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一轮夕日缓缓没入天墉城后起伏的山峦,最后一缕余晖轻轻洒落在祭剑台石屋层层铺陈的青铜瓦上,几片薄如轻纱的云彩晕染了霞色自天际飘来,低低压在祭剑台古松伸展向穹顶的虬枝之尖,宛若盛开了一树飘渺红花。
蓦地平地冲起一股清越曲调,清亮悦耳,宛转悠扬,犹如山涧清泉、垄边野芳,给这座沉闷古朴的修道之城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气息。忽而一阵晚风掠过,那曲子竟随风而起,愈拔愈高,未几风势渐缓,曲调也随之渐渐低微,游丝般的音尾终于渗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凄凉。
盘根错节的树下,沈百翎轻轻吐出一口气,拈着指间那枚青铜叶片,回首望向慕容紫英,笑道:“这么多年没有练习,想不到竟是宝刀未老。”
慕容紫英还未答话,身后红玉已是拊掌赞道:“沈公子仅凭一片小小铜叶便能吹出如此动人的小曲儿,当真难得!”顿了一顿,芙蓉面上已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笑道,“听其韵律,倒有些像是邶国之风……”
“红玉姑娘真是博学多才。”沈百翎颔首,看向红玉的眼神中不免带了几分赞赏。
红玉抿唇浅笑,眼波流转:“曲子好,配的词更好。‘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尽了不知多少女儿家的心愿呢。”笑了一会儿又道,“只是沈公子方才不断吹奏的却是最后那节,反反复复,愈发凄迷,反倒引人伤情,这与前人弹奏相比倒是别出心裁。”
沈百翎一怔,讶然道:“反复吹奏?那曲子难道不是本就那般演奏的么?”
红玉闻言也面露诧异,正要答话,只听慕容紫英轻咳一声,淡淡道:“方才听你吹奏此曲尾音凄伤,深入心扉,于音律一道而言是为大忌。这又是为何?”
沈百翎听他这么问,不由得垂下眼帘,眸中闪过一丝哀伤,低声道:“我想起了阿娘。这曲子是她那时最喜欢弹奏的,每每弹至最后那节,她总是这般缠绵往复,我还当曲调本就如此……红玉姑娘说这般演奏令人伤情,这话的确不假,她每次关在房中抚完琴,总是要大发脾气……”
“最后那节……”红玉身为女子,自然比慕容紫英更快领会到沈母那一番心事,她点着朱唇轻声道,“看来沈公子的母亲也有一段伤心的往事罢。《击鼓》最后那一节可是——”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叹惋着愈发遥远的距离,再也没有相会的那一天。叹惋着愈发久长的岁月,再也无法信守的誓言。
熟悉的曲调仿佛又响起在沈百翎的耳畔,琴声凄凄,扣人心弦,这样反复又反复的韵律,是对谁的怨怼,和思念?
见沈百翎满面哀伤,陷入沉思。慕容紫英面上神情依旧冷淡,心中却微感后悔,自己不过随口一句问话,却引得好友忆起亡母徒增感伤,只是他虽有无上神通,却向来不善言辞,虽有意劝沈百翎回转心绪,但不知从何说起。一旁红玉与他相处日久,如何猜不出主人的心思,当下掩口一笑,索性替他开口道:“听闻沈公子曾与主人同门学艺,红玉还以为你也是自幼上昆仑山,想不到公子竟还记得幼时往事。只是往事如烟,终将散去,还须淡看才是。”
沈百翎回过神来,勉强一笑,点头应是。
红玉又故意引他谈起幼时趣事,听说沈百翎曾居住在水底妖国,顿时大感兴趣。沈百翎本就温柔体贴,见红玉颇感兴致,便也丝毫无不耐烦,细细讲给她听:“……我幼时便随母亲住在巢湖下的居巢古国,那里曾是人族的古城旧址,后来沉入水底便成了一些小妖的庇护处,国中有长老、护卫队,也有大大小小的妖怪,大家虽然都不如何厉害,却过得十分快活。阿娘虽然对我管教严苛,我却知晓她是爱之深责之切。只是每每看到别的小妖有爹爹陪伴玩耍,心中却是十分羡慕,可是只要向阿娘提起‘爹爹’这两个字,她便大发雷霆,那时我只是心中奇怪不敢多问,现在想来,她那么恨我生父,他一定很对不起她。”
“难道居巢国的其他妖怪也不知道沈公子的生父是谁?”红玉奇道。
沈百翎摇了摇头:“我曾听长老说起过,阿娘并不是居巢国土生土长的妖,她是有一日坠入巢湖被国中妖怪救起,后来才留下来的,那时她肚子里就已经怀着我了。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阿娘带着我离开了居巢国,不久后她就……离世了。直到临死前才告诉我,让我去找一个、一个名叫‘沈照’的人。”
红玉眼前一亮,忙道:“沈照……这人姓沈,定是沈公子的生父罢?”
