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破镜重圆

060 破镜重圆

“糟了糟了,小当家,坊内来了个……”凤儿小心翼翼地吞了吞唾沫,在韶灵耳畔低语,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往日,她可鲜少流露惊慌失措的表情。

“来了个吃人的妖怪?”韶灵收了算盘,拿来一旁的单子,这个月姑娘家想要的东西,她一项一项看过去,合理的就留下,过分的一笔划去。她笑着调侃,这几天风平浪静,如霜虽然还不能下床,但恢复了一些力气。月娘依旧神情倦怠,但从不流露悲伤。

“官。”凤儿吐出这一个字,看韶灵神色不变,又加了一句。“来了个当官的。”

“你在坊内的时间可比我久多了,你至今没见过当官的?我都能随口说出两三个人名呢。”韶灵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这个官,不一样。”凤儿支支吾吾地,也不知从何说起,一脸尴尬潮红。

“看来是个年纪不大又没有脑满肠肥的官——”韶灵轻笑出声,觉得有趣,她不知道天下的官有何两样,贪官和清官?可来烟花之地的会是清官吗?既然如此,唯有长得丑陋的官和长得不丑陋的官之分。

“哎呀,小当家你自己去看!我看他要闹事呢!”凤儿被无端端当成说笑的把柄,又急又气,恨不能跳脚。

“别让月娘出来,她的腿不能动,躺着最好。”韶灵神色一沉,眼底没了笑意,起身嘱咐一番,随即从厅内走了出去。

官。

官呐。

她看到的的确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官吏,说不准,他是几百年来最为俊美的官吏。

他是慕容烨。

好几个姑娘面面相觑,看着韶灵从内厅走出来,一脸无奈,如今才是晌午,客人并不多,可是方才这个男人一走进来,他的随行护卫,将客人全都赶了出去。

韶灵慢慢抬头,站在眼前的紫袍男人,冲着她微笑。慕容烨架子不小,迳自找椅坐,交叠长腿,面露高傲微笑:“我现在就可以罗织十几条罪名,要你明月坊打今日起,开始歇业。”

“凭什么?”韶灵红唇扬起,纹丝不动。

“凭这个。”慕容烨将腰际的金牌丢到她的面前,韶灵伸手一接,细细一看,竟然是皇家的金牌。

她的眼神骤然转沉,皇帝给信任的臣子金牌,往往是命他们去各地巡视查案,也就是说……慕容烨如今是朝廷的钦差。

钦差到了当地,无论多大品级的官,都无法违抗他。若是到了危急关头,金牌一亮,就能轻易治罪,无疑是代替天子行使最大权利。

然而,他如今是官,她是民。

“见过钦差大人。”韶灵弯唇一笑,将金牌放回他身边的茶几上,弯腰欠身,对他行了个礼,客套又疏离。

几个姑娘原本还在窃窃私语,她们年轻美貌,并不觉得当官的跟其他男人有何区别,至多多了一些官威,一开始甚至在暗笑这位官吏容貌出众,调侃着到底今夜是哪个幸运的姑娘服侍这位官吏,跟这种青年才俊共度一夜,就算没有男欢女爱,也让她们觉得荣幸之至。说不定,这位是才情满腹的文官哪……但一看小当家如此恭敬地行礼,她们面色大变,随即跟随韶灵,一道福了个身,不敢再露出任何的怠慢和调笑。毕竟官常见,钦差却是从未来过大漠,就算来了,为了表明清正廉明,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应酬喝酒,一定推得干干净净,哪里会堂而皇之地在***出入青楼?!

她当然知道,明月坊没有任何一桩罪名值得落实,但欲加之罪,就很难说了。

她当然也相信慕容烨,不是这么不可理喻的男人,但在她还看不清他到底为何而来之前,她不愿触怒他。

韶灵唇边的笑意更深,嗓音轻柔,语气得体:“大人,坊内的当家生病,无法前来照应。您若是想看歌舞,跟我支会一声即可。若是想要陪夜喝酒说心事,你大可翻看各位姑娘的牌子。”

她打了个响指,身后的两名婢女端着红色漆盘而来,盘子里一一摆放整齐着红木制成的方形牌子,上面雕刻了各位姑娘的花名,以墨笔勾勒,古朴而大气。

慕容烨果然兴致盎然地翻看了几块,显然这摆放在最前面的几个,都已珠宝为名,不难想象她们的花容月色。他仔细地看,气定神闲地询问,像是认真至极。“翡翠,玛瑙,珊瑚,珍珠……有琉璃吗?我更中意琉璃。”

韶灵压下心中的怒火,脸上依旧有笑。“可惜,坊内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姑娘。官爷若是不知从何下手,让我来推荐一位,您手边这位珊瑚姑娘,是坊内最温柔,善解人意的。她擅长古筝,弹得最好……”

本以为慕容烨会再度调侃说笑,指明不要这位珊瑚姑娘,但他的眼神数变,俊美的面孔上满满当当尽是笑意,神色自如地将金牌收入怀中,俊眉一扬。“好。”

什么?!

韶灵微微怔了怔,他说好?!

