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杭州城逛了一圈之后,戚小沐等人又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潍坊,这个山东半岛的交通枢纽,有着传承千年的风筝,有着古老又地道的年画,也有着质朴厚实的市民。在艺考愈来愈热的年代,这个有着“南苏州北潍县”之称的古城,也成了全国闻名的大考点之一。
每到春季,全国各地的艺考生会背上画具来到这里赶考,大街上,小巷里,满满的都是背着画板风尘仆仆的孩子,他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自上路,带着疲惫,揣着兴奋,混杂着辛酸和梦想,为自己的前途奋力拼搏。
人多,考生多,意味着有商机。在每个设置考场的学校外,各类小吃占满了马路;许多市民会收拾出几间空房,按放上大铺板,当成临时宾馆来用;三个轮的蹦蹦车围着城市来回跑,跟四个轮的出租车抢生意,见到背画板的学生就会操着可爱的方言高喊:“你漫哪里来的?今们儿刚到的吧?坐出租值不当的,俺送你,三块钱!”
但是,人多,也意味着住宿难。尽管有市民为“招商引资”而捣鼓出来的临时宾馆,却架不住考生多。自古以来,在孔孟文化的熏陶下,山东考生一向以数量多质量高闻名于世,只这一地区的考生就不计其数,何况还有外地来的,那成千上万如汹涌江水般的考生,基本上把能住的地方都占满了,若不提前预定宾馆或租房,想找个睡觉的地方,实在不容易。
戚小沐几个人正面临着这样的困境。下了火车以后是下午4点,从4点到9点,他们找了整整5个小时,竟没能在任何一家宾馆找到空房,当夜只好在火车站的候车厅凑合了一晚。有生以来,戚小沐第一次在晚上没床可睡,闻着各种怪异的味道,听着孩子的哭声,看着为了生计已把风餐露宿当成家常便饭的农民工,她再一次体会到了生活不易。
她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不由的想自己干吗找这份罪来受?再看看她要替考的女生,又安慰自己,有钱可挣,受罪就受罪吧,挣个钱可真难!以后坚决不能乱花钱!
老天也算可怜他们,第二天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酒店再去问的时候,正好有四个学生刚刚退掉了一个双人间,他们赶紧把这个双人间订下了。一个双人间,男女都有,怎么睡觉呢?老八届提议,女生一张床男生一张床,床窄,请横着睡,洗澡必须锁好门,睡觉都不要脱衣服。大家表示赞同,住宿问题好歹的算是解决了。
随后的一周,戚小沐考了两场,徐则林和老八届各考了一场,在最后一场考试中,戚小沐出了点阵呼——监考老师发现她的身份证是假的了。
上午的头像默写画到一半,老师把她叫出来,问她:“你是来替考的吧?”
戚小沐不承认:“老师,你看我这么小,能替谁考呀!”
“嘿!你还别不承认,我年年监考,身份证是真是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也不为难你,你收拾收拾画板马扎快走吧,这场作废。”
“老师你每年都监考啊?真是辛苦,”这时的戚小沐,胆子早练出来了,她按着老八届的嘱咐,看看楼道里四下无人,从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来塞到监考老师的怀里:“老师,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都是为了口饭吃,小意思,您收下。”
老师是真的不容易,没有周末的来加班监考,加班费还那么一点,那么多高校收取那么多的报名费,凭什么就给自己这点加班费?许多监考的“老油子”为了多收点外快,练就了一双能一眼识别出真假/身份证的火眼金睛,要是碰到懂事的,他们决不为难,要是碰到不懂事的,他们请您滚蛋。所谓懂事与否,就是送钱与否。
监考老师把那四百块钱收起来,扬扬眉,咳嗽两声:“进去吧。”
这场考试就这样顺利结束了。
考完以后,戚小沐和徐则林各自拿到了一半付款,总算把财神爷们全部打发走了,老八届也把他自己的财神全打发了,等专业成绩下来再召见。
挣钱了,跟众多的青少年一样,戚小沐和徐则林请老八届去馆子大吃大喝了一顿朝天锅,徐则林举起啤酒来,说:“大哥,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敬你。”
把酒喝下去,老八届说:“咱们是拜了把子的,你们别跟我傻客气,我比你们大四五岁,照顾你们是应该的。你们考大学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好挣钱么,现在趁着艺考不够严肃,咱们先挣上它一笔再说。唉,美术生越来越多,我看,至多三年,艺考就得往严里整了,到时再想替考,可就难喽。”
戚小沐问:“那到时咱们怎么挣钱?”
