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韶灵坠马
“风兰息,这么早就躲起来晒太阳,你这是准备在我的府里养老吗?”宋乘风跟挚友打趣起来,完全不留情面。
“你们来了。”风兰息平静地微笑,目光总算从韶灵的身上移开,缓步走出了凉亭,走到他们的面前来。
见了风兰息无双的俊雅面孔,韶光微微怔住了,韶灵很久之前跟自己说过的话,没来由地在此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自己走在路上,很多人都会朝他看,在明月坊的时候,他最厌恶的便是那些男男女女的侧目,也曾恨过自己的这张脸。甚至在无数个夜晚想,若是他长得不这样,稍稍平庸一些该多好……
但如今,他见到了连他都会忘了呼吸忘记心跳的男人。风兰息身上的气质,令他的好相貌更高人一等,却并不让人觉得他的俊美太过尖锐,不像姐姐身边的七爷,七爷长得也很俊美妖娆,可是——
韶光逼着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将目光从白衣男人的身上移开,如果没有那个俊美妖娆的七爷,他也不会有机会到京城来圆梦。七爷并不是恶人,虽然有时候真的很可恶。
“是我弟弟,韶光。”韶灵抬起眼眸,平静地望着风兰息,柔声说道,并不赘言。
风兰息的眼底,一道错愕一闪而逝,但很快,他重新仔细打量着韶光,眉眼之内尽是温和温雅的笑容。
“总听你姐姐说起过,说你平日里看书功课最为认真,这一点,倒是跟我很相像。”他轻缓至极地说。
惊讶的人,不只有宋乘风,连韶灵都瞪大了眼,风兰息说的这一句,听似寻常,可又听着觉得太过亲昵了些。
但要想细细推敲,又觉得风兰息的字词都很是谨慎,没有任何的过分之处。
“你是风侯爷吗?”韶光屏息凝神地问,眼睛都不敢眨一句。
风兰息笑了笑,不置可否,俊脸更是迷人而安宁。
“你是那个传闻有一万册藏书的风侯爷吗?”韶光的整张脸都开始发光。
风兰息不改笑意,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韶灵,她虽然没有移开视线,却也不曾开口,她很多日子没见到韶光这么有精神了,真好。
韶光岂会料到,他短暂人生之中最想见到的两个英雄,一文一武,全都在一天之内见到了!他拉着韶灵的手,笑着转了好几个圈,孩子气的让韶灵只想流泪。
“姐姐,我想跟侯爷学写诗。”韶光的眼神一亮,近乎恳切。
“侯爷就快离开京城,回阜城去了,怕是没这个时间教你,改日我给你找个师傅。”韶灵不留痕迹地婉拒。
韶光眼神一黯,像是突然熄了灯的屋内,只剩下一片安谧的漆黑。
“无妨,我还要在京城多待一阵子,韶光,我就住在将军府,你随时来找我,都能见着我。”风兰息微微弯下身子,跟韶光靠的更近,言辞之中,虽然不如宋乘风一般飒爽豪气,却更平易近人。他对韶光说的及其有耐心,仿佛这个也是他的幺弟。
韶光单纯地笑了,不但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两个人,而且发觉他们跟想象中的一样好相处!
韶灵看着韶光脸上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不经意抬起眼来,却又跟风兰息四目相对。她的心一慌,风兰息为何又临时改主意在京城停留?难道是为了她?!他是受封的侯爷,若没有要事,绝不该在天子脚下多露面,他对朝政没有任何野心,素来是安于现状,大多时候都在阜城的。
她多希望,这次又是她多心。
“风兰息,我要去马厩挑马,教韶光骑马,你一起去吗?”宋乘风宛若无事发生一般,扬声问他。
风兰息紧紧地盯着韶灵的眼睛深处,看她不曾蹙眉,不曾面色僵硬,才微微一点头。
韶光跟在宋乘风身后,兴奋地前往马厩,韶灵跟风兰息在他们不远处跟着,迟迟不曾有人先开口说话,打破这一阵尴尬的沉默。
“韶光长得很像你。”风兰息率先说道,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
韶灵垂眸一笑,却没多说什么。
“你见过我骑马吗?”风兰息突兀地问,她的笑而不语,刺痛了他的心。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可以尝试着去说服自己祝她幸福,远远地看着她就好,但只要一见到她,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心动。
