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还是松鼠时曾与任我行有过数面之缘,印象最深的便是这少年嚣张难驯,举动言谈的邪肆放浪虽与向问天颇为相近,却又多了几分向问天不曾有的凌厉霸道——然而半月不见,这少年眼下却显然极是憔悴,缚腰小袖的劲瘦黑衣撕破了半片,面色疲惫,淡褐的颊边隐隐透出受伤之后失血的苍白。
他一双眼却依旧清明而警戒,先向莫大扫过,转而看向封秦时,不由轩眉一捺,眼底多了几分探究之色。
封秦微微一笑,并不揭破任我行身份,携着小仪侧身退了一步。
他神态从容,浑若无事,任我行便也不好多看,滞得一滞,移转目光,向莫大道:“你拉你的胡琴,我看我的景,我不管你,你也莫要来管我。”摆了摆手,偏过头去。他形迹已露,索性再不隐蔽身形,身子一矮在峰顶一棵老树齐膝高的盘根上大马金刀的坐了,气色惨淡,便如心力交瘁一般,双目微眯,定定眺望远方。
莫大哑着嗓子低低一笑,道:“我岂敢多事。”伸指在胡琴弦上拨了两拨,竟转身下峰去了。
他这一走,封禅台上除了小仪懵懵懂懂,便只剩下封秦与任我行默默相对两下无言。两人心中各怀鬼胎,一时不由都觉尴尬,片刻,封秦拱手笑道:“在下俗人一个,不打搅阁下登高观景的兴致了。”牵着小仪手掌,沿着来路缓步走回。
忽听身后任我行开口问道:“……你叫封秦?你……你可识得华山风清扬么?”
封秦脚步略略一顿,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搪塞回答。
猛然之间,封禅台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冷恻恻的道:“任右使脚程好快,日前亳州府一别,倒教属下找得好苦。”
任我行面色微变,霍地起身,封秦和小仪也齐齐循声望去,却见封禅台另一侧衣裾闪动,一人佝偻着身子,不紧不慢的从石柱后踱将出来。
来人六十余岁年纪,衣衫漆黑,背负一杆□□,腰间系着一根暗红色丝绦。他身形虽颇见老态,一双鹰眼却精光灼灼,两个太阳穴高高鼓起,内力了得,一望即知。
任我行冷笑道:“刘长老,眼下各派的顶尖儿高手都在这封禅台脚下的峻极禅院里,你我当真动起手来,惊觉了五岳剑派和少林武当的人物,哼哼,姓任的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就怕你堂堂日月神教‘枪回五步’刘岩刘大长老也没命向你们上官教主复命哪!”
他这一席话进中有退,面上虽浮着些笑意,左手指间寒芒微闪,却已握紧了分水刃之类的细小兵刃。
那老者刘岩面色紧绷,肃然道:“是教主有请任右使。教主之命,属下怎敢怠慢?任右使,你武功高,心计又好,这个属下们原是佩服的。当日亳州段长老以百余人尚奈何不得右使,今日属下说不得,便也只好趁人之危了。”
任我行鼻中一哼,傲然道:“好个趁人之危!你倒是先认了小人!”空着的右手探向腰后,“创啷”一声,长剑出鞘。他手中三尺青锋如今只余了两尺来长的半截,刃口兀自干涸着黑红色的血迹,似是不止经历过一场恶战,杀的人多了,归鞘时全然不及拭擦。
刘岩道:“属下得罪了。”反手解下背上□□,枪交右手,在封禅台的石基上轻轻一顿。
……坏了。
封秦心头一凛,未暇细想,单手一把抱紧了小仪,向来时的山道飞步便退。
他“苍神九天”的武功正当重新拾起,体内真气淡薄,便是眼下成就最高的轻功,比之从前亦是十成之中剩得不到一成。这一退虽尽了全力,每逢换息的间隔却毕竟要顿得一顿,眼见自己与下山的通路相离只有数丈之遥,一刃冰凉的刀锋已然贴面而至。
只听刘岩一字一字的凝声道:“右使大可不必担心惊觉了名门正派的人物。教主有令,教中大事不可外传。在场之人,格杀勿论!”
封禅台柱石古木后簌簌声响,数名黑衣人纵身抢出,兵刃冷光披面,直向任我行与封秦袭来。
日月神教众人之中,长老刘岩本是暗中跟随任我行上山,其余诸人却是趁刘任二人僵持之际悄然自后山潜入,此刻封秦退向山道,正避开教众最多的所在——他征战沙场二十余年,应变谙熟,乍一发觉刘岩意图便已在脑中将进退趋避尽数算计了一番,见眼前黑衣人一把长刀劈到,足下步法略略一斜,正堪堪侧身避过。
那使刀的黑衣人武功也极不凡,一击不中,刀柄一拧,长刀变纵为横,行云流水般疾砍封秦腰际。他招式微一变化,封秦便推知了他的武功路数,喉中轻轻一笑,在小仪耳边柔声道:“闭眼。”抬腕夺过黑衣人掌中长刀,一刀封喉。
这一刀干净利落而又轻描淡写,书生的轻衫广裾氤氲如渲,衣袂翻覆间,封禅台上十余名高手竟无一人看清了方才长刀究竟是如何易手:仿佛只是一痕近乎深灰的冷冽银光略略地闪了一闪,那刀自然而然的便握在了封秦手中,与其说是他出手抢夺,倒更像是那黑衣人自己把刀递到他手上。
一霎时封禅台周遭分明一静。万籁俱寂中,只听得封秦怀中女孩儿糯糯软软的声音问道:“大哥,大哥,我什么时候能睁开眼睛?”
封秦低下眼,清隽的脸颊在小姑娘玉雪的额上轻轻蹭了蹭,道:“乖乖闭着,不许偷看。”抬脚将那使刀黑衣人的尸首踢远了些,袖底半拢的刀锋含霜凝雪,不带丝毫血迹。他与小仪说话时又有两名黑衣人欺身攻至,一执长剑,一凭双掌,被他刀锋斜抹,俱作了刀下之鬼,连一丝惨呼声响也无。
——眼下江湖上各门派的武林人士云集嵩山何迄千人,那长老刘岩不欲惊动旁人,此来嵩山便只有十四名属下随行。这十四人人人都是日月神教出类拔萃的高手,岂料只一照面,在封秦手下已有三人折损,饶是刘岩见多识广,一惊之下,也不由骇然。
他心计转得极快,老眼一眯,心中已有计较,喝道:“你们照顾着任右使!”□□一顿,抢至封秦身畔,乌沉沉的枪尖进逼封秦咽喉,气劲决然,破刃风声如吼。
封秦内力不及,不敢迎接,避开一步,只觉被枪上的摄人气劲压迫得呼吸艰难,忙侧过半个身子护住小仪。他正准备使一个巧劲、顺着枪身削下这老儿几根手指,倏地一柄长剑斜剌里横空截至,仗剑的男子指骨修长袖角淡青,天然带笑的声音清朗可听:
“——刘长老,你敢动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