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长剑斜摆, 面色冷硬,双目直视那老者,森然道:“此人刚愎狂妄, 行止有亏, 阁下不必求情。”面容沉寂, 却是波澜不惊。
——他眼底杀意寒冽至极。黎明时分深深浅浅的氤氲晨雾在身侧弥散开来, 有那么一瞬, 竟仿佛也教那刀一般的气势割出了几道明晰破碎的裂痕。
那老者未料到封秦如此说法,不由呆了呆。他与封秦交换不过一式,却已明白这少年剑法绝高, 不敢托大,便道:“老夫与长青子掌门也有些旧怨未了, 日前中原道上他曾伤了我镖局十几名镖师……”话未说完, 向问天猛然截口道:“啊, 我道是谁!你是福威镖局的林远图!”那老者一笑住口,捻须不语。
这“福威镖局”四字乍一入耳, 封秦自然而然便忆及当日河南道旁密林中几乎被长青子杀了个精光的福威镖局车队——风清扬与长青子的嫌隙原是由此而生,封秦乔装的松鼠便也就在那时露出了破绽——他心知福威镖局与青城派的新仇旧怨摆在眼下又是一滩浑水,一时半会儿只怕说不清楚,而风清扬伤势极重,又丝毫不能延误, 微一沉吟, 便道:“好。”转身带过车上马缰, 向任我行等人颔首示意, 目光掠过正自带走岳清珂和长青子的老者林远图, 直如无物一般。
他思虑果决,一旦抽身便再不拖沓, 低眉将长剑轻轻归入风清扬腰畔剑鞘,一举一动便依旧是曾在这绿竹小院中揽衣扶箫的俊雅书生,长发流落,眼眸温润。任我行怔怔盯了封秦片刻,忽叹了口气,道:“走罢。”上前相助绿竹把风清扬抬进马车,自己拎起了车轼上挂着的马鞭。
小仪巴进封秦怀中,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已含了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儿,闷声道:“大哥,我害怕……”封秦“嗯”了一声,低头亲了亲妹子脸蛋儿,柔声道:“乖,你照顾着风哥哥好么?我家妹子什么都不怕。”将她也抱进马车,对向问天道:“小向,你说过你有个姓平的朋友累世行医,家便住在河南开封府么?”
向问天被封秦问得一愣,一句“你怎知道”脱口而出,想了想,才记起这个姓平的朋友原是早在与封秦初识之时自己便提及了,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的住处。”望了一眼车内风清扬的气色,不禁拧了眉,又道:“开封府不近,他……他能撑得住么?”
封秦面沉如水,低低的道:“能。”指端隐约寒芒一闪,却是在包袱里拈起了一枚替小仪补衣用的寻常细针。
开封城距洛阳几近四百里,沿途坐落着偃师、汜水、荥阳、中牟几个大镇,马车行来,约有半日之程。几人不待曙色清明便离开了洛阳,途径偃师时只见村落数家炊烟袅袅,过了古崤关到得汜水,才终于又见了中原古地冠冕风流的繁华气像。
马车驾位上执鞭赶车的是向问天与绿竹二人。任我行一场剧斗迸裂了后肩旧伤,神思委顿,靠着马车前的横栏将瞑未瞑。封秦从汜水镇的药房里抓了几味药,手中攒刺风清扬经络穴道的缝衣针也在医馆换做了医家刺穴的银针,神情凝重,却始终一言不发。
小仪抱着几个馒头倚在马车一角,眼见封秦只是坐在风清扬身畔静静发呆,小小的心里混混沌沌,却并不懂得大哥究竟为什么不愿意说话。她不过七八岁年纪,毕竟孩子心性,陪着封秦安安稳稳坐了半晌,不自觉地便就着马车帘帏缝隙间透进的明亮阳光,一根一根细数自家大哥浸沐在光线里的长长睫毛。
蓦地封秦似想到了什么,脸庞略偏,轻轻一叹。小仪正数得用心,冷不防封秦一动,便大声叫道:“大哥不许动!”封秦吃了一惊,道:“怎么?”眼一低,猛然发觉自己的一只手正覆在风清扬手背之上,颊侧不禁隐隐发烫,忙缩回手,向后挪了挪身子。