“到时你就考上大学啦,大学里能挣钱的方法有的是,又不差这一壶。再说,考上大学了还替考,多丢人呀!”
徐则林说:“大哥,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一直认准央美牌商标不放呢?”
“原因有二,”老八届把食指和中指伸出来晃晃,说:“第一,我九岁画画,从我学画画开始就想上央美,上别的学校我不甘心,考了这么些年,越考不上越想上,越得不到越想得到,你们就当我这是一股执念吧;第二,这人啊,想从底层往高层爬,考个名牌大学是最佳捷径之一。不管咱们爹娘是不是农民阶级,只要你能考上北大清华这种学校,一毕业出来,那身份都变啦!就是卖个包子呢,人家也得高看你一眼,这就叫品牌效应。学校越好,资源越丰富,从知识到人脉,应有尽有,谁能把这些资源全部利用,谁就能出人头地。你想利用这些资源,前提是你先得有块敲门砖,敲门砖是什么?录取通知书。我认准央美不放,总的说来就是一句话,全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戚小沐偏偏头,说:“看来考上大学还得继续推行糖衣炮弹政策,不能光傻玩。”
“没错,傻玩要不得。人这辈子,得会玩,在大学谁不会玩谁就是强/奸自个儿。”老八届用面饼卷块猪头肉,一口吞下去,说:“你对着电脑打游戏是玩,跟老师一块儿喝酒K歌也是玩,哪个玩对你有帮助?游戏玩的再好,也玩不出仕途来,把老师巴结好了,说不定他就能帮你找份好工作,这就叫玩的艺术。”
徐则林说:“你别怪我乌鸦嘴,大哥,要是你今年再考不上怎么办?”
“你们叫我老八届,今年是我第八年考,也是最后一年考,我考累啦。人活着,就是为了一股气,我就认准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年要是央美中工艺都考不上,我认啦,把画板砸喽,打工去!”
戚小沐说:“八届,我觉得你今年肯定能考上,咱们三个今年肯定都能考得上。”
“借你吉言,干杯!”
吃完饭,徐则林回宾馆睡觉,戚小沐走到广场上,找个僻静的台阶坐下,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行人发呆。
那么多的人,与她无关,即便擦肩一笑,谁也记不住谁的容颜。天大地大,兜兜转转,真正记住的,真正在乎的,不过只有那几个。她心中一阵难过,老去的时候,有谁会留在自己身边,看着夕阳荡秋千?死去的时候,又有谁会站在自己的墓前,追溯曾经的似水流年?
树枝都抽芽泛绿了,阳光洒的温和,天是暖了不少。而一旦被爱情的魔咒附了身,再年轻的心,也总会挤出几滴凉呼呼的愁,一如这幽幽的春风,干爽又清冷。
不远处的风筝店里传来一首老歌的旋律,她轻轻地跟着哼——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慢慢地燃烧她不承认的情怀,清风的手呀试探她的等待,我在暗暗犹豫该不该将她轻轻地摘……
老八届拿着两罐青啤走过来,递给她一罐,说:“又想卉舒了吧。”
戚小沐微微点了点头:“八届,你会看不惯两个女人的爱情吗?”
“我要看不惯,那天在西湖就不会点醒你啦。”老八届吹吹台阶上的土,坐下,说:“我看得惯,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看得惯。这事你最好不要跟别人说,人言可畏,你还是女孩子,能保密就保密吧。”
“嗯。”戚小沐掏出小镜子来照,边照边说:“齿若编贝细皮嫩肉的,你看我长的挺俊吧?”
老八届下巴颌一抽:“不丑。”
“明眸皓齿出水芙蓉的,我这模样挺能招人喜欢的吧?”
“有点。”
“蕙质兰心倾国倾城的,我要是想追谁准能追的上吧?”
“可能。”
“才貌双全情根深种的,你觉得我跟卉舒有希望没有?”
“难说。”
“什么意思?”
“卉舒看起来不像是会喜欢女孩的样儿。”
戚小沐瞪眼:“我就像了?”