雀屏中选的珊瑚,一袭幽蓝色长裙,婀娜多姿,体态丰满,肌肤白皙,吹弹击破,小当家提名要这位官吏选她,她早已春心萌动,一听男人点头答应,她更是面露骄傲笑意,接受其他姑娘的艳羡目光,高高抬起下巴,宛若美丽的孔雀。

“既然官爷满意,珊瑚,你还不来带官爷去房内听曲?”韶灵回过神来,朝着身后嘱咐一声,既然他答应了,自然就承认了他来青楼,不过是寻欢作乐,她还有什么好分心,好阻拦的?!毕竟话,是她自己提的。

“是,小当家。”珊瑚浅笑盈盈地踏着小碎步,从楼梯上走下,走到慕容烨的身畔,身上一股淡淡花香,一只珊瑚珠簪,在黑发之中闪闪发光。

韶灵不改脸上笑意,淡淡地问,跟慕容烨四目相接。“大人,坊内新进一批大漠的桃花酒,过会儿让他们帮屋内准备一桌酒席可好?”

“好。”慕容烨勾了勾薄唇边的笑,眼底云淡风轻,俊美无俦的面庞更显得风流潇洒,仿佛他虽然是朝廷中人,但毫不隐晦自己寻花问柳的喜好。

他又说了好!

是,当然好,好极了!

韶灵不愿多言,对着慕容烨行了个退礼,她鲜少出来见人,若不是铭记月娘的教诲,以及想看清慕容烨的企图,她不必对任何人低声下气。

如今完事了,她当然要退下,去忙自己的事。

“慢着。”慕容烨对珊瑚搭上自己手臂的白嫩双手视若无睹,对着韶灵的背影,冷冷抛下两个字,阻拦她走的更远。

“大人还有什么话要问?”韶灵回眸一笑,处乱不惊。

“酒席上只有两个人,未免太浪费,你既然是明月坊的小当家,不如到楼上雅间来陪坐——”慕容烨笑的不怀好意,看来自如的很,闻言,当下的十来个姑娘,全都变了脸色。

“小当家不是最厌恶出来应付客人吗?”

“是啊,月娘从不勉强她,她可是好人家的姑娘呀。”

“对对,小当家还有丈夫了,我们也不想让她抛头露面,惹来误会,可是怎么办,那位大人是钦差呢,若是不答应,他刚才不说了会让明月坊关门大吉吗?”

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窃窃私语,不知如今的状况,到底要怎么应对才不伤和气。

丈夫。

慕容烨的耳力非凡,当然不难听到那些多嘴多舌的花姑娘的言语,但这一个字眼,却让她的胸口,没来由地翻涌着不休的怒气。

她跟风兰息……难道在大漠以夫妻相称,导致世人尽知?!

“我只是代为管理明月坊的事宜,并非当家,更不懂如何陪酒应酬,就不让大人扫兴了。”韶灵果然以四两拨千斤,神情柔和,双目清朗。

她一口一个“官爷”一口一个“大人”,更是叫的慕容烨心生不快。

“你若不给我一个面子,就这么走了,才是让我扫兴。”慕容烨的语气冰冷,方才的笑靥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翻脸之快,让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可惜我不会喝酒。”几十双眼睛都落在韶灵的身上,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神色从容,笑的淡定,说的平静。

说谎。

弥天大谎。

“正好,爷教你,反正大漠的桃花酒,就算喝上一坛子,也不见得喝醉。”慕容烨冷哼一声,眼底尽是阴沉,身子周遭泛出来难以亲近的气息,看来并不好相处。

众人这回连倒抽一口冷气都不敢,男人个个屏息凝视,女人个个将手中的帕子捏成一团,人人自危,将各路菩萨求了一遍。小当家……你可不能再拒绝了,要是这位钦差当真制造罪名,让明月坊关门,可涉及到百号人的饭碗啊。

“小当家,你就陪着大人吧,待会儿我要抚琴,大人身边总要有个能说话的人。”珊瑚也看不下去了,她们都心知肚明,虽然坊内不乏美貌之人,但这位小当家若是好好打扮,摆放在她们****,也许比她们更炙手可热。小当家不像如霜冷冰冰的,故作高傲姿态,又不像珍珠一张嘴总是甜的,却没几句可信的真话,更不像媚儿总有一身绕指柔的本事,一看到有钱的公子哥就往人身上贴……总而言之,小当家不媚俗,不贪财,不过冷,也不过热,反正,就是有一种特别出众的气质。她说的话,让人很信服,她提出来的建议,也颇为合理,她不必冷声训斥,也能让众人相信,跟着她走,明月坊会屹立不动,光景越来越好。她甚至为她们考虑,每个季度可以退掉一次陪客的机会,不必心力交瘁地做令自己厌烦的事。

若说小当家是坊内的人,实在太过牵强,她的身上没有她们的气味,只是一个外来的客人。但她的双手却又掌控着明月坊的很多权利,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官爷对小当家的兴趣,远远过于自己。虽然心中有些失望,但很快平复下来,她跟大多数人一样,很信服喜欢小当家。珊瑚弯唇一笑,作势拉着韶灵上楼去。小当家明艳动人,比很多姑娘都年轻,若是她频繁出来招呼客人,还真很难说到底客人是不是更想手头有一块多余的牌子可翻。

“徐道,端酒菜上来。”韶灵推脱不过,冷淡地回头,目光透过眼神深远的慕容烨,丢下一句,随即跟着珊瑚走向房间。

这一场酒席,自然是让韶灵毫无食欲,珊瑚的古筝再动听悦耳,她也只是沉静在自己的心思之中。

若不是答应了月娘,她也不必在明月坊受气。那一次她险些以为月娘熬不过去,只能答应月娘的临终遗言。月娘昏迷了四天四爷,最后还是醒了过来,但就连看完半本账册的精力都没有,她不得不继续帮这个忙。一转眼,都一个月了。她并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只是接手明月坊,并不是她的长久之计。

但如今还在她的职责之内,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当家,爷的酒杯空了。”慕容烨看她若有所失的神情,压抑着心口的怒气,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长指指了指面前的青瓷酒杯。