马车驶入开封城时已然金乌西斜。这开封府原是当年北宋故都的所在,城中飞檐斗拱鳞次栉比,教昏黄的日光拖曳出了长长的阴影,一抹被江山易手岁月蹉跎洗空了故国金粉的老旧之色便再也掩盖不住。正值哺时初刻,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货郎挑着扁担叫卖走过,间或深宅大院丈许高的围墙内依稀犬吠狺狺。
向问天驾着马车并不停留,自城南一条小路出得城来,转而便绕进了一个山坳。山坳间溪流淙淙,缘溪而行,过了一炷香时分,便见几间瓦房盖在溪旁,前后两侧垂柳荫荫。
向问天道:“老封,我这朋友脾气古怪,臭规矩多得很——不过你宽心,他要是敢不帮你,老向拆了他的房子!”将马鞭往绿竹手里一塞,纵身扑向屋前,喝道:“平一指,平一指!出来!出来救人!”飞起一脚便向房门踢去。
只听房中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答道:“那人不是还没入土么?干什么这么火急火燎的?”便在向问天脚尖距房门不及一寸之时,木制的板门突然向内拉开,一个青年男子侧身让过向问天飞踢,一摇一摆的晃了出来。
那男子身材矮胖,形象滑稽,脑袋生得极大,圆鼓鼓的颊边各蓄了一撇鼠须,那模样便如同瓦子里唱戏的苍头也似。他先白了向问天一眼,骂道:“你没病没灾的,瞎咋呼个屁!”又看了看坐在车外的任我行,道:“这个人内伤外伤倒是不少,可也死不了,你着什么急!”
向问天回骂道:“他妈的要不是要紧事老子哪稀罕来你这儿……”话未说完,车里封秦掀开布帘,低声道:“平大夫,在这里。”双手小心翼翼托起风清扬身子,将他移向马车门边。
平一指“哈”的一笑,双目如电自封秦面上一掠而过,笑道:“你还识相!”转视风清扬时,又不觉一声轻咦,道:“奇哉怪哉!奇哉怪哉!”伸出一根胡萝卜般又粗又短的手指在风清扬脉门上搭了片刻,忽跳将起来,叫道:“救不了!救不了!这人黄土埋到脖根啦!姓向的你哪里挖了个死人给我!”
封秦神宇清苦,轻轻叹道:“你也觉得不成么?”摇了摇头。
向问天一愣,道:“什么死人!这不还有气儿么?”平一指嗤嗤冷笑,慢悠悠的道:“气儿是有,可魂儿快没啦!这人被十成劲的铁砂掌打折了三四根肋骨,肺叶险些打碎,奇经八脉伤了一半。哼哼,这些倒还罢了,可惜这人在挨打时又中了天底下最毒的金蚕蛊毒,毒气胶结进经脉,要不是途中有人接上了他的断骨,又用极高明的针术隔断了他体内真气流动,你现下直接买棺材便是——嘿嘿,这人我是救不了,你上香求大罗金仙罢!”
这番话直来直去再无半分隐瞒。向问天被他噎得一窒,却不知如何回答,一双眼只得望向封秦。封秦淡淡笑了一笑,拱手道:“生死由命,原本不可强求。不过大夫累世行医,家中药材必定极富,在下只想求借几味药。”
平一指笑道:“好一句生死由命。”探手入怀,摸出一个瓷瓶递给封秦,道:“这粒‘镇心理气丸’是我新近配制,也算是保命的上品,你喂给那死人,便可延他十日之命。”言罢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封秦接过药瓶,一揖为谢,唇角露出了一丝真正的苦笑,轻声道:“十日便足够了。”抬手替风清扬挡去夕阳直射入眼帘的苍黄光影,不经意回眸,遥遥凝视身后褪了颜色的开封旧城。
……自己这副身子将满三十岁的时候,小仪便可以照顾自己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