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扭过头去给秦三说了两句之后,对着一林挥了挥手:“你们都出来。”
刚走出医院的大门,一林突如其来的一脚就踢在了皮铁明的后腰上,猝不及防之下,铁明一个踉跄,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唐五也仿佛忘记了叼在嘴角上的半支香烟,任凭烟蒂黏在嘴唇上,摇摇欲坠。
下一秒钟,大家都冲了上来。我刚刚想要抱住一林,一林却猛地一挥拳,扒开了我伸过来的手掌:“抱个****,你妈了个逼的,抽卵不认人的家伙,死远点。*,都怪你们两个!何勇出了事,老子弄死你们。”
我尴尬地停住了手。
“尤其是你,皮铁明,你是个什么东西?操!”一林大吼着还要冲过去打铁明。铁明坐在地上,呆呆看着这边,脸上有些吃惊,然后他默默地低下了头,既不回嘴,也不站起来。
“够了!反了天了,你有种报仇的时候再打!”唐五少有的大喊盖住了沸腾的场面。
一林终于安静了下来,然后他说出了几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一切。
酒徒
当时,从家里冲出门之后,一林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顺着门前的大路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然后何勇追上了他。何勇要他回去,心里不痛快的他不愿意回去,反而要何勇与他一起找个地方去喝酒。
何勇同意了。
于是,他们两人就来到了十字路口。
那个年代的十字路口不像如今这样繁华,但也初具雏形。当时,一个来自九镇附近乡下的叫做红军的厨子,每到夜晚就和老婆一起用板车拖着炉灶和各种炊具碗盆,在十字路口的街边用几根长毛竹架个简易的棚子,上面再搭块大帆布,经营起了九镇第一家夜宵摊子。
红军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慢慢地,跟风做夜宵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十字路口就成了最喜欢夜生活的流子们喝酒吃饭的好去处。
何勇和一林那一晚就走进了红军大排档。
随便点上几个小菜,抒发着心里的愤懑,痛斥着我与铁明的不义,两人喝了起来。
经常喝酒的人都知道,喝酒最忌讳的就是心情郁闷和吹风受冻。
红军大排档棚顶上盖了一张厚帆布,可以挡雨雪,但是四面皆空,光靠每张桌子底下的大火炉,抵挡不住冬夜的寒风,两人也肯定没有手舞足蹈的心情。于是,喝了没多久,他们都醉了。
就在这个时候,红军大排档的棚子里面又进来了七八个人。
一林说,这帮人进来的时候,就是一副牛逼烘烘的样子,个个都斜着眼睛看人,点菜也是大呼小叫,好像自己吃的不是大排档,而是山珍海味。
当时,一林的心里就有些不爽,可毕竟心里有事,一林也没有多搭理。
但是,片刻之后,一林听到了这帮人的对话。而这些对话万万不该让此时的一林听见。所以,这一下,憋屈了整晚的一林被彻底点燃,爆发开来。
夜半刀声
那伙人里面,领头的是一个看上去十的年轻人,大家都叫他强哥。
酒菜上桌之后,其他人频频举杯敬这位强哥。一开始,强哥还算是沉稳,看上去也不像其他几人那样轻狂,但是喝了一会之后,强哥就变了。
简单来说,强哥就是翻版的一林,喝多了之后都属于那种“地下的事全晓得,天上的事晓得一半”的角色。
在周围人的奉承之下,强哥大谈特谈起了九镇江湖的各种典故。听他的口气,九镇的江湖就像是他的毛一样,除了他谁也不清楚有多少根,谁也不能像他一样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九镇江湖池子小,王八多,但值得谈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所以,很快,一林就在那帮人的口中听到了“唐五”这两个字。
“哎,强哥,问一下你,唐五你认不认得啊?听说,他而今在你们九镇混得蛮啊。我们在县里都经常听朋友提起这个名字。应该算是九镇的头把交椅吧?”
“是啊,强哥,说说唐五呗,听说以前他在纺织厂当着几十个工人的面砍车间主任。有这个事没有啊?”
