'吟和呜咽声戛然而止。

拾彩抬了抬仿若千斤重的眼皮,觉得眼前支零破碎的尸体在慢慢模糊,血也逐渐褪成淡漠的蔷薇色,最后凝成一滴清澈的泪珠,氤氲在眼前那一汪充满担心的黑眸中。

“你……你打我干什么?”她吃痛的揉揉已经被拍的发红的脸颊,无力的说道。

陆玠见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心中绷着的弦顿时断了,心有余悸的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汗如雨下,放佛他才是梦魇的那个。

明明知道她只是在做梦而已,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我,这是怎么了。”拾彩头痛欲裂,浑身无力,好像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

“你做噩梦了。”

“我说梦话了吗?”拾彩看看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一片,还没有亮。

“把你吵醒了?”

“没有”,陆玠走到离床很远的地方坐下,怔怔的摇了摇头,失神的说:“你一直在哭,不管我怎么叫都叫不醒你,我以为……”

拾彩环望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想起方才梦里恐怖的场景,往被窝里缩了缩,打断了他的话:“你走近一点,我有点害怕。”

陆玠顿了顿,听话的回到床边坐下。他借着夜色的掩护,肆无忌惮的盯着那张早已化心入骨的眉眼,无声的叹息,抬起手轻轻的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梦见什么了?”声音温柔而又心疼。

拾彩安静的承受,丝毫没有觉得尴尬或者不喜欢,反而莫名的心安。

“我梦见许多死人,还有遍野的鲜血,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我很害怕。”

“不过后来,有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安慰我说如果害怕就不要看。”

“是这样吗?”

黑暗中有一双手渐渐上移,轻轻的覆盖住她的眼睛,手掌与眼脸的接触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垂下来的衣袖若有若无的蹭着鼻尖,缭绕着淡淡的熏香味。

拾彩心中一动,没有动作,闭着眼睛享受那温暖的触感给她带来的安全感。

就这一次吧。就这一次,让她稍微依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