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行至楚雄县与昆明府交界之处,只见天上乌云滚滚,眼见就要下得一场大雨来,马帮众人忙加紧赶路。疾行了七八里路,忽然看见前方大路旁有一座古庙,庙门上三个大字“武侯祠”。
原来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五月渡泸,平定南中,其后以夷制夷,立法施度,遣马忠治理南中,南人俱拜服。中国大多数地方尊崇文圣孔子或武圣关羽,但是云贵两省,家家户户拜的却是诸葛亮。佤族人尊诸葛亮为“阿祖阿公”;傣族房子的顶部造型源于诸葛帽;普洱一带奉诸葛亮为茶祖;南中还有以“诸葛山”、“孔明山”命名的地区。自诸葛亮死后,云贵之地人民感其恩德,纷纷为之立祠。因此云南境内,多有武侯祠散于各地。这座武侯祠规模甚大,马帮一行虽人数有十来人之多,却也能容纳得下,只是二十来头骡马却只能系于庙外。
铁寒和聂云帮着马帮众人将货物从骡马身上卸下,尽数搬进庙内,以防被雨淋湿。进得庙来,只见大殿中间供着一具神像。这神像三绺长须、容貌威严,自是诸葛武侯了。
众人刚搬完货物不久,只听“轰隆隆”一阵雷声,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初时还稀稀落落,不一刻已然成倾盆大雨,更兼雷声阵阵、闪电连连,声势甚是吓人。马帮众人转身看着庙外滂沱大雨,都暗叫一声侥幸。
众人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停歇不了,遂三五成群,坐于庙内歇息。铁寒与聂云自和鲍平安聚在一处,听他讲些江湖典故。那青衫妇人携了女儿坐在庙内一角,却不与马帮众人攀谈。聂云好奇,问了鲍平安才知道这青衫妇人并不是马帮中人,亦是半道遇到马帮,遂与马帮众人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只听那女孩娇声说道:“妈妈,我要听故事!”那青衫妇人笑道:“玉儿,咱们现在呆的这座庙啊,叫做武侯祠,妈妈就给你讲诸葛武侯的故事如何?”那女孩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妈妈快讲!”
那青衫妇人便轻启朱唇,讲了一个“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铁寒聂云小时候都曾经听说书人讲过这个故事,这时候在这古庙之中,听这个美貌妇人娓娓道来,又是另一番味道。聂云心中想道:“这小女孩有个妈妈给他讲故事,我却连我妈的面都没见过!”铁寒心中想道:“这小女孩有个妈妈给他讲故事,我爹却再也不会跟我讲故事了!”
鲍平安虽是武人,也曾读过几年书,他见那青衫妇人讲故事时吐词风雅,心道:“这妇人定是出于大富大贵之家,如今却流落在这江湖之中,殊为可叹!”
那青衫妇人讲完了 “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向那小女孩道:“饮水思源,咱们今日能在此避雨,那也是托了诸葛丞相的福了!”那女孩点了点头,道:“我还要听诸葛丞相的故事!”那青衫妇人便又讲了一个“空城计”的故事,讲至诸葛亮城头抚琴之时,那女孩忽然问道:“爹爹是不是也会抚琴?”那妇人听了女儿这句话,脸色顿时变得黯然凄苦,强颜笑道:“是啊,爹爹不但会抚琴,而且是抚琴的高手呢?”
那小女孩问道:“妈,咱们到底要去哪里找爹爹啊?爹爹为什么不来找玉儿?”那青衫妇人皱眉道:“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一岁的时候爹爹就出门去了!”柴小玉噘嘴说道:“那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
那青衫妇人长叹一声,像是在回忆往事,过了一会,抬头说道:“玉儿,你又要惹妈生气是不是?你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那小女孩见母亲生气,不敢再提爹爹,说道:“要听!”那青衫妇人便接着诸葛亮城头抚琴继续讲了下去,待讲到司马懿闻听琴音中含有杀气,舍命而逃的时候,那小女孩究是孩童天性,便忘了爹爹之事,拍手叫道:“好险!”
忽听一人冷冷说道:“这空城计是子虚乌有之事,不过是有人捏造了此事来给诸葛亮增光罢了。诸葛亮穷负一隅、逆天而行,以一己之力阻我华夏一统之大业,实乃华夏千古罪人!”
