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百翎猛然睁开眼,却被劈头盖脸洒下的灼目光芒刺得双目一痛。仓皇间他忙又紧紧闭上双眼,摸索着缓缓起身,谁知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忽地碰到冰凉一物,软塌塌地,触感颇为怪异。沈百翎心中一跳,眯缝着眼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具尸体,而他刚刚碰到的,是那尸首垂在身畔的一只手臂。
沈百翎并非没有见识过死人,但乍然醒来却是身在一具尸体之畔着实叫人由不得不心头一跳,谁知仔细打量之后,他发现了一件更让他如堕冰窟的事:那尸体的脸孔,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吞吐不定的光芒自头顶源源不断地洒落,落在那张紧闭双目的面孔上,更衬得脸色惨白如纸。沈百翎定定看了那张脸好一会儿,忽然察觉视野中有什么轻轻抖动,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袍袖,原来他大骇之下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然而目光一触及红得甚至有些艳丽的衣衫,沈百翎顿觉不对,自己从南疆出来后从未穿过这般华丽的服饰,怎地一觉睡醒就换了一身新服?霎时间昏睡前冰室所见历历在目,沈百翎脑中忽地一道灵光闪过,双手猛然握拳,侧目再看向那具尸体的神情愈发惊疑不定,心中暗道:剑冢中所见的那具尸体莫非真是自己多年前的遗体?隐约记得确是穿着一身红衣……那、那眼前这个,难道是百里无殇?我怎会从他的身体里出来?莫非、莫非……
沈百翎双目越瞪越大,突然伸出双手在面上、身上反复摸索起来,力道之大几乎将面皮揉破,鼻子、眼睛、面颊,一一细细摸遍,终于确认了心中所想,一股难言的喜悦涌了上来,让他难以克制地露出了笑容,初醒的惆怅和惊诧也一扫而空。
然而欣喜片刻后,再看向百里无殇毫无血色的面孔,沈百翎的脸色又不由得暗淡下来。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他喃喃说道。
但是自己为何会重回旧日身体?这成了沈百翎心中老大一个谜题。他皱眉向四下里环顾,发现足下所立的平台竟是高出四周许多,台沿下石笋成林,头顶钟乳无数,石乳淌下一滴滴露水,在空中一个庞然生光的巨物照耀下璀璨无比。他竟是置身在一个大溶洞中。
这是何处?
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百翎愈发茫然,忍不住朝台边踏出一步想看看有没有下去的路。谁知脚步刚一迈动,便觉得脚下有什么拖曳。低首再看,原来踩在了一件纠结成团的紫衣上。他顿时想起,自己醒来时身上仿佛盖着什么东西,起身匆忙,后来便忘记了,想来就是这件衣裳。
这衣衫是谁人给自己盖上?紫英么?沈百翎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印象中慕容紫英从来都是一袭蓝白道袍,那是琼华派的标志,是以从未更改,反倒是看到天墉城的弟子常身着紫衣,想来此前照料自己的应当是天墉城中人。他一面思忖一面将那件紫衣捡起,弹了弹衣上尘土,哪知这一弹动,只听“咚”的一声,从那件长袍中掉出了一块不大的物事。
沈百翎定睛细看,原来是块紫色的晶石,不过拇指般大小,紫莹莹地闪着光。他俯身将晶石拾起,却发现石中隐隐刻着有字,沈百翎好奇心起,索性将晶石举起,对着光凝视许久,这才看出那石头里若隐若现的是一个“静”字。
静……
婵静……
猛然出现在脑中的名字让沈百翎浑身一震,接着从心底涌上的深切眷恋和怜意更让他大受惊吓。即便对母亲思念无比,此时出现的这份情感也是大逆不道且陌生的,这根本不是他往日所有的情绪!
我是怎么了?
脑中方闪过这个念头,猛然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如一枝利箭穿透了头颅。
“唔……”沈百翎低低呻吟着弯下腰去,双手紧紧扶住额头,然而不等他从这股剧痛中缓过神,那痛楚又如来时般忽然尽数抽离他的脑海。
他怔怔地直起身,望着手中那块晶石想道:为什么一看到这块石头就会想起阿娘的名字?细细看来,这晶石与幻瞑界的紫晶石竟颇为相似,难道它真的来自阿娘的故土?这紫衣的主人又是谁,为什么会拥有幻瞑界的晶石,里面还刻着阿娘的名字?
梦中的场景忽然浮现在了眼前,沈照消散时意味深长的笑容格外清晰,依稀记得他似乎也是一身……紫衣?
那人曾说过的话语再一次回荡在耳畔:“……我的罪孽都已偿清……”
罪孽……偿清……
恍惚间沈百翎脑海中又冒出了一幅幅画面,仿佛隔着一层大雾,那些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但场景却是如此熟悉……青铜台上,陡然出现的两个身影,蓝白身影躬身后消失,紫色的身影却缓缓坐在了台上两个躺着的人中间,猛然迸发的彩光吞没了一切……
那是……
以魂补魂,以命易命……
须得自愿献出完整生魂的牺牲者……施术之后化作荒魂,再无轮回可能……
不……这到底是谁的记忆,为何他会知晓?!
