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已是黄昏,夕阳无限红,散漫泻下一地的细碎薄光,闪闪晃晃的。有霞光折射进来,疏疏条条落到她脸上身上,整个人都好像被染上了一层绯红的色泽,分外幽深。望着窗外的风景,想起她梦里这般那般的前尘往事,心里极是凄涩辗转,好像有无数的花骨朵在里头凋敝飘零了。
怔了一会儿,突然闻见门外有争吵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的变清明了。
纪卓庭似是在发怒,他提高声音道:“陆司淳,你凭什么不让我把余生领回家?她是我老婆,是我纪卓庭明媒正娶的妻子。当年我娶她,你也应了的,哦不,准确的说,是你亲手把她送到我身边来的。现在……你又凭什么不让我带她回去,陆司淳,你以为你是谁?想送走她的时候就送走,想带走她的时候就带走,凭什么?”
陆司淳则好脾气地说:“余生在休息,有什么话我们走远一点说。鲎”
纪卓庭冷笑一声,“我跟你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余生是我老婆,于情于理,我都比你有资格照顾她。”
“照顾她?”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陆司淳突然惆怅一笑,凄恻低沉的嗓音穿过微掩的门,一字一句落入到余生耳中,惊起一片波澜,“纪卓庭,你也别跟我说照顾这个词。当初我把余生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你说过不会让她委屈的。可是呢,她嫁到你们纪家来整整两年了,你有好好待过她吗?纪家二少,风流无度,夜夜笙歌,美人在侧的时候你想起过余生吗?现在,你来跟我提她是你老婆……”
“不知道她是你哪门子的老婆?褴”
“陆司淳你——”
争执着争执着,不知他们怎么了,一时间,两个男人都不说话了,周遭的环境死寂如墓穴一般。
余生静静的躺在病床上,竟也觉得犹如置身于真空中一般窒息难受。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透明输液瓶,里面的药水一滴滴滴落,啪嗒啪嗒的声音落在她耳朵里,竟格外的惊心。心一下子不安起来,乱糟糟的,像是有数以百计的蜜蜂在耳侧嗡嗡嗡直叫,叫得人心烦意乱,又像是有千百只小手在肆意拨动她的心弦,拨得她心一颤一颤的,临近奔溃的边缘。
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她不经意间听见秦苏曼与远在俄罗斯的晏庆生打电话,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秦苏曼一边嘶声哭泣,一边骂骂咧咧,说晏庆生不爱她,不负责任,一次都不回来看她……各种忌恨与怨怼。那时的秦苏曼像个小野兽一般,毫不讲理,他违反了她的意志,她就要卯足十分的劲儿赢回来。其实赢了又怎样呢。口头上的胜利,反倒将他们彼此的心拉得越来越远。两败俱伤,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最后她赢了,笑着,恐慌却从眼睛里泄露出来。
晏庆生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
秦苏曼这样庄重静巧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儿,在儿女情长面前,居然也一败涂地,变得粗鲁无理,蛮横霸道。
像个十足的泼妇。
秦苏曼与晏庆生的争吵,也是这样,逼得人快要发了疯去。
余生正陷在这种压抑的低潮中无法自拔,又听见纪卓庭压低了声音在说:“陆司淳,看在余生正在休息的份上,我今天就算了,明天我就过来替余生办理转院手续。”
话毕,他冷哼一声,转身便走了。
纪卓庭走后,外头一下没了动静,陆司淳也沉默了。过了许久,他幽幽叹了一口气,便来回在走廊上走着。他尽量压低了声音在走路,可是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寂静傍晚,他轻微的脚步声还是清晰分明的落入到余生耳里。
余生隐约看见他指尖有星火闪烁。
是在抽烟。
她清楚陆司淳,他不嗜烟,一般也不抽,如果抽烟,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遇见了非抽不可的重要场合,要么是碰到了难以解决的大问题。
显然,他是在忧愁她这件事怎么处理。
不过须臾,余生还在怔忡间,陆司淳便推门进来。
她立时闭上眼。
陆司淳没有摁开灯,而是径直走到她面前,隔着半米远的距离,幽幽望着她。天已经暗下来,她知陆司淳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可她仍是紧闭住双眼,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陆司淳就那么静静的看了她半晌,忽然寥落一叹,便俯下身来,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温热留恋的吻。
