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萱还没醒,大约要等到晚上。
宋晚致决定去买点小鱼,回来之后给她炖汤喝。
买了几条小鱼,用草绳拴着提了,便跟着往临安大道上走去。
东都以临安大道贯穿南北,两边再延伸出不同的街坊,各个街道都有自己的特色。
东都人尚美,对于一切美的事物都有着特别的热情,卖精致物品的店门自然不能说,必然花团锦簇,便是卖包子的,必定也在旁边提着一首小诗,悬挂着一个花牌。
临安大道上,依旧是书声琅琅,其他三国之间若是有书院,必定是封闭,但是偏偏东都的书院特别,阁楼之上处于闹市之中,水面敞开,读书的人就在那上面,仿佛和周围的书院比气势一样,念得越大声越好,而在他们下面,总有爱慕学子的少男少女在那里鼓舞助威,也算是蔚为奇观了。
东都的书院,除了四国间和天合书院,大象书院齐名的青崖书院之外,其他的书院,都是私人所办,宋晚致提着鱼在路上转了一圈,便收到了不下十张书院的介绍书。
“小姑娘,我见你骨骼惊奇,在武术上肯定天赋异禀,只要进了我们书院,一定能够帮助你突破瓶颈!”
“只要没满二十岁!告诉你,我们夫子便一定有能力让你登上明珠榜!”
“抢人?!我们需要抢人么?!知道我们夫子是谁吗?!我告诉你,那可是上次秦陵试的前十名!”
……
宋晚致被劝说着塞了无数的纸张,不好拒绝,看着那纸张,然后小心的卷起来,放入自己的袖子里。
然而这个时候,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道异样的目光。
她顺着那道目光看去,只见人潮挤挤的临安大道上,一个浑身邋遢的少年模样的人站在那里,目光盯着她手里的鱼,然后落到旁边的小白身上,接着一转,又落到了宋晚致身上。
这目光,完全是看到债主的模样。
宋晚致微笑,这个“少年”,她曾经见过,在当初想要回到昭国的路上,便在路上遇见过她。
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竟然连衣服都没有换。
小白抬起爪子,抓住宋晚致的裙角就想让自己的女主子赶快走,然而谢春已经三步并两步走了上来!
“还钱!”谢春从自己的怀里搜出一张纸,然后抖在宋晚致的面前。
一张纸,字迹分明,最后写着两个名字。
甲方:谢春。
乙方:小白。
小白处按了一个红通通的爪子印记,只看了一眼宋晚致便知道是小白干的。
谢春道:“你的这只耗子,吃我的,睡我的,你看看,一身肥滚滚,都是吃的我的。算了算,这些天也吃了我五百两,本来按着规矩要十倍奉还的。但是现在,给我一千两就可以了。”
小白瞬间要跳了起来!
不是!嗷!爷才没吃到那么多!而且!也才不是耗子!也是神狐!
宋晚致低眸看了小白一眼,小白抬起爪子就想擦自己的眼泪,奈何本来便是没有眼泪的东西,哪里擦得出来。
宋晚致看着谢春,然后将自己的身上搜了一遍,两手一摊:“我没钱。”
谢春瞪着眼睛看着她。
“你没钱?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身上这身衣服就值一百两,看着普通但是皇族都没这么奢华!还钱还钱!不还钱我就在你家里去闹!”
宋晚致瞧着她这模样,微笑道:“那么姑娘你说,你要怎么办?”
谢春正待说话,然然而还没开口,只听到“咕咕咕”的声音从她的肚子里响了起来。
谢春的脸上倒是稀松平常的紧,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显然是已经习惯自己的肚子这样了,但是瞬间,她对着宋晚致道:“后面先还钱,现在,我请你吃一顿!”
宋晚致微微挑了挑眉,然后,谢春转身走到了旁边一处小铺子,道:“我请客,你付钱!来!坐!”