老八届逗她:“你看哪儿哪儿像。”
戚小沐较真:“我没喜欢过别的女生啊!我哪儿像了?”
“我逗你玩的,”老八届禁不住的笑,笑完,打开青啤,喝一口,说:“你先别急着自恋,说真的吧,小沐,艺术懂吗?艺术世界是同性恋爱的大本营,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哪个没有同性倾向?要是没这种倾向,不可能画出那些画搞出那些雕塑来。你既然搞艺术,就算没有这种倾向,也准能理解。卉舒不一样,她思想上肯定比咱们传统的多。你最好先别跟她表白,省得弄的两败俱伤。我见过悲剧,我有个哥们儿,他妹妹跟你一样喜欢女孩,憋不住心思,对人家表白了,结果人家跟防狼似的成天防着她,防着就算了,还骂她有病,她们俩以前可是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跟你和卉舒差不多。唉,悲剧。”
戚小沐活生生的打了一个寒战。她拿起青啤闷闷的往胃里灌,两三口灌了一大半,风一扑过来,又打了一个寒战。
她紧紧外套,说:“明天一早就走了,我想回去又不敢回去,想见她又不敢见她,怎么办?”
“不怎么办,感情的事,顶好的办法就是顺其自然。”
“什么叫顺其自然?”
“以前怎么样的,以后还是怎么样,别刻意争取,也别刻意放弃,这就叫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戚小沐把被风吹散的头发拢一拢,问:“你怎么不谈恋爱呢?”
“我谈过,高二跟同桌搞对象,人家考上大学以后就把我甩了,初恋那阵子,哥真是爱的死去活来,这会儿想想,真他妈搞笑。第二个女朋友是学音乐的,复习了一年没考上大学,考伤了,就去深圳打工,在酒吧唱歌挣钱,被个三十好几的女富婆看上了,也把我甩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一看到俩女的亲亲密密就犯疑——这俩女的是不是也有一腿?第三个女朋友比我大两岁多,已经工作了,谈了四个月,人家找工作稳定的结婚去了,又把我甩了。她结婚的那对象,长的都没赵本山漂亮,也没什么前途,可人家工作稳当,咱没辙,也不能怨谁,一般女人不就图个稳定么?十六七岁你能说爱情最伟大,二十六七岁你就得说面包最永恒,爱情没法跟面包比。我被人甩啊甩,甩啊甩,被甩了三次,明白了,没本事没钱,谈不起爱说不起情。”说着,老八届连甩了三次头,一次比一次甩的狠。
戚小沐托着腮发愣:“我得挣钱。”
“没错,你得挣钱。你想跟卉舒在一块儿,更得挣钱。这年月,没钱就没安全感,钱是买不来感情,可没钱,再好的感情也容易玩儿完。”
“可是,我还不知道卉舒喜不喜欢我呢。她要不喜欢我,我挣再多的钱也没用。”
老八届拍拍她的肩,劝:“你现在不能想这么多想这么远。哥是过来人,十七八岁的感情,没个定数,说变就变,你现在觉得离开她不能活,两三年一下去,你就知道不管谁离开谁都能活。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把眼前的事做好,让自己长出息。不管卉舒喜不喜欢你,反正,她绝对不可能喜欢一个窝囊废,你说是不是?”
戚小沐踩踩自己的影子,嘴角一咂:“死人找墓地,活人奔小康,我是得长出息。”
“这就对啦!走,哥给你买个风筝,带你放风筝去。”
放风筝的人最关心的是什么?天上飞的,和手里握的。
美丽的蝴蝶在蓝蓝的天上飘动着,戚小沐握着线轴,远远的望着它。
她的世界被这只风筝充满了,她觉得她就像那只蝴蝶,在无际的空中飞啊飞,不管飞到哪里,心却总是向着手中的线。
有线的蝴蝶,才叫风筝。
她不知道傅卉舒愿不愿意拿起这根线,也不知道傅卉舒愿不愿意握住这根线,她多想问问傅卉舒,我愿意当蝴蝶,你愿意当线么?
她多想问问她,你和我,能实现一只风筝的小小梦想么?
游过淡淡的薄云,风筝随着风往西边移,西方的那一片残阳剩霞,就像残羹冷炙般不招人待见,面对这黯然销魂的奇景,她情不自禁的学着□□大叫了三声——呱、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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