“嗯,对对对,唐五哥也是你们九镇的啊。我前年在县里的大饭店见过他一次,他和罗勇在一起吃饭,看样子蛮有气魄的。”
何勇和一林都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在周围人的七言八语之中,那个年轻的强哥故作高深,没说话,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操!装个****!”一林见状,小声地骂了一句。
何勇轻轻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惹事。
那个强哥终于喝完了酒,缓慢地将酒杯放下,再咂吧了两下嘴,对着那些伸长脖子的闲汉们一看,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这才说:“呵呵,唐五。哼,我哥哥这段时间躲灾出去了,如果他没有出去,九镇还有唐五的一席之地?”
“那是咯,立哥在的话,那还说什么呢?”
“肯定唦,立哥是出了名的大脚板(黑话,大哥)。”
这些人的话让强哥脸上得意的笑容更浓,不等这些人说完,强哥提高声调,继续说道:“唐五算个****!悟空这次和他搞起来哒,他屁都没有放一个!他算什么东西?看着,最多一年,一年之内,老子就要他在我的面前矮下去!”
周围又是一阵马屁之声。
被拍者志得意满,拍人者刻意逢迎。就在那帮人都沉浸于这种和谐的氛围中时,当啷一声巨响,一个酒瓶砸在了他们的桌面正中心,一时间,汤水四溅。
接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小杂种!你刚刚说哪个?你要哪个在你面前矮下去?”
不知何时,一林已经抽出了随身携带的那把小匕首,与何勇一起站了起来。
那帮人看着一林,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强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是哪个哦?”
“老子是你嗲嗲!我再问你一次,你刚刚骂的是哪个?”
“操!”
“妈了个逼,哪里来的小麻皮!”
“这两个小杂种蛮嗨啊!”
喝骂声纷纷响了起来,那帮人当中也接二连三地站起了几个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冲过来,所有人停在原地,嘴里骂着,目光却都看向了那位强哥。
“喂,你哥哥是哪个啊?”稍微清醒的何勇扯住了已经开始向那边走去的一林,大声对着刚刚站起身的强哥问道。
“胡少立!”
“跛爷保长,胡少飞强,唐五一林,猴儿敢闯。”九镇大哥当中的“胡少爷”——胡少立。
听到这个名字后,何勇更加清醒了,他加大了拉住一林的力量。同时,对着那边说:“哦,你是立哥的老弟啊,我和立哥也见过几面。都是一条街上的朋友,这个是一林,唐五的老弟。大家都是出来吃饭的,你们安心喝酒,没必要说那些装大逞能的话。搞出事来了,没得意思!”
这句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说过的话就算了,不要再说,以和为贵。
只可惜,强哥还没回答,一林就抢先说了一句绝不应该说的话:“你妈了个逼的,胡少立牛逼一些?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们,你们几兄弟狗****都不是,我想动你们就动你们。还记得去年上半年,你家的旅社被抢的事吧?你哥哥不是查了好久吗?老子告诉你,就是我们兄弟搞的,喏,他就是其中一个。有狠,你过来动他唦,你个不晓得轻重的小杂种!”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何勇当时就呆在了原地。后来他说起当时,心底就已经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一度以为那天晚上他被砍就是这种莫名预感的应验。直到后来,他才真正明白过来,比起日后所发生的一切,那晚他受的几刀,只不过是一个玩笑。
话一出口,再也不可挽回,何勇心一横,左手拿起了桌面上一瓶还剩了半瓶的白酒,始终拉扯着一林的右手也缓缓松开。