韶灵噙着笑意,给他再倒了一杯,他似乎很喜欢桃花酒的滋味,转眼已经喝下半壶酒。但方才那个称呼实在陌生,导致他喊自己“小当家”的时候,还愣了一愣。

看着韶灵的眼底泄露一丝不快,但慕容烨却心情突地转好,毕竟“小当家”这个名字,听上去并不让人讨厌,相反,很适合她娇弱的外表,坚定的内心。

“大人,珊瑚已经弹完一曲,接下来让她来陪你,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韶灵暗自咬重,金蝉脱壳,趁着慕容烨还来不及反驳,已然步伐轻快,走出门去。

但落在慕容烨的眼底,她的这一个举动,更像是慌不择路。

他的自制力不差,她也并不逊色,但她若是当真把他当成陌路,何必那么慌乱地离开?!除非,她根本没有说的那么厌恶他,反感他。

“大人,您很中意小当家吗?可是小当家跟我们不一样,她不是出身风尘。”珊瑚放下古筝,站起身来,眼看着这位大人的目光,依旧落在门口的方向,她眼神一转,心中多了个明白,浅笑盈盈地说。

“我知道。”慕容烨从腰际掏出一个银锭子,往珊瑚身边一推,唇畔有笑,脸色缓和许多,再无阴沉冷漠的神色。“多跟我说说她的事。”

“一个月前,小当家刚来明月坊,我们听说月娘打算让一个外人接管插手明月坊的事务,都很不放心,毕竟小当家看上去还很年轻,又是清白人家,我们好多人都去跟月娘说,不能让小当家接手。后来日子久了,才发觉小当家很有能力才干,她还治好了好几个姐妹的顽疾,我们看着她给姐妹看诊治病的神态,她的脸上从没有一丝不耐和厌恶。不但医术高明,她还为我们想了好几个法子,从不强迫我们穿太过轻薄的衣裳,让我们学有专精,不必人人陪客,给我们很多选择的余地。”珊瑚回答地认真,巨细无遗。“可是小当家已经成亲了,上回有个姐妹正巧撞见,那个白掌柜在铺子门口等她,虽然没看清那位掌柜的长相,但据说气质出众,跟小当家极为相配。只是我们再她的故事,我们碰了几回壁,也就不再多问了。”

见慕容烨但笑不语,珊瑚笑嘻嘻地收了这一个银锭子,在心中感叹,果然是大官的出手大方,有了这五十两,足够她歇息好几日,不必每天抚琴陪酒。

慕容烨暗暗舒了一口气,原来并非是她坦诚跟风兰息是夫妻,而是一场误会。风兰息虽然跟她独处,但如今已经及时回去阜城,看来这回……他们并没有任何逾矩的情事。

“月娘跟你们小当家,很谈得来?”慕容烨不温不火地问,看不出他是何等的动机。

“月娘很器重小当家,虽然对我们也好,但对小当家是不同的。她这辈子没有一儿半女,也许是觉得小当家不会让明月坊关门,才想让小当家成为这儿的主人。”珊瑚揣摩着,一脸笑靥,给慕容烨又倒了一杯酒。

慕容烨这回没有将桃花酒一饮而尽,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酒杯中清澈的酒水,一言不发。

二更天。

凤儿已经端来了宵夜,热腾腾的的银耳羹放在桌上,再三嘱咐韶灵要及时喝下,补补元气。

“我喝完就走。”韶灵对她一笑,她从未晚走,这已经成为她的一个习惯。有时候回到家中,韶光还未躺下,他们姐弟说说话,就要花费大半个时辰。

“小当家,月娘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叫我转达你两句话。”凤儿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韶灵喝下银耳羹,才轻轻地说。

“我听着。”韶灵放下空碗,神色不变。

“月娘说,官,一个官字,就能压死人。你千万别得罪他。什么事,都顺着他来。”凤儿板着脸,装出月娘老成的语气,轻缓地说。

韶灵笑出声来,拍了凤儿一掌,随即起身,将手边的账册合上。“我要回去了。”

凤儿紧跟其后:“我送送小当家。”

“今儿个就别送了,对了,珊瑚的屋里还有要什么东西,你们连夜送去。”韶灵想起了什么,轻声交代。

“都这么晚了还会需要什么呀……”凤儿笑的暧昧,小脸红红,这个时辰,自然是珊瑚陪那位官爷的时候,忙着呢,不会有人要在这个时候喝茶吃宵夜的啦。

韶灵却因为凤儿无心的一句话,心缩了缩,她的喉咙突地干涩难耐,只能端起桌上的茶杯,将剩余茶水一饮而尽。

他到珊瑚屋里,已经大半天了,至今还未出来,看来是要在珊瑚身边过夜。

她为何还在意?!为何还心痛?!为何还……有些胸闷难受?!

他们之间,早已没有关系了。

她不相信自己可以忘记杀父之仇,她没有这方面的信心。

他们如今的距离,才是最好的吧。

所以,她不该再去管,到底他身边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反正不是她。

永远也不会是她了。

她走在夜色之中,抓了抓裙裾,却又很快无声松开,步伐仓促,夜色染上她的面颊,她的眼底深不可测。

因为比往日回去的更早,韶光刚刚合上书,打算安睡。

“韶光。”韶灵笑着唤着他的名字,握了握他搁在锦被上的手,韶光会意一笑。

“姐姐——”韶光一身素白里衣,少年的面目清俊漂亮,眉宇分明,在大漠跟同伴玩耍,脸色不再过分白皙,当真有了男孩子的模样。他笑着问:“我们何时回去?”