“没有。”韶灵因为太过错愕,还来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
风兰息看着韶光兴致勃勃从马厩的东面,走到马厩地西面,神色不变的泰然淡定,不疾不徐地说了句。“别以为我文弱,虽然近年来学的武艺只是皮毛,但就骑马而言,我不见得会输给他。”
她从来没拿风兰息去跟慕容烨比较的意思啊?!她微微一怔。左思右想,风兰息的这一番话,实在耐人寻味。
韶灵再度沉默了,生怕风兰息再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来。
“过去,你的眼睛里能看得到我,如今只看得到他一个人了吗?”他低不可闻的嗓音,被午后的徐徐暖风吹来,萦绕在韶灵的耳畔。
韶灵不知该如何整理心中理不断的情绪,但她只知道,她不愿藕断丝连,不该再给风兰息任何的机会,她只能狠下心来,她分身乏术,更只有一颗心,没办法分给两个男人。
即便,风兰息跟慕容烨,同样出众,不分上下。
“我已经是七爷的人了。”她刻意说的轻描淡写,但实则却是咬紧牙关说的,她相信,女子的名节,是风兰息最为看重的。
“你只不过是负气罢了……你若是以此而试探我心意也无妨,我明白告知你,我并不在意。人很多时候,都是陷入迷茫,偶尔做错了选择,又岂能记挂一辈子?”风兰息轻轻地叹了口气,俊脸上却没有更多的痛心疾首,似乎这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从她跟慕容烨那么亲密无间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若不愚笨,就该知道了。
韶灵蹙着俏眉,面色一白:“我没有做错选择,不能因为我们错过了,你就非要说我跟七爷不适合。”
风兰息没想过她会如此气愤填膺地反驳,他早就知道她口齿伶俐,舌灿莲花,但这些话落在他的心里,实在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他苦苦一笑,笑容很是苦涩。“你们真的适合吗?”
韶灵一噎,她用力点了点螓首:“我们正在学习如何互相包容,上回七爷也没生气。”
“夫妻之间,必当是需要包容和理解,很多人当得了情人,却成不了夫妻——”他将视线移开去,眸光一沉,他似乎是顺着韶灵的话说下去,但显然,他在自嘲,自嘲的是没有缘分的他们两人。
最初在阜城看到风兰息的时候,他整日的蹙眉跟疏离也没有让她火大过,但最近他的自嘲,他充满笑意的自嘲,却总是轻而易举就令她心疼。
那是超越了理智之外的更快的情绪。
“百年修得共枕眠,或许男女之间,缘分真的很重要。”韶灵神色沉静,眼神无光,走前一步,丢下这一句,不愿意再多提这个话题。慕容烨刚出门没两天,她没有任何理由动摇。
她已经将话说的太直接露骨了,虽然是下了一味重药,但只要能治病,就不该手软心软。
“我们挑好了。你们也来挑一匹看着顺眼的,一会儿骑着不顺手,可别怪将军府的马不好。”宋乘风的笑声,已然就在耳畔。
韶灵噙着娇美笑容走向前去,韶光挑了一匹中等个头的棕色骏马,而宋乘风则是拉了一匹黑色油亮的高头大马。她朝着马厩剩余的几匹马看了几眼,最终选了一匹白马。
风兰息沉默着,最终选了一头深黄色的强健骏马,彼此牵着骏马走出门去。
到了马场,宋乘风很有架势地教着韶光骑马的姿势,注意的地方,甚至还教他怎么看骏马的成色,鬃毛,四肢来判断其中的优劣。
“这么一大段理论说法,怪不得那些将士被他训的服服帖帖。”风兰息不由地在她身后笑出声来。
韶灵却笑着摇头,双臂环胸,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我也见过他这副样子,一开始总有兴头,很有耐心,要是学了几遍还学不好,无法掌握要领,他定会破口大骂。”
“别人也许会挨骂,但是你的弟弟,他不会让你难堪。”风兰息说的云淡风轻,一语中的。
“我弟弟能有什么特别的?该骂的时候,还是要骂,才能长教训。”韶灵狐疑地望过去,她并不是要让韶光找一个没脾气畏首畏尾的师傅,才来找宋乘风的。世间男人大多都会骑马,要找个师傅,并不太难。
风兰息闻言,突地变了脸色,虽然很是微妙,但韶灵还是察觉出来了。
哎,她可没有指桑骂槐,暗自嘲弄他,希望他别多心。韶灵无奈地想,再度将专注的目光,望向前头讲完了一套东西,扶着韶光上马去的宋乘风。
“被骂了之后,还能有悔改的机会吧。”风兰息幽然地问,语气很是平和。
韶灵心口一震,猛地侧过脸去看他,他的眼底满是痛楚,即便唇畔还含着笑容,也令她的心如刀绞。
他是指的韶光,还是他自己?!