铁寒聂云闻言看时,却是随马帮同行的一个老儒。这老儒不知为何对诸葛武侯抱有成见,竟出言不逊。
铁寒与聂云自幼都听说书人说过三国,对诸葛亮极是敬重,这时听见这老儒诋毁诸葛丞相,不禁气恼,眼睛看着那青衫妇人,心中甚盼她将那老儒驳倒。
那青衫妇人看了老儒一眼,缓缓说道:“空城计不过是说书人说说罢了,谁还当真了不成?不过若说诸葛亮逆天而行,阻止华夏一统,乃华夏千古罪人,却纯是腐儒之见!”
那老儒听她说自己是腐儒,气恼万分,问道:“如何是腐儒之见?”
马帮众人听得老儒和青衫妇人斗嘴,纷纷仔细聆听。只见那青衫妇人道:“我虽孤陋寡闻,却也听说北胡可汗纳真有包举宇内,一统天下之志,二十年来对天朝用兵不止。然则照此说法,我天朝抵抗外侮,却是阻止华夏一统了?”
那老儒仰天大笑道:“笑话,北胡身处戎狄之地,乃是我华夏外敌,魏蜀吴三国争霸,是我华夏内事。如何能相提并论。”
青衫妇人冷笑道:“那也不见得!我听说那北胡可汗纳真膝下有十九子,其中尤以四王子纳颜最为聪明灵慧,他年纪虽幼,却深通汉语,曾用汉文写了一篇文章叫《华夷论》。文中说道:‘舜于帝尧之时,则为东夷之人;文王于殷商之时,则为西夷之人。又何曾损于圣德乎?《诗》言:‘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者,以戎狄僭称王位,不尊中国,丧君臣之大义,故言其罪而惩之,非以其为戎狄而外之也。若称戎狄为外,则孔子周游,不当至楚,盖其时楚为夷也。而秦穆之霸西戎,亦不应以其事列于周书之后,盖其时秦亦为夷也。以此类之,今日谓我北胡为夷,待我北胡一统华夏之时,又何谓哉?’其文又考证说:‘我北胡乃匈奴之后。匈奴者,夏后氏之苗裔也;夏后氏者,禹之后也;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可知我北胡与天朝乃兄弟之邦,同为黄帝子孙,何得有华夷之论哉?’这篇文章甚长,我也只记了这么一点,然则那四王子之论,却也不无道理!那北胡与我天朝既同为黄帝子孙,又如何能称之为外敌呢?”
那老儒瞠目不能答。铁寒和聂云见那青衫妇人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通之乎者也,虽然听不懂,可也知道把老儒驳倒了,心中不由大乐,对那青衫妇人都是心生好感。
那老儒暗暗心惊,心道:“想不到这妇人竟有如此见识。难得她连北胡四王子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文章也知道。”咳嗽两声,勉强说道:“古人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就算那北胡是黄帝子孙,但北胡乃无德之邦,自然不能跟我天朝盛德之君相比。诚所谓‘惟有德者有天下’是也!”
铁寒和聂云见他说了这番话,忙转头向那青衫妇人看去,要看她如何应对。只听那青衫妇人冷笑道:“若如此说,待过得几十年上百年,我天朝若是出了个昏君和一批奸佞之臣,而那北胡却出了个仁德之君,他若犯我,我天朝子民便都要去‘惟德是辅’,投靠那北胡仁德之君吗?”
那老儒被驳的无话可说,不禁喃喃道:“这个……这个嘛……即便诸葛孔明不是阻止华夏统一的罪人,但他明知敌强我弱,却还要六出祁山,屡次用兵,最后落得个身死国灭。我看也不见得就高明到哪里去!”
铁寒和聂云忙又看那青衫妇人如何应对。只见她脸上忽然露出凄婉之色,喃喃说道:“是啊……这‘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道理,在寻常人看来,自是愚蠢的很……”转过头去,不再说话,将女儿搂在怀中,凝神看庙门外的滂沱大雨。
铁寒和聂云见她语中似乎含有莫名的悲苦之意,不禁在心中把那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话反复念了几遍,虽未明白这句话之深意,却都感到心头竟生出一丝惆怅来。
那老儒听青衫妇人言下之意,竟把自己归为“寻常人”之列,心头不禁大怒。转念一想:“我何必跟她一个妇人见识。”于是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