“你想去哪儿?”韶灵却心中咯噔一声,轻轻叹了口气:“京城?”

“我想回那儿。”韶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支支吾吾半天,总算说出口了。

“那儿?”韶灵轻轻蹙眉,一时想不起,到底是何地,她眼前突地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一把扼住韶光的手腕,不解地追问。“要去幽明城?”

“姐姐跟……七爷闹翻了吗?我许久没看到他了。”韶光迟疑地说。

“那里不太合适。韶光,是我最近让你觉得孤单了吧,再过两日,我带你去大漠其他几座城池走一走,见识一下其他的好玩玩意儿。”韶灵压下心中的万般情绪,神色一柔,说道,试图安抚韶光的心情。

“嗯。”韶光点了点头,头一回隐瞒了自己的姐姐,其实今天白天,七爷已经来见过他了……他还带自己去骑马,并允诺要亲自教他射箭狩猎。

“你姐姐射箭的本事,也是我栽培出来的,你想尝尝在马背上驰骋,随心所欲狩猎的滋味吗?”当时,慕容烨这么问他。

他竟然点头了。他想,他喜欢,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兴许他依旧不喜欢七爷的轻佻不羁,但他的确折服于七爷的男人手腕,不凡身手。

头一回,他不害怕跟七爷单独相处,过去七爷虽然常常开自己的玩笑,但如今却不太这样做了……姐姐跟七爷,都跟在云门不一样了。

“韶光,你要习惯。”韶灵呼吸一滞,但还是强笑着,也许到最后,他们只能彼此相依,他们是宫家最后的亲人和血脉。

他必须学着习惯,远离所有的危险,不再让她担心的要死。

藏匿在人流之中,也许不是好方法,但只要能将他们的身份彻底的掩埋,是掩埋在黄沙之下,还是掩埋在棺木之下,是她必须面临的抉择。

她要好好活下去,她活着,韶光才能活。

“睡吧,别的事明天再说。”她觉得很累,给韶光压了压被子,心中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韶光无奈地点头答应,躺下了身子,却不曾合上眼,心绪转个不停。姐姐这儿半句话都问不出来,难道他要去问七爷吗?!七爷为何会从京城追到大漠来,他还是不明真相,只是他曾经排斥七爷当自己的姐夫,但时间久了,他似乎早就把七爷放在姐姐身边的位置了。

韶灵刚回到自己的屋子,将门反手掩上,突地一人捂住她的口鼻,一手勾住她的腰际,她被逼迫着退后好几步子,撞上了一个坚实如铁的胸膛。

她大惊失色,正欲抬腿拔出短靴中的匕首,却被来人腿一勾住,一掌扣住她的膝盖,害的她动弹不得。

“你是哪里派来的?太后叫你要来取我的性命吗?”韶灵心中一凉,面色死白,毫无血色,她察觉的到自己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来。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可以隐藏好些年,难道上回在京城仁寿宫偷听的时候,已经被查清楚了?张太后最终按耐不住,要手下取她的项上人头回去复命?!让宫家在地下团聚?

她实在想不起来,到底还有什么人,会在她的屋子里等待许久,埋伏着,然后——她咬紧牙关,被牵制住,她没办法拿出匕首自保,口鼻被紧紧捂住,也无法咬伤对方,争取逃跑的机会……

她的心,寒凉的失去了任何温度。

可是她好不甘心……不甘心这么就死……这个杀手杀了她之后,就会去韶光的屋子,韶光比她更羸弱,难道要他跟年幼的自己一样,被一剑穿心吗?!韶光才十一岁啊……

她的眼底一片水雾,仿佛看到地下赤焰燃烧的缝隙,在她的脚下裂开,她再怎么不甘心,也无法抵过一个武功高强的人!

捂住她口鼻的手掌,渐渐松了下来,接着是扣住她不安分的膝盖的右手,也垂在身侧,一道无声的叹息,拂过她的耳畔。

她的身子一震,她不相信从京城派来的杀手,会手下留情。

“我在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忍不住,说出实情。”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的身后响起,无疑是一道惊雷,几乎将她的魂魄披散。

韶灵的面色死寂,幽幽地转过身去,一身黑衣劲装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扯下遮挡面孔的蒙面巾,他冷着俊脸,更显坚毅俊美。

他实在没办法,才出这一招,虽然他于心不忍看到她以为自己要死去的轻轻颤栗,他无法刻意忽略她冰冷的身体,他还是拼命一搏。

果然,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不再需要任何解释了。

“你到底是为了何事来大漠?”韶灵压下方才心死的恐惧和压抑,退后两步,双手紧握,整个身子紧绷的像是石块。她当然知晓这是慕容烨逼自己坦诚真相的手段,只是那一瞬间,他演的太过逼真,动作毫不留情,毫不手软,甚至隐藏了自己身上的白檀香,害的她误以为是杀手前来取命。

否则,她怎么会把真相说出口?哪怕只是只字片语,慕容烨这么聪明的人,岂会听不懂其中的深意?!