“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人,都有机会被原谅,当然也能悔过。”韶灵沉下心来,刻意说的不冷不热,敷衍僵硬。
风兰息直视前方,脸上看似淡漠,但眼底的痛,却浓的化不开来。他将嗓音压得很低,仿佛只要韶灵一个人听清楚。“你觉得当时我做错了是吗?而我如今,似乎也没做对。既然狠下心来,无法承认你,给你名分,驱逐了她,就不该再跟你有所纠缠。想过要这么一辈子守护你,更不该出尔反尔,应让你自由地过想过的生活。现在,我竟然还想留在京城,哪怕只是偶尔见着你,跟你说说话也好。但你终究跟我生分了,我们曾经在阜城,能说好多话——”
韶灵故作不耐地打断,不愿被他的话撼动,语气紧绷生硬。“说好多话的人,一直都只是我。”
他默默地笑了,当初他总让她说大漠的见闻给他听,其实有着他自己说不出口的用意。“我更喜欢听你说话,你经历过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个险境,每一件高兴的事,我都很想知道……”
她的心紧缩着,红唇微抿着,再度沉默下来,可是如今!如今她知道了这些,又有何用?!
“在阜城的时候,你的笑容不是作假,我能看得出。那支簪子你收下的时候也是很开心,但却再也没戴过。韶灵,难道那些时日,我都感觉错了,都想错了吗?你真的……真的没跟我一样,心生萌动?”他问的很是小心紧张,那双淡色的眼瞳的深处,几乎掀开了万丈巨浪,他俊脸上的风云变化,看的韶灵心弦绷紧。
“是,我不否认,我曾经对侯爷心动过。”韶灵点了点头,她既然做了,就不怕承认。就算只是四目相接的一刹那的怦然心动,就算只是被风兰息在对街一动不动等候了大半日的感动,就算只是跟他一起在窑坊内踩踏陶土的欢欣,她曾经对眼前这个男人心动过。
过去的阴霾,随着她这一句话的尘埃落地,全部散开了灰色的迷雾,豁然开朗。
“那你现在为何又淡了心意?”风兰息的心里一刻间涌入了丝丝甜蜜,被韶灵承认曾经动过心,那些午夜梦回都无法遗忘的片段画面,就不再像是他一厢情愿做过的美梦而已。那些,是曾经存在的真实。他的嗓音和脸上,都有了急迫和忐忑,还有一丝的失望落寞,她如今的态度,别说跟阜城不能比,甚至跟前阵子也相差甚远。
“也许我原本就是在感情上没有恒心的人。虽然很感谢你为我做出的牺牲,但往后不必了,很多事,很多人,也许留在回忆里,比较美好。”韶灵强忍着心疼,朝着他淡淡一笑,说的很是平静,眼底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
他,终将成为她的一段过去,被摆放在心底深处的回忆里。
风兰息的脸色死白,哪怕春日明媚,阳光普照,依旧无法温暖他冰凉的心。
“姐姐,你看看我,马动了——”韶光大笑着,双手紧紧抓着缰绳,骏马在他的身下,缓缓朝前走着,宋乘风跟在旁边,带着韶光绕了一圈。
“别夹马肚子!”宋乘风低喝一声,神态凝重,像是真把韶光当成了小兵一样训斥,突地看韶灵走过来,脸色变得不太自在。
“怎么过来了?还不放心我教你弟弟不成?”
韶灵却很清楚宋乘风的用意,他让风兰息跟她一道出来,说是骑马,实则是让他们把没说清楚的话都说个明白。
“韶光,身子坐直了。”韶灵的嗓音清冷,眼神平静。“他学的还行吧,宋大哥。”
“马厩里的都是驯服的马,又不是塞外的野马,你放一百个心吧。”宋乘风睨了她一眼,目光不自觉游离到不远处的风兰息身上去。“你也犯不着冷落他吧。”
“试试看,一个人骑马。”宋乘风停下脚步,韶光独自骑着小马慢悠悠转着,一脸欢欣喜悦,双眼有神。
“我跟七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希望何时他回了阜城,就忘了我,别再做傻事了。”韶灵轻轻叹了口气,压低了嗓音,低如蚊呐。
宋乘风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风兰息,很快收回了视线,跟韶灵一起缓步走在草场上,眼神黯然了几分,语气听来很是压抑。“他迟早要离开京城,你别让他这么失魂落魄地走,他没办法给你名分,不也让你找到另一个对你很好的男人?他成全了你,也算是你人生的契机。可你看看他,他何时比你好过?我去阜城的那几次,总觉得他跟没过门的妻子之间有事,侯府的管家也说他没一个晚上睡得好,还常常对着自己院子里的那片树林出神。他如今对谁都不上心,至少这一点,他对得起你。”
风兰息院子里的树林?!她的脑海里很快地闪过一丝思绪,却来不及抓住,她摇了摇头,微微咬唇,说的坚决:“我倒情愿他早点找到心仪的姑娘。”
宋乘风的笑容,突地僵硬在脸上:“你够狠心的呀。”
韶灵迎向了他的目光,冷冷地开口:“我还能怎么办?”