小小的棚子内,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的目光或是看向一林,或是望着强哥,就连红军两口子也停下了手里切菜的动作,满脸惶恐,不知所措。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一林还是毫不退让,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强哥脸上蓦地变得一片煞白。气氛越来越沉重,所有人都在或恐惧、或期待、或兴奋、或紧张地等待着一场大战的来临。
“呵呵,”出乎所有人意料,强哥嘴角一咧,居然笑了起来,“兄弟,我刚才也是喝多了。说了一些酒话,你莫往心里去。喝酒,喝酒,不好意思啊,你刚刚说的那个事情,我也不晓得,我哥从来没有给我说过。我刚来九镇没多长时间。我敬你们一杯。得罪了!”笑过之后,强哥居然轻言细语地说了一通,然后对着何勇、一林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空气里的紧张随着这句话一扫而空,人们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但是每个人的眼色都明显放松了下来。
“我兄弟也是喝多了,乱说话。不好意思了,你们慢慢喝。”何勇一把将还要说话的一林强行摁在了椅子上,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回了强哥一句话,端起杯子,仰头喝干。
接下来,两边人各自喝了起来。但是大家显然都没有了片刻之前的酒兴,强哥那边偶尔还是会发出一些干瘪瘪的笑声,一听就能听出是刻意使然。
何勇更是如坐针毡。虽然场面没有爆发开来,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防都还来不及,谁还能继续安心喝酒。于是,胡乱喝了两口之后,何勇就喊红军过来结了账,一把扯起一林,离开了大排档。
何勇心里颇为不安。他明白,对方刚才不发作有可能是真的没种;更大的一种可能性,是因为一林的气势,以及一林手里的那把匕首。每一个打过架的人都知道,打架的时候,只能砍的那种长刀一般并不可怕,最多也就是在身上留两条疤痕而已,但是半尺来长的小匕首就不同,一旦开打,那就是一刀一个洞,稍微不小心捅错了地方,就会死人!
所以,在离开红军大排档的时候,何勇是偏着脑袋走的。只有偏着头,他才能在故作镇定的同时,用眼角余光来观察情况。
但是,余光毕竟不是完整的目光,距离稍远,余光的作用就不太大了,尤其是在这种没有路灯的深夜。所以,当何勇搀扶着一林走出十来米,走到九镇国道上时,他已经看不到什么了。
他只听到耳边突然响起了几声叫喊:
“哎呀,伢儿,搞不得!”
“啊……”
一男一女的大叫,正是红军夫妇的声音。
何勇回头看去,当第一眼扫见大排档棚子里面冲出来的一大帮黑影,他马上回过头,扯着一林,就开始狂跑。可是,他忘了一点,一林已经喝醉了。一林踉跄了两步,正面朝下,摔在了地上。
也许是一林的这一摔,更加激起了对方的勇猛与凶性,刹那间,充满了浓烈雄性荷尔蒙气息的狂喊接连传来,响彻长街。
“砍死他!”
“小麻皮,莫跑!”
“搞啊……”
“莫让他跑了!”
何勇弯下腰,想要扶起一林,谁知一林却伸出手,在腰间飞快地摸索着,想要掏出那把匕首。匕首好不容易掏了出来,一林一下没站稳,又摔倒在地上,才握在手上的匕首也飞出去好远。
何勇只得再次停住脚步,去拉一林。他只拉了一下,就收回了手。他不得不收手,因为就在那时,一把刀已经重重地劈在了他的背上。
“啊……”何勇狂叫一声,扭头跑开。
事后,红军夫妇脸色惨白地说,何勇口中的那声惨叫,和杀猪的声音差不多,那是动物在痛极了之后,才能从胸膛最里面发出的声音。
前面,我说过,砍一刀其实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尤其是在穿着很多厚衣服的冬天,而何勇又绝对是一个很讲义气、勇猛异常的人,那么,为什么他却在被砍了一刀之后,没有丝毫抵抗,甚至直接抛下了一林,扭头就跑呢?