“当然是为了你。除了你,还有什么事让我挂心?”慕容烨虽然已经猜到了几分,但从她的口里听到这些话,依旧不无震撼,他的黑眸冷沉,眼底万千情绪,宛若汹涌海浪,卷起太多太多的不舍和心痛。

“若我不用这种非常手段,你想瞒我多久?到你我老死的那一天?!”慕容烨朝着她走去,面色森冷,双掌用力,一把扼住她的腰际,逼着她不能再退后,跟他保持距离。

“如果可以的话,我求之不得。”韶灵紧紧蹙着眉头,额头的冷汗落在慕容烨的眼底,依旧是令他心惊肉跳。

求之不得。

无底的黑眸,静静望着那轻而易举用四个字来挑衅的小女人。下一瞬间,他伸出手,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吻住她的唇。被吻得措手不及,韶灵瞪大了眼,有过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收回神来,想到他是谁,跟着立刻挣扎起来,小手猛捶他的胸口。只是,早已习惯他抚触的身子,却因为他的气息、他吻她的方式,逐渐逐渐的酥软无力。

她为何无法坚持再狠心一些?为何偏偏因为他的坚决而心软?!她一遍遍地质问自己,眼底却又腾起一片水雾。

好不容易,当他终于松开她时,她满腔的怒火老早全都烟消云散,只能望着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喉咙干涩的发疼,如鲠在喉,她用尽全力推开他,转身不看他。

真相被如此残忍地曝露在他们的面前,就像是死无全尸的野兽,她不忍看,也无法继续欺骗。

“命运真是捉弄人。”慕容烨不再强迫她,她削瘦的肩膀,纤弱的身影,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头,他除了嘲讽上苍的戏弄之外,却无法生她的气。

她忍耐着,不让真相刺伤他,就算埋怨她爱的人是风兰息也好,接受他的勃然大怒也罢,她一直品尝着这些辛苦,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我没什么话好说了……”韶灵幽幽地轻叹,不愿再回忆那些无法改变的事实,垂着长睫,扶着床榻而坐。

他轻笑一声,刻意推开窗,让风雨声传到韶灵的耳畔。“外面开始下雨了,你还忍心要我走?”知道了真相,慕容烨更不愿放手,他原本就不畏人言,就算他们的结合如此可笑,那又如何?!他不会让多余的人,知晓这些事,更不会让任何人,对他们的感情指指点点。

下雨?!

韶灵的意识混沌,本以为是他的谎话,但顺着他的声音望过去,不无惊诧。

大漠很少下雨。

每年都只有几次机会,能听到雨声。

慕容烨走到她的身后,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来的不忍,一只厚掌覆上她的眼,盖去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你能不能把我当成慕容烨就好?”慕容烨的眉心一抹疼痛,嗓音温柔的可怕。

韶灵的双眼,只剩下一片黑暗。覆在双膝上的苍白小手,不禁开始颤抖起来,他的每一个字,柔情似水,令她的心无法抵抗,无法拒绝。

“之前的名与姓、之前的人生、之前的回忆,你都不要了,我救下你的时候,你发了高烧,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是韶灵,我们认识都十年了,算是日久生情,我们没有去过京城,一辈子都在云门。我没有其他的亲人,只有你一个……”慕容烨俯下俊脸,贴上她冰冷的面颊,黑眸幽深,强忍着心中的悲怆,字字坚决。“你也把我放在第一位,其次是韶光。”

她试图着睁开猩红的双眼,耳畔传来不小的动静,窗外的这一场雨,好大。

大风将雨水吹到她的脸上了吗?否则雨水落在她的长睫上,坠下,汇入她的眼底,虚化了她眼前看到的一切。

慕容烨早已松开了手掌,坐在床沿上,面对着她。他神色动容,微微一笑,仿佛那些自欺欺人的话,他觉得万分寻常。

他吁息,口气转软,又道:“灵儿,我在你父亲的坟前答应,会照顾你,保护你,若是他不愿接受,至少也该托梦与你,告诫你别再跟随我了吧。可是没有,他一定也赞成,而不是反对。他是朝中重臣,他在朝野这么多年,不会不清楚其中的厉害,被皇权连累的臣子,千百年来也绝非他一人。他临死前的意愿,是不想让你再回京城,找出真相,是吗?他是一位慈父,不想让悲惨继承给你,只想你活的自由舒心。”

韶灵的身子一震,久久凝视着慕容烨的面孔,迟迟无法开口。

“这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你觉得跟我有关吗?”他的黑眸,格外锐利,像是大漠的苍鹰,盯住了猎物,不肯放过哪怕一刹那。

她沉默不语,但眼神却已经暗暗软化。

慕容烨扯唇一笑,继续说道。“我一出生就被送到幽明城,当然是跟此事无关了。既然无关,我被迫失去你,我不无辜吗?”

无辜。

韶灵心中酸楚,眉间满是忧伤,她早已失去任何防备,哪怕要朝着他淡笑一下,也无能为力。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在动摇她。

本以为在心底深处牢牢生了根的决定,她可以守着一辈子也无妨……但为何因为见了他,她却更心疼了?!

“十几年前的皇权之争,累及朝臣,江山易主,跟你就更没关系了。既然无关,你被迫失去我,你不无辜吗?”慕容烨的薄唇抵在她发边,轻笑出声,但笑声之中却又暗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喟叹。

他们两个人都一样无辜。

他们只是环环相扣的仇恨最后的一段纠葛。

是啊,她失去他了。

她不由得心虚,反省低头,又被他给扳正脸,直勾勾与他相视。

握得死紧的白色粉拳是她的,轻覆其上蜜色的大掌是属于他——那手心传来的冰冷温度及浅得近乎无法辨识的颤抖,是来自于他——她最冷静、最自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七爷。

“我足足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清楚怎么跟你说那些话……免得你觉得我在说风凉话,不放在心上。你父亲的死,是一条人命,他的分量很重,很重……重的我要格外认真地思索,到底怎么样,才能说服你,又不伤害你。”慕容烨低低地说,仿佛是在床底之间的悄悄话,眼神异常温柔。“可是灵儿,你都可以承受这些,我为何不能?我会让自己的女人一个人受苦憔悴吗?!你未免把我想的太坏。”

