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将军的大哥不愿意帮他,结果现在又找了过来,说是要一起干,投资五千块钱,利润三人平分。且不说钱多钱少,数目合不合理,关键是这笔生意是将军和他弟弟两个人的,现在运转得很正常,根本就不需要外来的资金。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将军同意,他弟弟也不愿意。自家人碗里的一锅红烧肉,你一个外人拿了瓶豆腐乳过来,凭什么凑一桌,说吃就吃?但是,将军的大哥不听这些,这位菩萨已经习惯了横着走,他明确地给将军说,要不一起将生意做大,要不从今以后恩断义绝。
就为了这件事情,将军的老大已经对将军起了很大的意见,而且两人之间的龃龉还有越来越深的趋势,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矛盾。最关键的矛盾是,税收越来越重,游戏机室旁边的中学也管得越来越严,每天到游戏室打自家孩子、与老板吵架的家长也越来越多,将军两兄弟渐渐觉得,这个生意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想要抓住最后的一段时间,再赚一把就转行。
他们看中了餐饮。
这一年多以来,在相对发达的我市市区,大小饭馆就像是雨后春笋,不知不觉一夜之间就遍地开花,而且每一家的生意都还相当不错。但是,将军那个市,那时还没有这样的局面,除了有数几家装修、规格、服务都非常落后的私人餐馆之外,就只剩下国营大饭店。
将军想要抢在繁荣局面到来之前,率先占领市场,树立口碑。
这绝对是一个好想法、好念头。唯一不好的是,当时,他们市最大的一家私人餐馆的老板就是他的大哥。这个时候,如果他想要插手进去,就意味着他铁了心要和他大哥抢生意,就意味着他铁了心要和他大哥翻脸。
游戏室,给,不甘心;不给,得罪了大哥,死路一条。
饭店,开,稳赚,得罪大哥,死路一条;不开,游戏室生意一旦开始走下坡,将军也只有死路一条。
“哎,义色,老子真的是看不到前头有条路让我走了。”说到这里,将军已经忧愁得不再像是将军。
一匹同路的狼
听了上面的那些话,我已经明白,今天将军找我过来,并不是为了把酒言欢,而是为了另外一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
我试探着问道:“那你想要怎么办?”
将军半天没有说话,他显然在思考着什么,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说:“这些年,我帮他打江山。而今他家业壮大,老子除了有一点所谓的名气之外,鸟毛都没有一根。我也不求别的,只想借着他的一点光,没得人找麻烦,过些好日子就要得哒。呵呵,真没有想到,这些年,竹篮打水一场空,结果最大的麻烦就是他找的。不给老子活路走,什么麻皮大哥不大哥?狗杂种!他做得出来,逼急了老子,绑着一起死!老子屋里至少还有个老弟送爷娘上山。”
说到这里,将军稍微顿了一顿,看了看我,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将军的声音转柔,继续说:“只是,而今他也防着我,道上也到处都流传着闲话。办他,办得好就好,办得不好,老子烂命一条,无所谓,我就怕害了我屋里的老弟。你见过的,他还是个小伢儿,堂客都没有睡,哎……”
将军的语气越来越低沉,面对着他极度复杂、游移不定的眼神,我没有回答。因为,那一刻,在我的心里,各种各样的念头、思绪汇集,正在隐秘而急遽地翻动着、斗争着,纠缠在一起。
刚认识将军的那天,我就已经知道,这个人会是我的朋友。随着彼此之间的来往逐渐增多,我发现,我和他之间,远远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感觉就像是一头孤独而紧张地走在遍布了猛兽与机关的深山里面的成年公狼,遇见了另外一头有着共同的目的、来自共同种族的狼。
这是一种代表了安全与信任的依靠。这种关系与我和唐五,或者和何勇、皮铁明、夏冬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同。
前者对我而言,是一种利益的交接。就在最初,我以我自己为代价替皮铁明向唐五借钱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这种关系的最终本质;而后者,对我来说,只是情感,我们有着共同的童年,有着共同的成长记忆,回首我们每个人各自的生活,都少不了彼此的存在。
将军与我的感情,不见得会比上面两种更加浓烈,但是一定比上面两种更加稳固。因为,我和他关系,同时掺杂了利益与情感。
这种关系非常地珍贵,也极端地微妙。我一直都不曾与任何人分享,包括我最为相信的皮铁明。
每次与将军相聚,我都是独自一人前往。将军也明显抱有同样的想法,他的生活圈中,除了他的弟弟小将军之外,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任何其他的人。
因为,遇到危险时,你最需要的不是亲密无间的家人、朋友,而是另外一匹同样凶猛健壮,会坚定地站在你身边的成年巨狼。而在这条路上,你永远都不知道谁会是你的敌人,你得要注意着,这匹本和你在同一阵线的狼,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只是,这些谁都不会说出口的奇妙心理不曾有半分影响我与将军之间的交情。我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我们之间有太多的共鸣,我们一起见证着这份关系的日益稳固与坚定。
如果是其他一件事情或者其他一个人,我就一定会答应去帮他摆平。只可惜,这个人是他的大哥,他大哥的这个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大哥也是始终站在唐五身边的那匹狼,而唐五是我的大哥。
很傻很天真的雷震子