沈百翎微微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能让阿娘直到死前都十分惦记的,只能是那个人的名讳了。”他又叹息一声,看了慕容紫英一眼,续道,“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竟将阿娘嘱咐我的这些话尽数忘却,直到有一天,幻暝界之主婵幽出现在我的面前……”
仿佛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面容肖似母亲的女妖,汹涌而至的记忆,痛苦的嘶吼,错手的杀戮……沈百翎沉痛地闭上双目,过了片刻才道:“她告诉我,原来阿娘是她的姊妹,因为恋慕我生父而抛弃了一族,却不曾想自己竟也最终为那人所弃。我也是直到那时方知,原来自己竟是妖族与人族生下的孽子……不容于任何一方……”
“……百翎。”
一股轻柔的力道缓缓落在肩上,沈百翎睁开眼,迎向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往日如同寒潭的冷目,此时却漾起了暖波,慕容紫英虽不善言谈,只轻轻握住他的肩膀这一举动便足以代替千言万语。沈百翎向他微微一笑,笼罩周身的那层自哀自伤渐渐褪去。
他转头面向红玉,又续了下去:“后来我在人界四处奔走十数年,却始终无暇完成阿娘的遗命,直到有一次在陈州遇到了一位自称琴姬的女子,从她口中偶然得知了一些线索。”
“……琴姬?”慕容紫英眉心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沈百翎点头笑道:“说起来这条线索与天墉城也有些关系。那位琴姬曾说天墉城有位长老与我面容极其相似,只是道号为何我如今已记不大清,总归里面是有个‘照’字……我本想待诸事了却再依照她所言去探访一番,谁知……兜兜转转四百年过去,如今虽然到了天墉城,可那位长老也不知仙去多久,埋骨何方,阿娘的遗命终究是没能完成……”
他兀自唏嘘感叹,却不曾留意一旁慕容紫英从听到“天墉城有位长老与我面容相似”那句起就已满面若有所思。红玉倒是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她妙目流动,一会儿看看沈百翎,一会儿看看慕容紫英,似乎也领会了什么般,慢慢展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夜间,天墉城山腹内仍是一片宁静。巨大的符石如同一轮耀日在空中不止息地运转,明亮的光辉照在高高的青铜台上。端坐在台中央的玉照真人仍是一副不知是睡是醒的入定模样,只是眉头紧蹙,全没了白日里面对涵素真人时的威严冷酷。
忽然紫光大盛,晃动的光影映照在眼帘,玉照真人立即睁开双目,只见面前一尺之处凭空现出一团蓬勃紫光,光中雷灵之气雄浑旺盛,与白日所见那位执剑长老的气息明显同出一源。
玉照真人轻哼一声,缓缓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掌将那团光抓在手里,紫光猛然爆发出几道滋滋作响的电蛇,却在还未接触到那只手时便已化作股股青烟。光雾中玉照真人翻转手掌露出掌心物事,原来只是一柄白玉雕琢而成的小剑,不过手掌长短,通体晶莹剔透,尽显别致小巧。
“哼,没有法门出入山腹,便假借灵器么?”玉照真人喃喃自语了一句,将那柄小剑随手抛在了面前的青铜地板上。
玉剑上紫光一阵波荡,渐渐汇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面容俊朗,银发玉冠,正是慕容紫英。虽只是幻影,却也连接着慕容紫英的心神,他整了整衣袖,缓缓向面前的老者行了一礼:“守心长老。”
玉照真人冷冷瞪了他一眼,过了半晌才有鲠在喉般地问道:“你又来作甚?莫非又是旧事重提?”
慕容紫英直起身来,淡淡道:“不错。”
玉照真人顿时沉下脸,不假思索地拒绝道:“回去罢。我说过的话绝不会更改。”
慕容紫英抿唇不语,过了片刻才突然道:“紫胤自见过真人后大感钦佩,想真人亦是修成仙身,却甘愿为了天墉城牺牲至此,岂能默默无闻。回去后我便前往经库翻阅旧卷,果真在一卷天墉城记事中找到了真人的事迹……原来真人出家之前姓沈。”
玉照真人眼神微闪,面露不悦:“姓沈又如何?”
慕容紫英注视了他一会儿,答非所问:“真人自幼出身书香门第,家境富裕,后又承天墉城威武长老青眼入天墉城学艺,因资质出众又修得仙身,可谓是十分顺遂。可巧我那位朋友亦是姓沈,却没有真人这份运气,他自幼无父,母亲早逝,虽曾在名门修行,却因被发现身怀妖族血脉惨遭门中弟子厌弃,后来更是被天罚加身,魂魄在尘世辗转漂泊,如今更面临魂飞魄散之苦。我初次见到真人便觉得十分奇异,分明相貌如此肖似,又均是姓沈,怎地命运却天差地别?”
玉照长老初时只是面带不耐地听他叙说,待到后来却神色微变,欲言又止。慕容紫英将他神情看在眼中,心内愈发笃定,口中淡淡又道:“他曾告诉我他母亲给自己取名百翎之意,只因为他母亲身怀六甲时坠入寿阳城外的巢湖中,在湖心小岛百翎洲上产下他,所以才名为沈百翎。”
“寿阳,百翎洲……他叫……沈百翎?”玉照真人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忽地面容大改,厉声朝慕容紫英道,“我不知你从哪里知道这些往事,若是想借此蒙骗于我,却是休想!”
“是非自在心中,真人若是不愿相信,紫胤所说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真人还请再想一想。”慕容紫英淡淡说完,不顾玉照真人难看的脸色,微微拱手,“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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