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从
“三哥,那现在怎么办?”听我说完了所有一切之后,被我从床上叫醒,连牙都没来得及刷的雷震子已经完全从睡意中清醒过来。他骨子里的胆怯和懦弱也一同被这个血腥的早晨唤醒。看着他吞吞吐吐说话的样子,我知道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他真正想问我的是:“如果别人找到我们了,怎么办?”
“三哥,我们要不要去医院看下将军?”显然,牯牛的胆气要比雷震子大得多,但是他的这句话,于我而言,也一样等于没说。癫子先前就已经被小将军和我的谈话惊醒,已经漱洗完毕的他看起来要比其他两个人双眼浮肿、头发蓬松的样子更为精干。但是,他却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边上,安静地望着我。
“现在不去看他,去了也没有用。我就想和你们商量一下,将军这件事,是别个专门来办他。我不在这里,我不管,但是而今我在这里,他是我的兄弟,我不可能不管。”小将军走了之后,我就那样浑然不知地站在门边,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一直等到骨子里面的恐惧开始慢慢散去,就是在那时,我真正坚定了要为将军报仇的念头。
现在,我说出了心底的真实想法,这也是我答应过小将军的承诺。只是,当我把这个决定说出口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雷震子的失望,也看到了牯牛的担忧,只有癫子还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个石雕,让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四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却都无一例外地被控制得悠远而细长,大家都好像生怕打扰了这一刻出现在房间里的那种奇妙的沉默。他们的表现让我有些失望,我想他们很难真的给我一个决定。也许,何去何从只能靠我自己了。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出现又消失,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我手上的半支烟都已经快要抽完。牯牛终于动了,他挪动了一下自己壮硕的屁股,窄小的木凳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等到我的眼睛完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牯牛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说:“三哥,我来就是帮你办事的,你要怎么办都行。”
我有些激动,但我更加清楚,这并不是一个适合为兄弟义气而激动欢呼的时候,于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三哥,那我也搞。”雷震子也说话了,声音依旧怯怯的,可他毕竟还是说话了。
我屏住呼吸,看向了癫子,癫子没有说话,也没有避开我的眼神,他同样定定地看着我,可是我偏偏却又感觉他看的并不是我。一秒、两秒,癫子还是没有开口的迹象。在有些暧昧难言的气氛中,其他两人也看向了癫子。我已经暗自做好了决定,如果他不铁我,那他就回去,给他的钱就算了。可是如果这件事,他敢泄露半句,就算老子回不去了,也一定要通知何勇他们帮我办了他。
离忍耐的极限越来越近,终于,我轻轻吐出憋了很久的那口气,目光从癫子的脸上移开。话已经是将出未出,到了我嘴边的那一刻,癫子的声音却先一步传来:“三哥,我刚想了很久,帮将军报仇,我没得问题,怎么赚钱都是赚,给我钱就行……”
他说到这上半句的时候,我的话吞了回去,心也放了下来。不过,那一瞬我没有感动,只有隐隐的愤怒和鄙视。虽然我明白癫子办这件事归根结底就是为了钱。但是这几天以来,我尽力地待他如兄弟,在这个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还是钱,我多少有些不满。
我已经做好了等他说完话后,开口讽刺羞辱他一下的准备。没料到的是,接下来,癫子后面的半句话却让我有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不过,三哥,小将军说没有看到人,那你怎么晓得是哪个办的将军,我们到哪里去找人呢?”
我一下呆住了。其实,癫子的这个疑问,我已经想过了,我只是存了一丝侥幸。我认为平日里,将军在这个市混得很开,朋友很多,小将军虽然没有打流,为人却也不错,这个时候,应该会有人帮他。那么,就可以要小将军出面打探消息,我只需要办事就行。
虽然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有些靠不住,但是将军受伤的消息让我太过于震惊,小将军当时表现得也太可怜,我毕竟也是一个被感情控制的普通人,同仇敌忾的愤怒使我只想要为他报仇。在这样的主观心态影响之下,一线的希望就已经足够蒙蔽我的理智了。而且,我原本还以为,在这四个人的圈子里面,我是属于那个想问题最周全的人,什么事我自己想好就行了,并不需要给其他人交代。
只是,现在的情况显然并不是这样,很少说话的癫子居然一针见血地把问题指了出来,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嗯,我可以要小将军找一下,他天天跟着他哥哥玩,将军在这里朋友也多,应该没啥问题。”我的话,说得连我自己都有些心虚。
“三哥,你开始说那些人估计是去杀将军的。你想,我们只是想要把熊‘市长’搞残,都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来计划,都晓得不能留下痕迹。别个杀人的人,你觉得会不会这么蠢?将军被砍前几个小时,自己都一点消息没有得到,还和我们喝酒。他弟弟这么容易就问得出来吗?”