“这件事会压在心上一辈子的,这样也没关系吗?”她却坚持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手覆上他的胸膛。没有血色的唇,挣扎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来。

他薄唇上扬,却不见半点笑意,说的话更是尖锐如刀。“你若觉得看到我就会想起那些事,我给你时间,但你不能因此而拒绝我,用其他的不可靠的理由——你亦不必害怕,无论是谁在往后想要你的性命,他必须过我这关。若是能踩踏在我的尸体上取你的性命,就算是他的本事。”

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久久凝望着韶灵,她心中几分牵动,只听得他继续说。“这辈子我就想要你,只想要你,不想再等下辈子。在这件事上,我可没有太多耐心。”

两人的视线凝聚在一起,韶灵鼻子发酸,喉咙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迟疑着伸手握住他的手,但他很快翻过手掌,两人的五指紧紧握住彼此。他笑了笑,心中多了几分快慰和舒心:“我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你不是最清楚的吗?身不由己的身份,我没想要,只要你点头愿意回到我身边,我这辈子都不会成为御家的人。我永远都会是你的七爷,永远都会是慕容烨。”

或许是他说的过分冷硬坚决,她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当真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吗?!

韶灵心神牵动,含冤而死的父亲若是知道她被几句话就动摇了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决定,不会指责她吗?!

不行。

哪怕不知道为何不行,她没办法点头答应,含情脉脉地看他,挽留他。

张太后的话,每一个字都刻在她的心头,张太后曾经想要笼络父亲,曾经给过父亲一个台阶下,只要父亲答应成为张太后和六皇子那一方的人,他不但能够保住前途,更能性命无忧,甚至,还可以将唯一的女儿送上皇妃的位子。父亲冷言拒绝张太后的求好,不只是他顽固的忠臣理念,更多的……是因为她,是不想把她送入皇宫那个牢笼去啊。

若不是顾虑到唯一的女儿,想给她一个自由的人生,父亲也不会死。

只要……她再坚定一点,再铁石心肠一点,就再也不会有任何的痛苦!她的理智……在崩裂,在消减。他可以无视她的身世,无视他们之间的纠葛,可她可以吗?她甚至从未想过,在这一次分别之后,两人还能和好如初——

若是答应了,父亲的死,会让她一辈子愧疚难安!

她混乱,盲目,颤抖,一旦她轻轻一点头,往后一旦再后悔,就再也来不及了!到时候,还要让他同样陷在痛苦之中,再来安慰她吗?!

她的眼神冷了。

她的手掌收回来了。

她的心意,很快地在改变。

慕容烨的心陡然一沉,方才与自己的相识的惆怅神情,像是虚假而不曾存在过,苦涩哽咽的嗓,哪里还在,只听她咬牙,字字从牙缝挤出来:“我,不愿见你,情愿死,也不见你。”

“门在那边,您请自便。”

慕容烨闻到此处,陡然站起身来,身影在屋内的地面上拖得很长。他驻足看了韶灵一眼,蓦地转身走向门口,回眸冷笑,平时待韶灵总是可亲温柔的他,表情狰狞阴狠。他明明是含着笑,却冰冷的黑眸一下子盯住她,她一噎,虽然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她该向他笑的,她该说出点儿什么来的,但也是电光火石般爆发的苦楚,让她就连他看向她那么那么短暂的一刻,都笑不出来,都无力掩饰自己心里的悲哀。

“原来,你这么恨我。”

门被狠狠拉开,一阵冷风灌入并不太宽敞的屋内,让韶灵不寒而栗。她克制自己不去回头看他,不要给他送上一把伞,不要再去想,方才的那一句话有多伤人,既伤着他,又伤着自己。

雨,下的好大。

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指尖,不让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因为长久的忍耐,手心早已有了久远的新月形痕迹。

但她做出的决定,对吗?!她已经分不清楚了。

雨声,一点一滴地,带着冰冷的温度,狠狠打在她的心上。

他就这么冲出去,伞都没拿,雨势越来越大,他该有多冷……就算他身子骨强健,也不见得不会生病受苦。

她根本不恨他啊——她多想说出那些埋葬在心里的话,可是她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将来的结果,是否会让彼此变得更凄惨。

再度见面的话,如果这辈子还有这个机会,他会是谁?他会点头答应成为御家的子孙吗?!他……会成为彻底的陌生人。

只有堵住了她的退路,她才能带着韶光,在茫茫人海之中活下去。

只要她接近慕容烨,回到慕容烨的身边,她的秘密迟早有一日会被查出,一旦张太后要杀她,她不要他看到自己受苦受罪的模样。

甚至,不能让他有机会看到她死在他身边的样子。

仁慈,狠心,都在一念之间。

她不要他也面临那种锥心之痛,就算分别,至少他知道她还活着,而并非时时刻刻会面临死劫,她更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对抗皇族,对抗朝廷,沦落玉石俱焚的结局。

距离越近,他就越危险,她的身上藏着一个火种,到时候,真要没有任何办法,她不能让火势蔓延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

他才是最无辜的啊。

不见他,她还可以在记忆中想念他,生离死别,她只能选前者。

不要再进一步了,韶灵,真的不要了。

但她为何掀起裙裾,为何走向门口,为何不是关上门就好,为何冲入雨帘,想要将他的身影刻在眼底,为何好想喊出他的名字,好想挽留他……

那是一种莫名的疼痛,在骨髓里种下了毒草,让她深陷仇恨和爱意之中,左右为难,几乎把她的血肉榨干绞碎。

爱意。

她怔住了,方才在脑海一闪而过的心绪,从何而来?!