直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余生才睁开眼惶然地望着周遭的一切。层层叠叠的光线透过落地窗,打着旋扑下来笼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她微微眯上眼眸,突然觉得难受,好像喝口水,胃就开始打结。
她像猫一样蜷缩起单薄的身子来。
第二天,秦苏曼来看她,亲自为她煲了鸡汤。还带来营养品。她坐在床头,一边喂她鸡汤,一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照顾着。秦苏曼说,那些年,她挺自私的,为了自己的幸福,并没
有照顾好余生。看到余生卧病在床、形容枯槁的模样,她很心疼,也很难过,想要好好照顾余生,以弥补一下自己以前的角色缺失。
余生笑了笑,说:“妈妈,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并不觉得你以前冷落了我,反倒觉得,你的生活状态和方式很不错。而且,看到你现在这样幸福,我真的很开心啊。”
秦苏曼转过身,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傻孩子,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故作坚强。”
余生则笑而不语。
等余生吃完了鸡汤,秦苏曼又为她切果盘,忙这忙那的,说:“枝枝,妈妈也是这次过后,才惊觉你在我生命里的重要性。妈妈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的,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妈妈也活不下了。”
余生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秦苏曼。
她老了。
虽然她还是那样美,肤白如玉,脸色红润有光泽,身姿玲珑妙曼,颇有珠圆玉润的丰腴质感。
仍然美得像画中的古仕女,可她的确是老了。
因为她害怕死亡。
秦苏曼年轻的时候是不怕死的,很多人年轻的时候都是不怕死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还年轻,有太多太多的光阴可以蹉跎浪掷。可是当他们惧怕死亡的那一天,他们就真真正正开始苍老了。
白云苍狗,书木折页,还没痛快过好这一生,哪知道就要结束了。
所以他们开始害怕死亡。
这是一种设身处地的真切感受,也是一种历经岁月的腹地死里逃生的不甘,更是一种从内心深处发出的苍老信号。
于是余生点点头,说好。
后来,因为有陆司淳和秦苏曼的照顾,她每天都要吃一大堆药材和营养品,三个月后,她就很不小心地长胖了,身上稍稍有点肉,尖尖的下颔也变得丰腴圆润了。
有一回陆司淳过来看她,见她脸上手上都肉嘟嘟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打趣道:“枝枝终于长了肉,这下好了。”
“嫌弃我长胖了啊?”她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没有没有。”
“你就是嫌弃我长胖了,你看你什么表情?”
“我什么表情?”他纳闷。
“一副嫌弃的表情。”
余生侧着身子,在一点晕黄的灯色之下,她细腻皓白的容颜好似寒玉雕成,喜怒分明,那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带着几分灵动,眼波盈盈,楚楚动人。
“唉……枝枝。”他坐到她旁边,说:“怎么净生些闷气?别生气了,身子要紧,气坏了可怎么办?”
“你这么关心我啊?”
像是体内有不安分的分子在作祟,她回眸来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那眼里却包含着无限复杂的神色,淡淡凝视中带着愠怒,冷冷讥诮中藏着漠然。
看着她流露出这般疏离且漠然的神色来,他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说的是什么话,我不关心你关心谁。”
她没有说话,垂着眸子,素白清减的清水靥上,纤细的蛾眉却微微蹙起,拧在一团,不知为何心事所扰。
他忍不住笑了笑,“都说女人到了更年期才会喜怒不定,脾性什么的,也会变得古怪。没想到你只是大病了一场,就变得这般古怪了。”
她推搡着他,“不喜欢啊,那你走吧,快出去出去。”
他挺直了脊背不走,她力气小,纵是怎么推搡也推不动,到了后面,就放弃了。他却伸手握住她温软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好了枝枝……别闹了,我喜欢还不行么?”
闻言,她抬眸来凝视着他。
眼前的男子温润依旧,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刀削似的,精致而卓尔不凡。他闲闲浅笑,眉眼舒展,幽深眸子像墨玉一般发亮。她看了他一会儿,笑出声来,“谢谢你这段时间来的陪伴和照顾。”
他说,“怎么又开始见外了,枝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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