“……”我哑口无言。
“怎么就打听不出来呢?这又不是什么大城市,比九镇大不了好多,打流的也不是成千上万那么多,时间长了,迟早要找到。”牯牛帮我说话了。
“三哥,你只有一个星期的假。时间长了,万一这里出了什么事,唐五那边晓得了,又准备怎么搞?”
我开始感到自己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但同时,我隐隐也感到了一丝开心,当过兵,还在场面上混了一段时间的癫子确实不是一个街头那些一无是处的小流子所能比的,他果然是一个非常细心周详的人。
这样的人,帮我,总比害我强。
“哎,癫子,你就说你到底干还是不干?你只是想要钱唦?不得了啊,问东问西,而今是不给你钱还是怎么了?要听你啰唆?三哥,莫理他,他搞就搞,不搞算了。少了一碗胡萝卜,一样的整桌酒席。”自从那次我救了雷震子,耿直忠厚的牯牛就始终当我比亲大哥还亲。此刻,他照样耿直地替我出了头。
我看到雷震子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悄悄拉扯着癫子的衣角,癫子的嘴巴紧紧闭了起来。
我不是一个见不得别人半点牛逼的人,我知道,现在有了癫子这样一个人对我会是多么大的帮助。于是,我对牯牛点了点头,又扭过去看着癫子说:“癫子,你别听牯牛的,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怎么想的?这个房间里,都是兄弟,没有什么先来后到之分。你想赚钱是应该的,我也想赚钱,我又不是你的领导。你有什么话,你就说。”
“三哥,我没得别的意思,我开始说了,反正都是赚钱,我跟你来了就是来了,你搞什么,你决定,我搞就是了。我只是想了想,报仇这件事急不得,真的。牯牛,你也莫见怪,我没得别的意思。”癫子仰脸看着我,甚至还转过头去对着牯牛笑了笑,牯牛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了他一笑。
我对着癫子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听了我的话后,癫子又转过头看了看牯牛,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牯牛再次报以歉意的微笑。癫子这才开口说:“三哥,我觉得报仇这件事急不得。牯牛开始说了,反正迟早要查出来,查出来之后,你再来办人也不迟,到时候,为兄弟报仇,天经地义,就算是唐五晓得,也说不得空话了。我觉得,而今最重要的是将军的安全。”
将军的安全?除非我现在去医院守着,可这显然不可能。癫子之前的那些话已经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想他应该不是出于这样愚蠢浅显的想法,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脑子开始急速转动,同时,示意癫子继续往下说。
“早上那些人如果是来杀将军的,而今将军在医院,不见得就一定会死,也可能会抢救过来。现在别个应该不会冒这么大的风头去办他,但是过段时间呢?他休养的时候呢?不可能哪个二十四个小时守着他吧?真要安全,只有把别个想办他的路断了,我们自己肯定断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断不了,警察可以,我们把这件事搞大!”
“怎么搞大哦?”
就在雷震子插嘴的同时,隐隐有些极为关键的东西开始在我的脑海里面出现,一时之间却还有些摸不到、抓不着。
“三哥,我们其实可以按照先前的计划,还是搞熊‘市长’!”说到这里,癫子一扫平素里那种安静淡然的样子,看着我的双眼炯炯有神,隐隐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
“什么?”
“为什么呢?”
在牯牛、雷震子两人的询问声中,我脑子里面仿佛轰然一声巨响,一道灵光飞快闪过,一理通百理通。经过一早上的浑噩之后,那一瞬间,前面的路在我眼前突然明朗了起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将军他们这个市和九镇一样,地理上属于同一个地区。这个地区自古以来都是流放犯人的地方,以盛产悍匪山贼闻名。从古到今的人命案层出不穷,那些有钱有势的老板,争夺矿产时,用枪和炸药灭人满门的事,也屡见不鲜。在这一亩三分地里面,将军混得再好,他也只是一个二流的流子。别说今天他还没有死,就算他死了,警察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当做一件大事,全力缉凶。可是熊“市长”不同了,他是公安局副局长的亲表弟。
我笑了,这个早上我第一次笑了。我说:“癫子,你有什么话继续说,还装什么扭捏啊,说!”