少女颇为豪迈,一屁股坐在长条板凳上,那还没有擦干净的长条板凳上到处都是之前的客人溅开的油渍,一屁股坐下,便染了她一屁股,然而,她却丝毫不觉的样子。
宋晚致目光一闪,然后也跟着走了过去,坐在了她的对面。
一张破桌,两张破板凳,一个邋遢粗狂的“少年”,一个干净清丽的少女,怎么看怎么怪异。
小白跳到桌上。
“老头子,来两碗大份牛肉面!”
“好嘞!”那个半天不开张的老头子急忙应了一声。
“老头子”,这实在不是一个很尊敬人的称呼,然而那老人听了,脸上却露出十分畅快的笑来!
这街道两边都是各种小吃食物,平常的宋国人为了吸引百姓来吃东西,附庸风雅一番,而眼前的这个老人,便是连桌子脏了似乎都不打理一下,也难怪没什么人来吃了。
两大份牛肉面被放了上来。
好大一碗,洒满了葱花。
谢春又叫道:“哎!老头子呀,香油呢?!没了么?!”
老人笑道:“有嘞有嘞!”
说完弯腰,在下面一片脏乱的瓶瓶罐罐中翻找了几下,然后终于将一个满是灰尘的罐子被扒拉出来,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便放在了他们的面前。
谢春挑着眉看着她:“吃不吃?嗯?”
眼底带着隐约的笑意。
脏乱的桌子,发黄的面条,从废弃物里掏出的香油罐子,这实在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而宋晚致却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抬起手,拿起那香油罐子。
拧开,一股强烈冲人的气味冒了出来。
小白瞬间跳开。
而宋晚致却用筷子安静的将里面已经有些凝固的香油给刮了点放入自己的牛肉面里,然后递到谢春面前:“你要多少?”
谢春眼底微微闪过一丝诧异,但是瞬间,她便伸手接过了宋晚致递来的香油罐子,然后“砰砰砰”的在桌上一敲,那凝固的香油罐子瞬间一松,而后被她一倒,便倒入了整个碗里面。
一瞬间,本来便发黄的面汤瞬间变成了棕色,刺鼻而廉价的味道瞬间在空气中散开。
宋国的人以言语轻柔为美,旁边闻到这个气息,顿时眼睛撇来一道道厌恶的目光,不说言辞尖利的话,只是捂着自己的鼻子走了。
宋晚致低头吃面,吃的安静。
而谢春坐在那里,捞起袖子,发出“呼呼”声,汁水溅开。
吃完面,谢春便将自己的碗筷一放,接着抬起手来,弯腰,一巴掌便拍在了宋晚致的肩上。
带着汁水的手指瞬间在宋晚致的衣服上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小白恨不得咬上去!
爷的女人的男人这么爱干净!拿开你的脏手!
宋晚致抬起眼来看她,谢春笑眯眯的道:“我请你吃了饭,我也请你的这只耗子吃了饭,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有些人相处一辈子都当不成朋友,有些人见一面便可成为一生知己。那啥,我瞧上你了,咱们从今天开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的就是我的。所以,以后我们天天请你吃饭!当然,为了展现咱们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请客,你付钱!这是我的原则!”
小白简直恨不得一爪子给她拍上去!
——不要脸!简直太不要脸了!想白吃白喝就直接说,还要打那么一个幌子!也不抬起眼睛看看自己是谁!爷的男人的女人你也敢坑!
宋晚致的目光从她那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指转开,然后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她,真挚的开口:“好。”
好。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而已。
谢春似乎愣了一下,眼前的少女目光澄澈,安安静静的看着她,仿佛带着最诚挚的希望。
宋晚致只是看着她笑。
十年可以如新,一面可以如故。
如同莲萱,如同小夜。
真正的朋友,可以是一面知己,也可以是三秋不见如隔一日。
她真的非常珍惜每一个把她当朋友的人。
谢春的手在少女的目光下松开,然后退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哈哈!说笑说笑!咱们就此别过,当然,明儿我可是得找你还钱!”