在收购站事件之后,唐五保持了一贯沉默如金、高深难测的风格。他并没有给我们细说,但是在与大嘴一林的偶尔闲谈中,我已经知道了,将军的老大——那个前来为唐五平难,有着深刻法令纹的人,姓熊。以前人们叫他熊哥,近几年,有些人喜欢叫他熊“市长”。
他叫熊“市长”,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就已经掌控了他们市的地下秩序,他还没到那一步,那个市里的顶头大哥并不是他。
他叫熊“市长”是因为他的亲老表,也是他们那个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据说这个老表对他非常到位(方言,周到),场面上值得一位副局长用如此到位态度对待的,可能连高半级的局长都不行,至少也要市长才行。所以,他就成了江湖人口中大名鼎鼎的熊“市长”。
种种迹象已经向我表明,如果我帮了将军,但凡事情走漏半点风声,我绝对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只不过,那天将军很巧妙地向我表达了一个意思:他是熊“市长”手下最为得力的人,也是伴着熊“市长”成长起来的最初几位元老之一,只要熊“市长”倒了,他又能撇开关系,那么他就很有可能坐上熊“市长”如今的这个位置。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身边站的也就不仅仅是一匹与我实力相当的狼,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唐五。因为秦三而达不到的梦想,在这里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所以,最终我还是决定帮他。我姚义杰毕竟不是一个像老梁一样甘于平淡的人。
“我来帮你办!”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将军脸上的表情,我就已经知道,我没有做错这道选择题。
那一晚,我和将军商量,决定先同意熊“市长”的强行入股,待过段时间,事情开始平息,关系缓和之后,再办他。不过,将军并没有想彻底干掉熊“市长”,他只需要将他弄成废人就够了。
这并不是将军仁慈,也不是我手软,而是完全没有必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因为我们都身在江湖。江湖上的道理有些时候很复杂,有些时候却很简单,就像是古龙小说中的那个故事。在百晓生的兵器谱排名中,天机老人始终一骑绝尘,排名第一,但是,他却彻底完了。因为,他败了,败了一战而已。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巅峰,能够站在巅峰上的只有一个人。没有登上巅峰之前,你可以败很多次,但是一旦到了那个位置,你就绝对不能败了。
败了,就完了。一个彻底完了的人当然就无法再构成任何的威胁。所以,将军,要做的只是让熊“市长”完了,而不是死了。
第二天,我坐五点多钟的头班车回到了九镇。
跟着唐五的日子里面,他确实从各个角度上全面影响了我。如果说还没出道时,凭着一股怒火砍闯波儿的我还是一颗刚刚发芽的小苗,那么唐五的言传身教就是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是他让我埋在心底的大树开始成形。
至少,他教我学会了隐藏。我隐藏了我与将军之间的所有一切。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已经想好了,办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不能动用任何与唐五有瓜葛的人,就算亲如何勇也一样,因为我无法控制他们。包括这时的皮铁明在内,他们都只是我的兄弟,而不是我的班底。
我现在唯一拥有的班底,只有通过昨日一夜,彼此关系正式升华的将军。但是,很显然,这件事情,将军自己不可能出面。
那么,我能够用的是什么人呢?正当我为此而冥思苦想,依旧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几个陌生人横空出场,伴我至今的班底终于开始组建了起来。
我这一生中,伤害了很多很多的人,有些是刻意为之,有些是无意造成,有些是不得不做。但是,我很少会觉得自己对不起谁。做过了事情之后心怀愧疚的那是好人。而我,从一九年开始,就已经是一个臭名远扬的坏蛋了。我伤害别人,是因为我不想被别人伤害。这就是一个坏蛋应该拥有的唯一的生存逻辑。一直让我心怀愧疚的只有五个人,王丽是一个,雷震子是第二个。
正式与雷震子打交道是在我与将军吃饭,许下了帮他的诺言之后的某个晚上。但是,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很多次地听过这个人了。
因为,没有人不认识他,在当时的九镇,他实在太过于独特。
雷震子不是九镇街上的人,他出生于九镇旁边一个叫做虹桥的乡里,我甚至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身份证上的具体地址,虹桥乡红旗大队向阳小组一百零五号。
他也并不姓雷,他的姓就像他短暂的一生那样平凡而普通——张。之所以叫做雷震子,是因为他那一头绝无仅有的牛逼发型。
八十年代末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那个地方,从市区到县、镇,十几二十岁的男孩子都烫起了那种极大极卷的发型,就像现在是人不是人都喜欢挂条拴狗的金项链装大哥、装老板一样,烫卷发也是当年显示一个年轻人最牛的标志。
当年我也做过这种丢人的事,不止是我,何勇、皮铁明甚至唐五,我们周围的兄弟都烫过。
雷震子就是将这种发型发扬到极致的佼佼者。他本来就是一头自然卷的头发,而且脑袋顶部的头发天生就比两边少一些。烫头的风气流行起来之后,这哥们还嫌自己的卷发不够潮,又专门跑到“香港发廊”去烫了一下。
这一下,好家伙!