她……爱他吗?!

若不喜欢慕容烨,她不会将自己的身子给他,多年的寂寞也不至于让她如此随性而为。但她从未想过,在日夜相处面对,不知哪一个清晨,不知哪一个午后,不知哪一个黄昏开始,她竟然爱上他了吗?!

否则,她为何要答应成为他的妻子,为何要许诺为他生儿育女?!那些,不是说笑,她是认真的。

她或许曾经在过去的片段之中偶尔迷失过自己,但却没有如此坚定地想去维护一个人,甚至,就算自己那么不舍得,她还是说了狠话。

她亲眼看着自己飞父亲死去,她不能让慕容烨跟她一样,失去至亲的人,那种痛……远远比身体上的最致命的的伤痕更为令人崩溃。

雨水毫不留情地从天际倾倒而下,浇熄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度,直到最后,她的衣裳从外到里,墨黑长发的每一根青丝,全部被雨水浇透。

她却不觉得冷。

她只觉得……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她躺在冰冷的泉水之中,什么都抓不住,任由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一点一滴跟随着冰冷的雪水而去。

就让她欺骗他最后一回吧。

也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了。

“等的时间比我想的要久。”

伴随着这一道最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一人走向她,双臂环住她的身子,嗓音低哑的宛若坏了嗓子的男人,每一个字,都压抑着难以分辨的情绪。

若她不想见到他,应该闭门不出,应该倒头就睡,应该……毫无回应。

但即便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她还是跑出来了,甚至忘了撑一把伞,傻气地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浇灌她,把她从头到尾全部淋湿,而她的目光……一直望着大门的方向,哪怕雨水从她的睫毛上落下,汇入眼中,她还是没有离开,没有移动一步。

“以前我说过不想试探,但不用这个法子,你看得清自己的心吗?你说不想见我,你骗我不在意分别,是这样吗?”他察觉的到她身子的紧绷,知道她有时候倔强又顽固,但心地绝对不坏,但越是面对艰难的境况,她就越是不愿低头妥协。“方才那些话够伤人心的了,你真是狠心……”

可是她越对自己狠心,他就越不难看到她的隐忍和悲怆,越是无法克制自己对她心生怜惜和不舍眷恋。他的嗓音渐渐变得温柔,双臂又紧了紧,几乎把她嵌入自己的体内,跟他彻底融为一体。

那一刻,她当真全都忘记了。

仇恨和恐惧,都被抛在脑后。

不只是慕容烨的话,震撼了她,感动了她,而是……他给了她一个继续做梦的希冀,她好想要留住他,就像是一年多前的那一个晚上,她想要抓住他,抓住他的身体,抓住他的心,她要有一个爱人,一个亲人,一个……家人。她要一份被接受和接受的感情。

胸口下的心,跳的很快,他的胸膛暖热,慕容烨趁着淡淡的光看着她,她红唇颤抖嚅动,就是说不出一个字。他的心久久悬着,方才不过是隐藏在暗处,若是她再不追出来,他更会觉得自己一厢情愿,但他等到了,他明白有些话不用再听,她的举动已经告诉了他真相!她想念他,跟他想念他一样!

他将俊脸贴上她的面颊,自己怀中的仿佛是一个冰雪做成的女子,他极为心疼,雨水从她的黑发上滴下,滑落面颊,坠入衣领。他知晓她暗中察觉到敌人的气势强大,她再如何独立自主,也是无法跟皇族作对,一不小心,被揭穿身世,后果不堪设想。若他无法给她最大的保护,无法让她觉得安全,她是不会用两个人的安危去冒险的。

他幽然浅叹,因为过于了解她,让他体会到她的难处,看得到她装作强悍的理由。“我会避免当年的结果,不会让你眼睁睁失去我,当然,我也不会眼睁睁失去你。”

他怀中的女子,渐渐有了反应,仿佛这一句话,解除了她身上的咒语。

“我知晓你有多痛苦,笑着熬过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有多难过……你偶尔提及的过往,你的双亲,你的回忆都是满足而甜蜜的,不明不白地失去了亲人,因为一个人的一道指令,你也甚至死过一回。我曾经问自己,我到底……怎么奢望你能原谅?从而继续跟过去一样,毫无保留地接纳我?”他一手搂住她的脖颈,俊脸在她冰冷的侧脸上磨蹭,他想念她,不只是男女欢爱的**作祟,而是……爱。他们之间的隔阂,逼着她对自己藏起了所有的话,逼着他们无法坦诚相见。

只要她的心里还有他的位置,他相信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每次见到他,她就要忍耐着回忆的锯齿再度将她锯开,血肉模糊,伤痕累累,至死方休。

当爱恨被积压在她的胸口之下,她说的没错,她怎么受得了?他也看不下去。自从得到了她,他就再也没想过要放手,不曾因为风兰息抑或其他任何男人,但这回……他动摇,他不忍,他舍不得。他们过去的日子,都是有说有笑的,彼此都觉得心中甜蜜,但如今呢?韶灵已经比寻常女子坚韧许多,在知晓真相之后,还撑过了这么久,不曾武断地迁怒于他,只因她还看得到彼此的感情和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若是换做别人,早就仇人眼红,分道扬镳了。她如此冷静,更令他心疼,她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不把仇恨和愤怒加注在他的身上,才不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半个仇人,要多么费力才把他跟那个女人分隔清楚?当负面情绪胜过一切,爱,被挤压得支离破碎,回忆起某人时,产生的只剩“恨当初不相识”的愤懑,谁还会为其感到伤悲或难过?甚至,深夜她不曾拒绝过一回他的索求和渴望,但他甚至不曾察觉,他得到纾解和欢愉的那一刹那,身下的女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也觉得愉悦?还是,她的心口几乎要撕裂开来?

