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这一句说得突兀,大出风清扬意料之外。风清扬“啊”的一声,脑筋一时拐不过来,怔了一怔,道:“这剑法我自然是想学的。但一来咱们距武当山还有数日之遥,二来你——”本想说二来你这副模样我怎么放心得下,低下眼去,却见封秦浅灰色的目光伤郁隐忍,含敛犹如远隔尘烟,分明至极的带着一丝期盼。
他胸口不知怎么一烫,心底说不出的什么猛然涌将上来,似乎整个腔子都被突然间填得满了,一霎时只觉普天之下事无不可为者。他原本就是任情任心的性子,当下拔剑站起身来,颔首道:“好。咱们快马加鞭,两日之内定能赶到武当。这之前拼得辛苦,总将剑法学会了便是!”
封秦也向他点了点头,小小的松鼠面孔虽看不出表情,风清扬却依稀觉得,他像是微微的笑了。
石屏上的“独孤九剑”成于百余年前,原是当年封楚与剑魔独孤求败遗下的大雕剧斗千招后依照其意悟出的神奥剑法:封楚为人聪明绝顶,所学武功诡异驳杂无所不包,那大雕幼时久随独孤求败左右,一招一式的进退趋避也已得了剑魔凌峙天下的几分真传,故而那独孤九剑虽只九式,变化之繁复莫测却恍如妖矢破空,横绝穹窿,区区一柄长剑,竟似要将天下各家各派的兵刃招式全然挑尽无遗一般。
独孤九剑的总诀共三千余字,内容艰深,诘屈聱牙,彼此各不连贯,单单第一招的大略变化便有三百六十种之多,至于“破剑式”、“破刀式”、“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以及“破气式”诸般剑法,则更加高深诡谲,出神入化。风清扬立在石壁前且记且思,时而沉吟不语,时而拔剑虚劈斜递,饶是他于用剑一道天赋异凛,待将这剑法中的路数理清了大概,也已是第三日上下。
他这几日一直栖在石台,饿了捉野兔等小兽果腹,渴了啜饮山泉,其余时间便一心一意都扑在石屏的剑法之上,连夜间梦里梦见的也尽是些奇幻纵横的飘渺剑路。封秦坐在一旁剥着林间找到的隔年松子,偶尔看风清扬想得岔了,便在一旁的青苔地上画字指点——那独孤九剑虽是封楚随独孤求败剑意而作,终究掺杂了他自己的武学心得。当年封秦自襁褓之中一手把封楚养大成人,医卜诗书、内力外功皆是亲自传授,与封楚武功原是一脉相承,因此对风清扬的每一指点都切中要害,几次惊得他目瞪口呆,半晌挢舌不下。
恍惚中数日倥偬而过,日消月渚,算来已是第五日上下。五岳剑派结盟定在三月十七,如今余下的也不过七日,风清扬早将独孤九剑记得精熟,出手间颇得其意,只是孤身一人无人喂招,却不知威力如何。
封秦正对着第十二个松果连踢带咬。湖北气候温润,山间松果无人采拮,个头都生得比他这半路出家的松鼠还大,子实饱满,一粒粒圆如弹丸。他与那松果搏斗片刻,将掉落的松子用尾巴扫成一堆,忽觉风清扬含笑的明亮目光流转着望过来,便侧过身子,扬头轻轻“吱”了一声,意在存问。
风清扬背剑而立,唇角弯成一道极好看的弧度,笑道:“这独孤九剑的剑诀我算好容易记下来了。不过这几日练剑,愈练愈觉得其中变化无穷,可不知要有多少时日,才能融会贯通——今日已是三月初十,从剑冢到武当,再从武当到华山,一来一回都要些时日。依我看,咱们今日便出山怎样?”