然而刚刚转身离开,少女的声音便轻轻的传来。
“我一直仰慕一个姑娘,我听说过她的事迹,那个当枪匹马为了一个朋友而背弃家族,杀入天下重围的人,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荣幸。你说得对,这世间,有人相处十年依旧是陌生人,但是有些人见一面便可以知道这个人对你的胃口。谢姑娘,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小女都尊重你的选择。”
谢春的脚步在少女说话的时候一顿,接着便大步大步的迈开步子,然后朝着前方走去。
一转眼,便被拥挤的人群包裹,再也不见那一身破衣。
宋晚致看了,最终只是微微一笑,接着低下头,取下了自己挂在旁边的鱼,然后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正准备递给那老人。
“老人家,这两碗面钱……”
然而她刚刚将自己的银钱递了过去,突然之间,一把手探了过来,然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让她将自己的钱给收了起来。
宋晚致抬起眼,便看到了少女的破衣。
谢春坚决的道:“我请客,我付钱!”
即便她已经身无分文。
谢春一伸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摸了摸,接着,“叮”的一声,一个东西从她的脖子上扯了下来。
一个玉佩,放在心口上的,仍然有体温。
宋晚致微微一愣。
谢春将玉佩放到了老人的手中,道:“老头子,给你的!我们俩的饭钱!看好了,我们俩的!”
老人眯着眼睛将两个人仔细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看清楚了。”
宋晚致看着那玉佩,最终还是没有阻止。
谢春拽着宋晚致的手便往前走。
小白在后面看的目瞪口呆。
它的女主子!竟然就这样,被一个邋遢的母的,勾搭走了?!
小白一愣,然后甩开小短腿就跟了过去!
宽阔的临安大道,在每一家的书坊下面,都挤满了人,宋晚致被谢春拉着,直接闯了过去。
谢春看着那些那些少男少女,一声吼:“秋白衣来了!”
秋白衣是宋国的年轻丞相,最近因为传说中的苏相的再现身,并在千万人面前来了一场被无数人渲染的“求亲”,引得所有少女心思萌动,一时之间,连带着秋白衣也跟着颇受关注。
于是,人群急忙一分,然后转头,谢春便带着宋晚致直接的冲了过去。
就是这么简单。
而最后,谢春带着她站在了一座书院面前。
没有位于闹市,在临安大道的转入角落的一个满是桂花和丁香花的街道上,位置不算多么的好。
但是当宋晚致站到那街道口的时候,便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古韵。
一种无法言喻的古韵。
老旧的屋檐,挂满了老旧的护花铃,风一吹,那些护花铃发出散碎的声音,那些声音却并非零散的,宋晚致一听,便知道这铃声也并非是凌乱的,隐约中,竟然暗藏着无数的杀机和阵法气韵。
街道上没有人,因为,不允许人居住。
而在目光的尽头,是一座宏伟的山门。
三大书院之一的,和陈国的天合书院,梁国大象书院齐名的,青崖书院。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宋晚致看向旁边的少女。
谢春抬起手,然后,指了指尽头的山门,那山门上被高高挂着的“青崖书院”四个字。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少女开口,眼底的漫不经消失的一干二净,一瞬间,愤怒,不甘,杀意全部迸溅出来。
“想干什么?”宋晚致问。
谢春道:“我想抬起脚,将那青崖书院的招牌踩在脚底下,我想告诉它,我看不起它!”
护花铃再次飞舞起来,惊起了旁边的鸟雀,“咻”的一声钻入云霄。
宋晚致转头看着谢春:“如果你想,那么就去做。”
谢春看着宋晚致。
宋晚致眼底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我以前有一个妹妹,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来不会有任何的顾虑。我们逐渐长大,逐渐被世事所困扰,逐渐不敢迈开自己的脚步。”
“青崖书院很有名,哪怕临安大道上的读书声多么的响亮,但是,真正的求学从来不是以声音而取胜。所以,我对真正的书院都抱着一分敬仰之情。”
“但是,难道因为它名声大代表着宋国的名声就不能动了吗?”