癫子也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三哥,我是这样觉得的啊。办将军的人,只会有两个,一个是而今和他大哥不对盘的那个毛老板,要搞定熊‘市长’,所以先找将军开刀。另外一个就是他大哥本人。将军不是说熊‘市长’早就对他很不舒服了吗?你看啊,我们先假设办将军的是那个毛老板,那么我们现在办了熊‘市长’的话:第一,熊‘市长’的表哥插手,场面上的人一插手进来,毛老板再鸟,他也不可能和场面上的人搞吧。将军肯定就没得事。第二,我们这个时候办熊‘市长’,这个黑锅,毛老板不想背也要背,除非有人事先就晓得将军安排了我们,不然的话,现在将军都这个样子哒,哪个会认为是他下的手?我们也就越发安全。而今这个时候了,将军已经出事了半天,我们还可以坐在这里谈,我估计别个晓得我们存在的可能性不大。
“再者,假设办将军的那个人是熊‘市长’,那也没得问题。第一:将军没得事的时候,也没有动熊‘市长’,而今将军被他办得快死哒,他肯定会认为更加不可能动他,是吧?第二,把熊‘市长’一办,他一残废,还有哪个理他?就算他还想要将军的命,只怕也没得这么容易哒,是吧?第三,真的是他,我们也就算直接帮将军报了仇。”
牯牛的脸上也出现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雷震子的脸上更是露出了对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哥哥”佩服到五体投地的表情。
癫子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了进去,他说得非常对。不过,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却出现了另外一种被癫子启发,却连癫子都不曾想过的思路,而正是这种思路,才让我决定听从癫子的建议。
我和癫子确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他非常谨慎细致,考虑问题从理智出发,选择最好的方式来行动;我不同,我考虑每一个问题的根本出发点好像都只有一个:利益,最大的利益。只要这一个目的达到了,就算不太理智,要冒些风险,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说对于这件事情,癫子想的是闹大的好处,那么,那一刻我想的就是不闹的坏处。
癫子说得很对,我想要为将军报仇的可能性是非常渺茫的。一起精心策划的办案,没有那么容易被人看穿。按着这个目标走下去,纠结在其中的话,最后最大的可能就是,时间到了,我连熊‘市长’都没有办,就不得不回去。
如果熊“市长”没有办,那么很简单,会有这样一些后果:假设砍人的是熊“市长”本人,将军被砍之后,死了就死了,没死,他也完了,熊“市长”会更加不把他当人,会越发地打压、排挤他。没被砍之前的将军就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被砍之后,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再假设砍人的人是头号大哥毛老板,那就更加麻烦。将军是熊“市长”的头号手下,他砍将军,却不直接砍熊“市长”,就是表了一个态,证明自己已经到了全力一搏的最后状态,逼着熊“市长”服软。
依毛老板现在的势力,如果动了杀人的心,老谋深算的熊“市长”是绝对不会再去直接硬碰,这和那些在街头打混,穷得像鬼的小流子打架不同。在毛老板和熊“市长”这样的大哥之间并不一定要分出一个明面上的输赢才行。很有可能,最终他们会暗地里达成某个协议。无论协议的内容是什么,将军的仇肯定报不了了。
这样的话,不管主使者是谁,将军就被白砍了。
将军说过熊“市长”废了,也就完了。其实,将军也一样,如果他莫名其妙地被人砍了,而大哥根本就不帮他报仇,那他也就完了。因为,天长日久,道上的流言飞语也就会接踵而来,每一个以打流为生的人,都精得像猴,时间长了,人们难免会有猜疑,砍人的是不是就是熊“市长”。
就算不这样,人们至少也可以确定,将军不再是那个受到熊“市长”器重的将军,就连仇他的大哥都不帮他报。落井下石繁多,雪里送炭难有,江湖路,想要再走。
将军完了,那我也是白干一场。
我也就永远都成不了像唐五那样不会受人欺负的人,我也有可能会变成第二个将军,有朝一日一旦被唐五抛弃,就狗屁不是,我更有可能成为那个买酒的老梁,不得不为现实折腰。
现在那些惧怕我、不敢再嘲笑我的人们,也会像当初那样骂我是臭狗屎。
只要干了,我的命运就一定会不同。
将军的命运也会不同。熊“市长”一倒,将军只要不死,凭他二号人物的地位,就必定可以东山再起,甚至接受熊“市长”的一切。情况再好点的话,毛老板被熊“市长”的表哥盯死,群龙无主,将军甚至有机会登上那个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的位置。
癫子说得没错,事已至此,将军究竟是被谁砍的已经不再重要,报不报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被砍了这几刀之后,能够得到什么样的结局。
要达成这一切的关键只有两个:办熊“市长”,将军没事。
后者在神,前者在我。
我想,我已经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去做了。
那一天,当我们商量完毕,决定依照原定计划办熊“市长”之后,我们所有人都做了一件事情:我们将自己房间的床单剪成了一根根的布条,然后系在一起。
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们不知道砍将军的是什么人,我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上门来砍我们,我们更不知道他们何时来,怎么来,有多少人。我们只晓得,万一他们来了,我们就完了。
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准备好随时跳楼,可我们住在三楼,我们也不想死,所以,我们做了那些布条。做完了这个准备之后,剩下的就是几乎看不见尽头的等待。
就在这样的等待中,我们每个人都忍受着灵魂里面的煎熬。
神经质一般聆听着门外走廊的任何动静,但凡有脚步声响起,我们都会第一时间抓起烟灰缸,或者拿起已经系好一头,堆放在窗下的布条,准备随时将它从窗口扔下去。脚步声慢慢走远,动静渐渐消失,我们还会仔仔细细地等上很久,甚至还会轻手轻脚地滑到门边去看一看、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