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晕,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蒙蒙眬眬、模模糊糊的,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嗡嗡一片的闷响,可眼前的一切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见本来已经远远走开的彪子和小虎又转身跑了过来,彪子巨大的身躯挡在了我斜前方,几乎一把将江兵兵推翻在地上。
小虎笔直地站在彪子身旁,陈继忠和那个陌生人以及开车的那位司机都站在了他们旁边,所有人都在面红耳赤地说着什么。
声音开始慢慢变得清晰:“江兵兵,我操,我告诉你,这个事坤哥会找你……*……你动试试看……别****磨叽……你来啊!”
“……王坤……这是大哥交办的,来啊……老子迟早……小杂种……”
“都别……哎呀……搞什么****……都是兄弟……”
当时我以为是江兵兵那一脚太重,把我踢晕乎了。我没有想到,从那天开始,我的左耳差不多就成了一个摆设。
就在他们争吵时,从正对着我的方向射来两道亮光,由远而近,随着路面的颠簸不平,在眼前这些人的身上跳跃。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悟空来了,我的结局马上也将随之到来。
身体之中好像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所有的水分都被烧干。喉咙一阵阵发紧,仿佛有一块又粗又硬的骨头卡在了那里,嘴巴里面也开始变得极为干燥,不久前流入口里的鲜血少了唾液的中和,铁锈的味道越发浓重起来。
在极度恐惧当中,我的脑海里居然又不可抑制地升起了一线愚蠢的希望。我希望王坤能够坐在车子里面。如果他能来,今天我就不会有太大问题了。他就算是死,也一定会救我,我有这个信心。
我再也无心理会面前的几人,抬起头,望向了那片光芒。
随着马达声的熄灭,天地之间再一次陷入了浓烈的黑暗。
我依旧坚持着,坚持着看向那个我根本看不清的地方。在我的坚持中,强烈车灯光造成的短暂失明渐渐消失,所有景象在我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
车子停在了离我十来二十米的一片平地上。我最先看到了坐在前方的司机,然后又看到了后排两点忽明忽暗的火光,顺着火光,我再看到了两个好像正在交谈的人。
右边的人被司机挡住了,左边的人高高瘦瘦,看上去很像是王坤。
那一瞬间,巨大的喜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笼罩了我。
今晚我所遭受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被人砍一刀、踢几脚这都不是什么太大的痛苦,我本来就是一个流子,这也应该是我的生活。何况,我曾经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别人,闯波儿、市里人、熊“市长”……这些人倒在我的脚下时,他们受到的伤害并不会比我今天受到的小。
这也许是我应得的报应。
甚至,就连片刻之前羞辱我,让我恨之入骨,发誓要杀他全家的江兵兵,我也都不再那么痛恨了。他这么嚣张,我又何必去理他,何必再去结下一段解不开的深仇。终有一天,他会遇到另外一个比他更嚣张的人,到时候他的报应也就会到来。
王坤来了,既然王坤来了,那么我所遭受的屈辱与痛苦,就都算了吧。让我回到家中,躺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几天之后,身体上的这些伤痛都会慢慢消失,所有的事情,都会像是从来不曾发生一样。
我,也还会是小镇上那个嘴叼香烟、走路一摇三摆的我。
直到今天,我还会经常想,如果那一天车上的那个人真的是王坤,我可能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也许就不会再打流,一次这样的经历就已经足够了。大难不死、浪子回头的我会娶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婆,然后有了一个听话的儿子或者女儿,开一爿小店,闲暇时看看武侠小说和动画片,有兴趣了自己还画两笔。见到别人打架,我就会带着儿女们远远躲开,然后告诉我的孩子,不要学那些人,不要去打流,那些人都没有好下场……
但是,一切都是宿命,就在我一生最为脆弱、最为怯懦、对于打流最为悔恨的时刻,老天没有给我回头的机会,反而将我推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它让我在糊糊涂涂地过了十年之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我望眼欲穿,车子里面的人却始终都没有下来。
当我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时,右边的车门终于打开了。那个始终被司机挡住的人走下了车。
这样近的距离,月亮与星星的亮光不足以使我看清他的相貌,但是从这个人的身形来判断,我还是认出了他就是悟空。
悟空俯下身子,将头探进车厢,和车里人说了一句什么,这才关上车门,对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江兵兵、陈继忠、彪子、小虎,所有的人都对着悟空迎了上去。
我有些不明白,我依旧死死盯着车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王坤不下来,难道不是他?不会啊,高高瘦瘦,这么熟悉的身形,不是他还是谁?那他为什么不下来?哦,他也许是在整理裤脚、系鞋带或者交代司机。他应该马上就会下来了。
“大哥,来了啊!”
“大哥!”
“大哥!”
“大哥!”
江兵兵他们的招呼声此起彼伏,我却充耳不闻,看着远处的车子,直到彪子的那句话响起:“大哥,坤哥呢?”