“如果它真的屹立不倒,你踢上去,不会成为它的耻辱柱,只会成为证明它屹立不倒的洗礼。”
“所以,如果你想,就上前去。不要犹豫,不要担心。”
“你能踢,它也能防守,本来便很公平。”
谢春看着少女那闪亮迫人的眼。
或许之前只是随意的说着笑,后来因为那一碗面而相交,那么现在,她忽然感受到一种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东西。
恣意的去做。
这个少女,竟然能一眼看穿她的顾忌。
谢春笑了:“但是我可能被打,你跟着我,也可能被打。”
宋晚致笑道:“不是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么?”
有时候,有一个人一起被打,岂非也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两人相对一笑,然后大踏步的朝着里面走去。
这只是两个少女的开端,友谊和爱情一样又千百种开端,她们的开端很平常,但是最后,终将走向一个不平常的结尾。
山门之下,石阶向上,那鎏金的招牌高高的悬挂在上面,是宋国开国帝王的笔墨。
不需要任何的言语,那便是一个书院最大的底气。
书院两边没有任何人守着,因为,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都不会来找青崖书院的事。
谢春看了看宋晚致,道:“你让开,小心碎裂了的木渣子溅到你身上。”
宋晚致往后退了一步。
谢春抬起脚,然后,腾身跃起,一抬脚,狠狠的朝着那木牌踢了过去!
狠狠的一脚。
“砰!”
小白也往后一退。
但是,别说木头渣滓,便是一个裂痕都没有出现。
谢池春一呆。
撸袖子!
她不信了!再来!
书院内——
一个个穿着书院常服的少年正席地而坐,听着自己的夫子讲述,沉浸在武学经义里的他们,陡然被一声“砰”的声音惊得抖了一抖。
“继续读书。”正在讲学的夫子抬起了眼,平静的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
“马上便是秦陵试了,要保持平常心。你们想要一步登天,那是……”
接着,又是“砰”的一声。
夫子的声音一顿,而后,抬起了眼,捞起了自己的袖子,站了起来。
而后,一个小童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有人踢书院啦!有人踢书院啦!”
所有人都一呆,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夫子的脸色一变,青崖书院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赶来毁坏书院名头的。
作为青崖书院的首席夫子,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抬起脚就往外面走去。
学子也跟着跟了出来!
能进入青崖书院的他们,以自己能进入青崖书院为荣,听到这些话,哪里忍得住!
他们倒要看看,敢来这里惹事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砰!”
“砰!”
“砰!”
青崖书院的副院长,各位夫子,还有一大堆学子也跟着跑了出来。
副院长一出门,一截黑影瞬间袭来,副院长伸手一挡,便将那终于踢碎的木板给抱在了怀里。
青崖书院,只剩下“青崖”二字。
副院长的脸色铁青,然后看着那下面。
宽阔的外面,两个人,一个一身破衣,形状邋遢,另外一个站在那里,提着一尾鱼,一看就是准备买鱼回去做饭的。
这,算什么?
一个乞丐和一个农女?
本来气势汹汹出来的少年们撸起袖子,等着教训前来不识好歹的人,然而此刻,看到这两个稀松平常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去打一个乞丐和一个农女,岂非太掉面子?
副院长一声吼:“住脚!”
然而,话音一落,谢春的脚已经将那“书院”二字从中踢开。
她站在那里,然后停下,看向了副院长,袖子松松的卷起,满不在乎的笑了笑。
副院长指着他们道:“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谢春点了点头:“知道呀,踢碎这‘青崖书院’的牌匾,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如此平常的说出来,反倒显出一种嚣张来,一瞬间,后面的学子早就忍不住了!
他们瞬间冲了出去,然后将两个少女团团围在里面。
谢春抬起头来,看着那副院长,还有副院长后面的一个夫子,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你还记得我吗?副院长,夫子?”
“还有,院长大人呢?”
“我那虚伪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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