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
《青门引》
雨后,落叶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在小径上,小径两旁的杏花的香味也愈是芬芳,我一步一步地走回卫所。卫所处于晋宫的后院,而后院里有一扇偏门与宫外联通,平日的训练虽为艰辛,若我们得空,也会到宫外的大街上走走,毕竟我们尚未行冠礼,长卫对我们的管束自然会放松一些。
我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长卫曾经对我说过,长卫说:“祗佑,你的天资虽好,在他们当中并不是最上乘的,只是你的心中有一股执念,这让你获益不少。”我知道长卫的意思,执念过深,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我清楚知道我的身世,这一股执念便是我唯一所拥有的东西。
我回到卫所,看到了奭逸,他正倚在一株杏花下品酒。到我们成年的那一日,我们便会被指派给不同的主人,公子无痕或是公子子兮。奭逸与公子无痕交好,公子无痕时常会赐予他一些美酒。奭逸也看到了我,他向我摇了摇他手中的酒壶,问:“祗佑,你是否要与我同喝?”
我向他摇摇头,不料却被他一把拉到树下,与他一同坐着。奭逸是了解我的脾性的,而在卫所中,奭逸最是随性,剑法也最好。我记得在我四岁时,长卫在晋国的大街上收容了我。在卫所里,奭逸是第一个与我说话的人。奭逸的父母皆为晋宫的影卫,卫所会收容一些影卫的遗孤,奭逸便是这样进入卫所的。也许是这多年来的耳濡目染,奭逸举止风雅,剑眉星目,气质非一般人所能及。或许,公子无痕与他交好,原因便在此处。
奭逸上身挨在树干上,一腿微曲,他倒着酒,问:“祗佑,听闻潍坊的白衣谱了一曲新曲,你随我一道去听,如何?”奭逸喜欢到潍坊里听小曲,那一位白衣便是他所钟情的女子,我从前曾见过她。只是,在这段时日,我与奭逸一同到潍坊的次数越发少了起来。其实,是我与奭逸相处的时日越发少了起来。
我与奭逸从小便亲厚,只是年纪渐长,我与他越发疏离。他待我与少时无异,是我一直在避开他。我与他的命运不同,所做的选择更是相异,我离他远些,总是好的。我想,奭逸是知道的,他对我也是偶尔相邀。我知道他在想着些什么,同样地,他也知道我的。毕竟我与他多年来的情义,不能被抹去。
雨后初晴,天空泛着青蓝色,我与奭逸走在青石板上,两旁的黑木屋子越发黑亮,水滴不断地从屋檐上滴落下来。我们静静地走着,未发一言。两只红色的灯笼挂在潍坊的门楼上,突如其来的红艳给这素净的景致带来了生机,灰青色中的一点艳红。这是极其妖娆的红色,但却并不突兀。
潍坊的女子美得极致,随心而活,跳舞谱曲只不过是她们用作打发时日的方法。白衣是潍坊中出了名的美人,螓首蛾眉,美目盼兮,奭逸会钟情于她也并不出奇。我想,大概天下的男子都会喜欢这一位步步生莲的女子。只是,我对这一位女子,说不上是喜欢。
看来,奭逸与白衣早已相约,我与奭逸到达小楼外时,她已站在了门前。她抱着铮,双目低垂,尽显了女孩子家的羞态,惹人垂怜,像极了一位等候夫君归来的妻子。我想,我是不该来的,我无疑是阻碍了她与奭逸之间的美好时光。招人怨恨的事情,做了也只会是自讨无趣。
白衣抬头看到了我,对我展颜一笑,说:“许久不见公子,今天我便为公子抚一首新曲。”奭逸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
潍坊是风雅之地,在小楼上,白衣一件一件地把乐器放好,点上檀香,再把她座前的珠帘拉上。夜风吹来,珠帘微动,我与奭逸只能看到她在珠帘后的模糊的身影和听到从里面传来的铮乐。晋人爱好这一种风雅,但在我看来,这只能说是矫情到了极致。有形却无神,失去了精神的东西,不听也罢。
崩的一声,乐声停了下来,弦断了。这一声断弦声反而了却了我的心思,让我莫名地变得舒畅起来。我看着奭逸,他仍然在品着酒,面容并没有任何败兴的味道。也许,奭逸并不是来听曲,只是来见白衣一面,而这一首曲,白衣也只是弹给我听的。
白衣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对我与奭逸欠了欠身,说:“铮弦断了,恐怕今夜是不能再弹了。”奭逸将她扶了起来,白衣拿起酒壶,为我们添酒。她软声细语地与奭逸谈话,奭逸也温柔地看着她。看来,我今日确实是做了一回不懂风情的人。硬生生地横在中间,阻隔了他们两人缠绵。
良久后,白衣对我说:“公子,是否是白衣侍候得不周全,公子的脸上并没有喜悦之色?”
我看了奭逸一眼,对她说:“并不是姑娘你侍候不周,只是我不忍打扰姑娘与奭逸的对话。”
奭逸听后笑了一声,他把玩着他手上的酒杯,说:“祗佑,你这话是何意?”
白衣说:“公子他定是觉得孤单,若公子不嫌弃,我把我的好友一同叫来如何?她气质出尘,也是这潍坊里出名的美人,公子与她见一面也是好的。”
我说:“既然是如此貌美的女子,我与她定不相配,何必让一位如花的女子看我这一个陋人。”
奭逸嘴上的笑意更浓,白衣娇嗔地看了他一眼,说:“公子你何必妄自菲薄,公子的容貌清俊,天下的女子自是喜欢。”她看了一眼我的外袍,笑着说:“有一回,我与奭逸一同路过一间布坊,奭逸说,‘这玄青色的袍子,世上再无人能穿出祗佑的神韵。’如此看来,果真如此。”
我与奭逸离开了潍坊,天色已经开始变得昏暗,我与他并肩走在青石板上,奭逸问:“祗佑,方才在听曲时,你在想着些什么?”
我说:“奭逸,你当真爱听潍坊的歌曲?徒有外表却没有内涵。奭逸,你并不会喜欢这样的一些东西。”
奭逸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说:“有时候,我只是想,在下雨时,能撑一把轻伞,执着一壶酒,梦一回黄粱。但是,这只是一个单纯而美好的愿望。我与你都知道,这并不能被实现。既然无法得到,寻找一个替代品,也是好的。”
我知道,我的执念终会把我毁灭,祸起萧墙便是这样的一个道理。奭逸懂得寻找一个替代品来将他的愿望忘却,而我却只懂得死死地捉住它,哪怕我的下场会是灰飞烟灭。但我却不打算退却,因为所谓的替代品并不是我的愿望。
奭逸问:“祗佑,你的容貌可是随了你的母亲?”
我说:“奭逸,你是知晓我的身世的,你又何必这样来问我。”
奭逸说:“那位大人仍在北方,祗佑,你应该去见他一面。”
我笑了,我说:“见他一面?奭逸,他若是想见我,当年就不会将我抛弃。我去见他,他也未必会见我,自讨无趣的事情,你我又何必去做,免得惹他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