因为,那一晚不是蓄谋已久、点到即止的伏击,而是偶然相遇,扯破了脸一气之下的复仇。当时强哥他们身上并没有带刀,所以,片刻之前,他们才会忌惮一林手里的那把匕首。
当何勇、一林走出大排档之后,强哥就跑到了红军的案板前,抢过了红军手里的菜刀。
当时的红军大排档是一个非常简陋的摊点,简陋的摊点上,工具也就不会太多。红军手里就只有一把菜刀,切青菜是它,削萝卜是它,剁排骨、砍猪蹄也是它。自然,这把靠着来讨生活的家伙,也就被红军磨得非常快。
而流子们又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无论多冷的冬天,都尽可能地少穿衣服,这样才显得阳刚、豪气。何勇也不能免俗,那天晚上,他身上仅仅穿了一件内衣、一件毛线衣和一件夹克衫。这一刀直接就划破了所有的衣服,劈在了他的身上。
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在致命的危机突然到来时,每个人的唯一反应都是跑。这是人的本性,不管多勇猛的人都不能例外。
只是,何勇并没有跑多远,内心的恐惧和背上的伤痛击垮了他。他一个趔趄,翻倒在地上,跑动时的前冲力还带着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然后,强哥手里的刀,接二连三地劈了下来。
据说,那一晚强哥本来要砍掉何勇的手,最后没有砍,是何勇的运气,也是强哥的悲哀。强哥很凶悍、毒辣,可他却没有交朋友的眼光。和他喝酒的那帮人,除了拍拍马屁,打打小架之外,什么都不行。
看到强哥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平日里打小架的范畴,他们就慌了,怕闹出大事,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是,他们假模假样地踢打着何勇,实际上却把何勇与强哥隔了开来,然后,好说歹说,把强哥拉走了。
一林也被打了一顿,但是除了把一身酒意打走,匕首被抢走之外,他甚至连血都没有流。打他的三个人手里没有刀,拿了一把木凳砸了两下,看一林躺着不动了,也就收了手。更为奇怪的是,强哥从一林身边走过的时候,也只是骂了几句,说了些嚣张话,居然也没有动手。
于是,一林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喊着,将何勇送到了医院,并通知了我们所有人。
*分子
“都是你,妈了个逼的,当初要不是帮你还账,何勇也不会去搞胡少爷的钱,今天也不会出这么回事。*,求人的时候你就在,出事了你就躲,你算是个****兄弟!”一林脑子里面一如既往地缺了根筋,他指着皮铁明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却忘了出事的真正原因是他那张嘴。
皮铁明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低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够了!你喝不得酒,就少他妈的喝点。你想想,你喝酒出了多少事?老子帮你擦了多少屁股?你还怪铁明!关他什么事?主意也不是他出的!怪就只怪你这张嘴巴,你给老子安静点!”唐五一掌将一林伸出的指头打了下去,吼了一林两句,一林这才一脸不忿地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句再也寻常不过的训斥,一林调皮的时候,唐五经常说类似这样的话。甚至很多时候,唐五的训斥比这句话更难听。所以,其他人都没有听出任何的异常。
我却心头巨震,难以克制地想要张大嘴巴,却靠着理智将自己的嘴唇硬生生合拢。
“五哥,这个强哥,到底是什么人?”沉默中,夏冬非常机灵地问了一句,将尴尬的气氛转移了开来。
“哦,我估计是胡少爷屋里的那个老三——胡少强,他好像从外头回来还没多久。”秦三替唐五回答了一句。唐五若有所思,拿着烟猛吸一口,两股白雾从鼻孔里面喷了出来,烟雾中,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听到秦三的话,当时我们都以为胡少强和一林一样,也仅仅只是一个性格彪悍、横行霸道、靠着兄长当大哥的“黑二代”。
一年之后,我彻底了解了这个人,他和一林完全不同。于是,我也懂了,今晚砍在何勇身上的那几刀,只不过是一道正餐前的小糕点。
在接下来的一段岁月当中,胡氏三兄弟纷纷出台,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假如说,他们里面最有名气的是大哥胡少立,最有能力、最厉害的是二哥胡少飞的话,那么这个年轻的老三——胡少强,就是最可怕的人。因为,他都不能算作是一个流子,他简直不是人。和他比起来,暴烈的一林真可以算作是一个博爱世人的天使。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未必敢与人打架,更别说提刀砍人,而提刀对胡少强而言,也许只是一个孩童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