声音传到耳朵里面,还是有些模模糊糊,听不太清,但是王坤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有事,不来了。”已经走到了面前的悟空头都没有偏一下,嘴里回答着彪子,眼睛却盯着我。
我的目光不再看向车那边,我好像看着悟空,但又好像不是。我只是想笑。
我笑我这一生,我笑这个世界,我笑所谓的兄弟,我笑所有的一切。
王坤居然来都没有来!他是悟空最得力的手下,他怎么会不知道今天办的人是我?他居然没有来,哈哈,兄弟,这就是一把菜刀割在指头上,喝了一碗血酒,身体里面流着彼此血液的兄弟!哈哈,喝酒、泡妞、打架、扯淡、开玩笑,都是那样地开心,可是现在他来都没有来。我还天真地觉得他会来救我,兄弟!哈哈!
我抬头看着悟空,他那格外宽大的额头被月光照得像是打了一层油,又光又亮,眼窝和鼻翼附近却是一片漆黑,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弄死我唦!”我挑衅地笑着说道。
悟空没有回答我,但是从他脸庞的黑暗处,我看见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露了出来,悟空笑了,笑着看了我两三秒。
“都准备好了唦?”悟空将目光从我的脸上挪开,越过我的上空,投向了犀牛形状的巨岩边那片滚滚流水。
“大哥,早准备好了。”江兵兵的声音第一时间响起。
“嗯。”轻轻哼了一声之后,悟空擦着车头,走向了江岸。
陈继忠和那个陌生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地扶起了我,江兵兵指指点点地跟在悟空身后,走向了前方。
“三哥……”小虎和彪子的喊声同时响起。
我回头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画面,在月光下、涛声中,小虎和彪子这两个人高马大的东北汉子站在那里,他们的肩膀都在剧烈地颤抖,脸上居然已是泪雨滂沱!
还没有等我晕乎乎的脑袋想清两人脸上表情所代表的含义,我的腋下和腰间就放上了四只手,这四只强壮有力的手掌半托半拉,使我的双脚微微离开了地面,跟在悟空身后,朝着河边走去。
“三哥……”
“三哥,好走!”
身后传来了小虎几不成声的悲泣与彪子撕心裂肺的狂喊。
我试图扭过头去看看,却未能成功。因为,我感觉自己的双膝在两人的悲呼声中,突然一软。陈继忠用力一拉,让我差点跌倒。
两个人情绪极为激烈的喊声,如同一把锋利的锥子,在我猝不及防之下,刺破了我牢固的镇定和倔强。恐惧就像漫天洪水,顺着那个破洞倾盆而下,将我淹没其中。
我想,我已经意识到了那个结局。
我想要开口问问陈继忠,嘴巴张了几次,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要站直了行走,双膝却好像陷入淤泥,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陈继忠,你们要怎么搞?是不是要淹死我?是不是?啊呜……”不知道作了多少次努力,我终于说出了话,可是那个声音却好像完全不属于我,尤其是最后那个奇怪而陌生的、不知道是哀号还是呻吟的怪音。
陈继忠低着头,整个人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我却感到他放在我腋下的手掌突然一紧。我无力地看向了那个同样搀扶着我的陌生人,在我扭过头去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移开了原本看向我的目光……
沉塘之殇
我坐在岩石的边缘,拍岸的江水不断溅在我的双腿上,冰凉彻骨,我却毫不在意。在我的后背,我所依靠着、让我能够坐直的东西,是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铁笼,笼子里面放着几块大石头。
生活中,我经常听到一些漂亮年轻的小女孩,在看见老鼠的时候会带着些许娇嗔花容失色地说:“吓傻了。”
但是,那不是吓傻了,那只是吓了一跳。
我才是被吓傻了,真真正正地吓傻了。因为三分钟之前,我看到了那个早就已经摆放在这里的铁笼子。我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当我认出那个东西的那一刻,我懂了彪子和小虎眼里的泪,懂了悟空那居高临下的一笑。一路上缠绕着我,让我不得安宁的可怕“未知”也彻底明朗起来。
千百年以来,在九镇,如果出了一个荡妇,哪怕这个“荡妇”是被人强奸,那么等着她的只有一个下场:她的身上会绑上几块石头,由那些原本疼她爱她,此刻却恨她、厌她、耻于与她为伍的家人们亲手送入一个竹子编的篾笼,然后再亲手将她永远地沉入水底。
这即是所谓的“沉塘”。
今晚,我成为了一个“荡妇”。
这是我做梦也不能预料到的事情。我更加不曾想到的是,原来悟空真的这么绝!
我想,我与那些自古以来深埋塘底的冤魂唯一的不同是,她们死后,篾笼会腐朽,她们终会自由,而铁笼将永远囚困着我。
有人说,人死之前,会想起一生中爱过的那些人;也有人说,会想起一生中做过的那些事。我真的很羡慕那些人,羡慕他们面对死亡时依然能够保持住那份回忆与思索,这无疑让他们的死亡平添了一些浪漫。
可是,当我面对着即将降临的死亡,努力尝试着回忆和感怀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我只是浑浑噩噩地坐在那里。
更加奇怪的是,当坐了不知多久后,我的脑海中无缘无故地出现了不知哪里看到过的一段话:“花开,然后花谢;星星闪烁,也总有消失之日;不管是这个地球、太阳、银河系,还是这个浩瀚的宇宙都会有死的一天。人类的一生,与这些相比的话,不过是一眨眼那么短暂而已。在那样短暂的时光中,人们诞生、欢笑、流泪、战斗、受伤、欢喜、悲伤……憎恨某人,爱上某人,这些都是刹那的邂逅,然后任何人都会进入名为死的永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