香港发廊前文中已经介绍过了,那个老娘们生意好,不是因为手艺好,而是经常兼职做皮肉生意。我们烫头都是去市里或者县城,雷震子图便宜,在那里就烫了,能不醒目吗?
那是绝对的醒目!他两边又多又厚的头发全烫得斜插入云,中间少的那一部分,则贴着脑袋顶上开了一朵富贵祥和的芙蓉花。这哥们还不太爱洗头,头发都是一坨连着一坨,层峦叠嶂。
那段时间,正好全国热播电视连续剧《封神榜》。据说,某天雷震子顶着那发型招摇过市的时候,一位在街边摆摊子卖米糕的堂客,盯了他半天之后,大叫了一声:“我的菩萨啊,雷震子!”
这一下,这个大名就正式传播开来。
造成雷震子一生悲剧的原因,在于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打流,而且他还认识了我。
当然,打流的人也不见得全部都是悲剧收场。只可惜,如果一个像雷震子一样的人去打流的话,就绝对是悲剧收场。雷震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就是无间道里面,整日跟在陈永仁后头的傻强,很傻很天真。
雷震子,真的很傻很天真。
一九八四年,雷震子十三岁,读完了小学,没钱继续读书。家里人把他送到了九镇汽修厂做学徒,一干就是五年。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雷震子度过了他一生当中最为光辉的一段岁月,上帝本已经将他的美好前程摆在了他的面前。可惜,他没有发现,或者是发现了,却没有去珍惜。
他对于汽修极有天赋。学徒只有半年时间,他就已经出师,开始独立修理大卡车。后来,老师父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一两年之后,他就已经成了九镇汽修厂的镇厂之宝。
据说,那几年,那些在九镇附近运矿的大卡车,一旦车出了毛病,连市里的汽修厂都不去,专门跑到九镇来点名要找他。工作越来越忙,名气越来越大,钱也越来越多。少年得志,可以让人飞得更高,比如韩寒;也可以让人死得很惨,比如雷震子。穷惯了的雷震子发现吃饭已经不再是问题之后,他开始追求更大的精神满足。
这没有错,错的是他选错了一个满足精神需求的方法——赌博。
一九八七年左右,雷震子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而且,赌得越来越大,越赌越爱赌。
他有多爱赌呢?一个小小的故事就可以说明。
当时,雷震子早已经被汽修厂开除,深陷于赌博之中了。当年的一点积蓄也几乎输得一干二净,尽管如此,他还是照样逢赌必去。
某日凌晨,在九镇供销社旁的早点摊,一个熟人看到了双眼红肿、呵欠连天的雷震子在那里吃早饭。熟人凑过去,开玩笑说:“雷震子,昨天又不作活(方言,不学好,寻死路),和别个打牌去了吧?看你这个卵鬼样子,一清早就像是被屎熏到了一样,要死不断气的,输了吧?”
待到熟人一说完,雷震子像是受到了极大侮辱一般,嘴角一撇,把手里的筷子往碗边上一放,猛地几口将粉丝吞入肚中,说:“切,老子打牌啊?呵呵,老子而今早就把打牌这回事看白了,不是条好路。你以为我还像是以前,天天和刘毛他们一起搞哦。刘毛他们昨天又打了一晚上,我日!他们的瘾真大,不晓得是为哪般啊?怕人抓赌,搞了条渔船,刚好坐四个人,刘毛、小七、张麻子、老黑四个人就这样在河里抹黑搞到了天亮,刚刚才回去睡觉。真的是……哎,这些人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