他若继续跟以前一样没有遮掩没有克制地爱她疼爱想要她,才是真正的无情和冷漠。她近日来的消瘦,愈发明显了,哪怕她依旧轻松开朗,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多愁善感的心思。

“我想,虽然很怕再度被你拒绝在门外,但能见到你,能够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这样的诱惑比折损我的骄傲和尊严更迷人。”他笑着说,俊美的面目上哪怕被蒙上一层雨水,也无损他的坚毅。

她怔怔地望着不远处,明明依旧是无边黑暗,背脊窜生的寒意太强烈,在温暖的夏夜却让她产生置身于冰冷雪地的错觉。

他很有耐心地,轻缓至极地逼问:“还是你……到这个地步,还要赶我走?”

话音未落,他利落地松开了双臂,韶灵的身前顿时变得空空落落的,如今的境况,她根本不曾预料到,明明被自己驱逐他的理由而撞得心疼,如今听他再三说明他的决心,她却当真害怕起将来没有他的几十年漫长岁月……到最后,她会后悔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同甘共苦,还是后悔曾经冷漠地推拒了他?推拒了一个曾经那么喜爱自己的男人?!

他当真松了手,她甚至听到他在雨中转身的声音,她的心如刀绞,再也无法忍耐,急忙追上他,从他背后环住他的腰际,将面颊紧紧贴在他的背脊上。

滚烫的眼泪,从干涸的眼眶之中溢出,沾上他的华服,慕容烨俊脸上的怒气,渐渐崩下。

他牵住她的手,带她回屋,按住她僵硬的肩头,逼她坐在圆凳上。

薄丝衣裳,阻隔不掉那股炙热,**藕臂,纤细得容他一手掌握,他察觉的到她浑身湿透,全身发抖,她的颤抖,惹来他的不快,急忙以真气汇入她的掌心,不让她再受一次病痛折磨。她轻轻吐息,红唇不再发白轻颤,气息像温暖春风,拂面而来。慕容烨紧绷的脸庞逐渐柔化,随着轻叹逸出口,最后一丝火气消失殆尽。

“你真的肯留我?”慕容烨俯下俊挺的身子,跟她四目相对,不给她逃避的机会,要她给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拒绝模棱两可。

她的眼底不再跟往日一般璀璨明亮,而是蕴含着迷离泪光,她鲜少哭泣落泪,不喜欢将眼泪当成是女人的一种武器或是讨好人的一种本事。但她这回,情不自禁流泪,她深深望入那一双幽深的黑眸之中,察觉到他的几分柔和,默默点了点头。

重要的是他。

听见她为他而眷恋不舍,愿意让自己留下不走,慕容烨胸口的喜悦漫开。但她显然过分惊慌失措,还未彻底回过神来,跟往日精明聪慧的样子截然不同,像是一个在迷雾之中踌躇徘徊的孩子,他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的衣袍落下的水迹,已然在地上积成一大滩水,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给她脱了外衣,长裙,接着是白色里衣……直到她只着一个粉色丝绸兜儿和月色软裙,他才放过她。

慕容烨朝着韶灵笑了笑,虽然很想继续代劳,但既然他明白了韶灵的心意,就不必急于一时。“把身子擦干,别受凉了。”

他将白巾塞到她的手心,她眼波一闪,紧忙走到衣柜前,给自己取了一套干净里衣,踌躇了半会儿,才找出另一套丝绸里衣。

“你也换下衣裳吧。”被淋得像是落汤鸡的,又何止是她一人?!她将白色里衣送到桌上,慕容烨黑眸一暗,似乎并不觉得高兴。

这套里衣,样式分明是男人的,出现在她的闺房,可见关系何等亲密,难道……

“是韶光的,前几天才让裁缝帮他做了几套衣服,放在这儿忘记给他,你穿的话,也许太小,不太合适,你要试试吗?”韶灵察觉到他的情绪,神色一柔,轻声问。

慕容烨拿起上衣对了对,十一岁的少年跟他这个二十五岁的成熟男人,显然无法对的上,他放弃让身子崩裂韶光新衣的打算,而是去屏风后换了白色长裤,虽然裤脚只够得到他的小腿肚,但至少比起不着寸缕来的好些。

韶灵弯下腰,铺好了被褥锦被,转身看他,他赤着上身,下身虽然穿着白色长裤,韶光即使抽高了个子,但韶光的裤子在慕容烨的身上,实在是太小,紧巴巴地包在她的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他的胸前,依旧还残留着湿气,她看不过去,以白巾擦拭了一遍,他并不客气地坐在床沿,任由她给自己擦拭了脖颈,前胸,后背,她不厌其烦地擦干了他的墨黑长发,直到身子恢复了干爽,他才掀开粉色锦被,躺上床去。

虽然一个大男人盖着一条粉色的锦被,实在格格不入,但他还是格外贪恋这个被窝,有她的清浅香气,软枕枕着他的后脑,连日来的疲惫,让他很想闭上眼,彻底地好好睡一觉,做一个美梦。

韶灵得了空,才独自坐在铜镜前,看他餍足地安睡,她抿唇一笑,一遍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黑发。

后悔吗?!

她扪心自问。

不。

她的心这么回答。

她想要抓住他,也许感情让她变得昏庸,但她还是想抓住这份感情。

比起失去他,再无任何机会追回他,她更庆幸自己没有忽略自己的感情,任由他离开。

他们……该彻底坦诚了吧,连身份都无法隐瞒了,其他的,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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