封秦写道:“你剑法无人对招,尚欠火候。”不待风清扬答话,继续写道:“给我做一把弹弓,接下我招式便可下山。”
他平时大大咧咧随和得紧,敦促风清扬武功时却精细而严苛,宛若突然之间换了个人。风清扬早领教了他的性格,眼神掠过松鼠身后堆积成山的大粒松子,心下了然,道:“好。”跃下石台,不多时,带回了一把兽筋为弦枝桠削成的新制弹弓。
那弹弓把手底部已被削尖。风清扬替封秦将弹弓插进石隙,笑道:“阿秦,山里松子硬得很,你可手下留情。”封秦心底一笑,暗道这孩子闻言解意,倒也当真聪明可喜。
他出身瀚海阑干,自幼跟随父亲驰骋草原,长于马背之上,骑射一途比之吃饭喝水更要来的容易,当下踮起后爪试了试弓弦,探明其中准头的发力所在,眼见石台外围风清扬早已长剑在握,便将松子搬上弹弓,轻声示意,拉弦成满,径向风清扬射去。
风清扬剑光轻闪,将松果远远挑飞开去。
——独孤九剑之中,“破箭式”总罗诸般暗器的破解之法,练这一剑时,不但要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器,还须借力反打,以敌人射来的暗器反击伤敌。风清扬对这一剑其实颇有领悟,只是生怕伤了封秦,只挑开松果便即了事,却万不敢回击。
封秦一跺后爪,“吱”了一声,大为不满。
风清扬眉心轻蹙,眸色如水,持剑静静摇了摇头。
封秦转身便走。
他只迈了两步,便听身后风清扬大声道:“好,我出全力便是!”顿了顿,又低声道:“……你小心。”
封秦回过头,眼中笑意一现即隐。
两人这一番再出手与方才却直如云泥之辨。风清扬剑光如电,每一颗松子都原路奉还,封秦的弹弓却能以一打二以二打四。不多时两人将弓剑使得发了,只见半空中无数黑点劈破空气嘶号来去,每一点都在风中划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棕黑色印痕。
风清扬初时以为封秦原是以松子为暗器考教他“破箭式”这一式剑法,后来发觉他每一粒松子的来势都各自迥异、直取自身剑法的空虚不足之处,这才不由上了十二分的小心——眼前松子来袭的轨迹或弹荡卷曲如软鞭长索,或纵挑横砍如□□偃月,或劈刺灵动如利剑短匕,或大开大阖如弯刀板斧,更有几枚松子挟数次来回撞击的大力而至,劲风拂面,竟是模拟“破掌式”、“破气式”的刚猛凌锐。刹那间只逼得风清扬左支右绌,背脊微凉,一片冷汗涔涔。
封秦眼眯一线,面色虽然紧绷,一颗心却逸兴遄飞。他暗道弓箭之流原是我所长,你小子凭几日思虑之功竟能支撑到这个时候,当真是难得得紧了,可惜我现在用不了连珠箭,不然正试试你随机应变的本事。抽空疾喘了几口气,看准了风清扬腕上的疏漏之处,一棵松子弹出,只听“当啷”一响,风清扬长剑脱手落地。
风清扬一声低呼,左手捂住了右腕中招的前豁穴。呆了片刻,拾起长剑还入鞘内,道:“……似乎还是不行。阿秦。我总觉得我这剑法中少了些什么,独孤九剑的真意在此处一断,便似再体味不到了。”
封秦一双笑眼缓缓弯起,扔开松子。在青苔上写下“断不如连,有不如无”八个大字。
风清扬双目紧盯台上大字,目光由疑惑而不解,由不解而迷惘,然后从最深最深的某处,徐徐亮成两泓清泉。
封秦仰起脸凝望着风清扬面容,见他眼中惊讶狂喜之情再难遮掩,便笑着写道:“想通了。”
最后一个“了”字尚余半笔,蓦地身子一轻,被人凌空抱起转了两个圈子。耳边少年剑客的一字一句都被笑意溢满了,便是山间辽远的回声里也有清朗的笑声离离散落:“是了!是了!剑势浑成、以无招胜有招!”
他的笑容像极了自家学会了新招的宝贝小孩儿。封秦一怔,不自觉的为风清扬笑容所染,一纵身跳上他头顶,便如对待当年的泪包儿一般,将他柔软的发丝狠狠揉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