宋乘风面色一沉,不说话了,是啊,她还能怎能办?男人妻妾成群,也不会被任何人指责,但女人一旦让不止一个男人对她动心动情,那就成了红颜祸水了。若是同时依附于两个男人,名声清誉就更是毁的彻底,遭人轻视怒骂。
“那位慕容公子我从未听你提起过,他怎么跟皇室扯上关系了,我看皇上对他不一般。”宋乘风良久之后,才淡淡问道。
“宋大哥,你就别问我了。”韶灵寥寥一笑,问了,她也不能多谈一个字。不是不放心宋乘风,而是这是泄露出去就要掉脑袋的宫中忌讳。
知道此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姐姐!姐姐!”韶光壮大了胆子,朝着韶灵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很是鲜明夺目。
“骑的真好,注意点脚下!别大意!”韶灵会意一笑。
宋乘风望向韶灵的侧脸,她的身上有了细微的变化,不,或许他认识的韶灵,也只是她的一面罢了。清风拂动着她的发丝,她的唇畔有笑,将心中的阴郁压得很深很深。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自从到了京城,他们没一个人是顺遂的,他是这样,韶灵跟风兰息,就更是如此了。
他在大漠西关,虽然吃穿都很随意,但日子是他想要的。到了天子脚下,谁都无法任性妄为了。
“韶光,别停下,我们骑马陪陪你。”宋乘风这么说,朝着韶灵跟风兰息挥了挥手里的马鞭。
风兰息不曾拒绝,彼此的马都走得不快,宋乘风跟在韶光身畔不远处,韶灵和风兰息则在他们身后。
他们四人,在草场上走了很远的一段路。
“别太贪心,如今骑着是舒服,到了晚上有你受的。到时候疼的要命,可别对我哭。”韶灵冲着韶光说,红唇边的笑更深了。
风兰息淡淡睇着身侧的女子,曾几何时,她也会这么对他笑,也会恶劣地拿他说笑。
但如今,不会了。
她跟他,客套的疏远着。
曾经是指腹为婚的夫妻,但现在……跟陌生人没有太多两样了。
这样的认知,像是将一根尖锐而细长的针,缓缓刺入了他的肌肤,刺到他的骨子里去。
这一路上,风兰息的目光,从未从韶灵的身上移开,他二十四年来养成的循规蹈矩跟知书达理,似乎在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不想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他想让她知道!他不想把她安放在心上怀念,他甚至想看到他的笑容,想听到她的声音,想跟她相处!他一直知道她是个极漂亮标致的姑娘,眉眼间有着寻常女子所没有的飒爽干脆,或许那是这些年来她在大漠巧扮男子行医所养出来的气质,加上原本家人遗传的容貌,总是让她在人群中光彩耀眼。
此刻,她的身上,反射出淡淡的柔柔的光,射进他的眼底深处。因为看着她,才让他不再愿意一味地承让跟正视错过的苦涩味道。
他可以说服自己,忽略韶灵的那一句她已经是慕容烨的人了,但然后呢……他却还是无法死心。
他对朝政大事虽不太上心,却并非没有敏锐的洞察力,风兰息隐约察觉的到,慕容烨跟皇家的关系匪浅,往后等待慕容烨的,也会是青云直上的大好前途。
但韶灵为何还不曾跟慕容烨谈婚论嫁?两人都已经到了适婚年纪,按理说,没必要拖着不办。
“韶光小子,别太逞强,跟你姐姐说的一样,第一天学个大概就成了,半天下来,明天你连坐都坐不住。”宋乘风在前方交代,嗓音中有笑。
韶灵微微一笑,目视前方,却不曾留意到身下的骏马踩踏上藏匿在草丛中的一根木刺,这匹还未成年的马,蹄子上不曾打着铁蹄。马蹄流着血走了几步,最终终于无法忍耐,这匹马突地仰头嘶鸣,哀嚎一声。
还来不及反应,韶灵已然坠马,风兰息的呼吸一窒,面色灰白,不假思索地跳下了马背。
等宋乘风回过头去的时候,草场上空荡荡的,两人都不在马背上,环顾一圈,看不到半个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