回过神来,沈百翎孑然立在高台中央,手中那件紫色道袍上不知何时多了几点深色。他木然望着掌心闪烁的紫晶,心中百感交集。
父亲……
原本只是母亲遗命中不得不去寻找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在他以为不可能找到的时刻出现,又为什么还没来得及真正见上一面就消失?为什么……偏偏是他救了自己的性命,还将一生记忆洒然托付?
轻软的布料在手中缓缓展开,似乎还带着沈照身上的气息,但那个人却已化作荒魂散入天地,甚至连肉身都没有留下。沈百翎缓缓跪倒在地,将脸深深地埋入到道袍中,紧紧抓住紫袍的手指骨节隐隐发白,他终于难以抑制地哽咽了。
“爹爹……”
不知过去了多久,唯有头顶那一片明亮的光芒源源不绝地洒落身上。直至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才将沈百翎从悲恸中唤醒。
“玉照真人已经仙逝,沈公子还请节哀。”
沈百翎呆呆回过头去,只见一名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那人神态祥和,看着沈百翎的眼中隐约带着一丝悲悯,正是先前曾见过的天墉城掌门涵素真人。
“原来是涵素真人。”沈百翎低声道,因哭了不知多久,声音有些喑哑。
毕竟与守心长老相识多年,看到眼前一切,再联合紫胤曾告知的那些事,涵素真人如何猜不到这座青铜台上发生何事?但一抹悲戚不过在心中浮现片刻,便又化作云烟,涵素真人修道多年,早已勘破生死,悲意一瞬而逝后,反倒劝起沈百翎来。
“人生在世不过惘然一梦,玉照真人已从这一场大梦中醒来,沈公子又何必沉浸其中?虽说父子亲缘,血脉天性,但过悲则伤体,你如今初回旧身,还当保重才是。”涵素真人语重心长地道。
沈百翎勉强收敛起面上伤色,道:“掌门所说不错,我确是失态了。”说着伸袖拭泪,望着手中道袍又道,“这件袍子……我想带去葬在我阿娘……我母亲逝世之处,掌门能否将它予我?”
涵素真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微微颔首。转头看到地上百里无殇的尸身,涵素真人又道:“这里是天墉城重地,留一具尸首在此也不大好,不如将他葬入天墉城后山,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沈百翎这才想起百里无殇,随之又生出满心歉疚,他低首看向百里无殇,躺在地上的青年双目紧闭,胸前毫无起伏,失去了寄存其中的魂魄,这具身体也成了真正的尸身,腐朽只怕也是不久的事。自己亏欠他、亏欠百里夫妇良多,至少也当带他回故乡去安葬,想到这里,沈百翎便道:“多谢掌门真人好意,不过……我想带他回南疆,至少让他的爹娘见他最后一面。”
涵素真人自然无不可。沈百翎沉默片刻,又问:“掌门真人,不知我在这里耽了几日?”
涵素真人略算了一下道:“不多不少,正好十日。”
沈百翎嗯了一声,忽地想起了慕容紫英,向涵素真人身后看了看,却不见他身影,不由得疑道:“紫英呢,他怎么没与掌门一同来此?”
涵素真人闻言抚须半晌才道:“紫胤知晓有守心长老相助,沈公子必能脱险,是以已于三日前闭关。如紫胤这般修为,一闭关少说也得数月,沈公子若想见他,只怕要等上些时日。”
沈百翎眉头微蹙,心中生出一丝疑惑。他与慕容紫英相识多年,自然不会因为对方不来接自己而不快,只是照理说此前慕容紫英对补魂一事十分牵挂,就算得知有救治之法也不至于放心至此,竟不等他回来便去闭关,如此行径与他一贯为人大相径庭,由不得沈百翎不诧异。
涵素真人见他满脸疑惑,便又解释道:“紫胤闭关前对公子十分放心不下,但强敌在前,当以大局为重,是以他还是在吾等劝说下入了剑塔。此次来接公子出禁地,亦是他百般嘱托于我。公子与他莫逆多年,万不可因此生出罅隙。”
沈百翎忙将心底那丝疑虑打散,笑道:“怎会?紫英为人我向来信服。只是……不知强敌在前是何意?”
涵素真人肃然道:“自公子告知青玉坛暗中图谋之事,我已派遣弟子前去衡山暗中探查,不过时日尚短,尚且不能确定青玉坛是否有位叫欧阳少恭的弟子,只听说青玉坛门中近来有位长老带着一批弟子下山,不知去向。”他顿了一下皱着眉头又道,“那位长老名叫雷严,在青玉坛居武肃长老一位,听闻功力十分强横,性情也颇暴烈。但这人不过中年便能当上长老,绝非表面那般莽撞,若这人亦是受厉初篁控制,那么下山一事只怕也得留神。”
沈百翎难免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此事毕竟与南疆灵巫族息息相关,我不能只将诸事推给天墉城反而袖手一旁。掌门真人,紫英出关后还请你代我向他致谢,我得赶快回乌蒙灵谷将这件事告诉大巫祝,此后再去追查雷严下落,不管厉初篁暗中所谋为何,也不能让他得偿所愿!”
PS.上周要交毕业论文初稿,实在没有精力码字,所以拖了很久没有更新,对不起。近期会趁导师没有回信的空挡尽量多写点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