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为爷吹箫
韶灵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心中浮起莫名不安,却见七爷如削薄唇旁扬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眸半眯,嗓音低沉而清晰。“马厩旁还有柴房,你要去吗?”
看那一袭紫色华服优雅转身离开,韶灵转念一想,提着裙裾疾步跟了上去。
待她推门而入,七爷一手枕在脑后,修长双腿交叠在一起,华衣垂泄而下,虽然和衣而睡,但显然他轻松而潇洒。
她在七爷身边的身份……很模糊,她像是七爷的婢女,却又像是七爷的客人。他给她一些自由,却又承受她的殷勤照顾。但见着七爷的睡颜,今夜是头一回。
正想开口,七爷已然神色淡淡指了指一旁的衣柜,她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柜中抱出一床薄被毯子,铺在地上。
铺好被褥,韶灵起身,神色自如,仿佛不觉半分委屈。
“吹灯。”
床上的男人颐指气使,韶灵背对着他,暗暗一笑,此人的确是一出生就当惯了主子,而她……也曾双手不沾阳春水,所有事,也曾有人为她布置妥当,不劳她费心,也曾有人张口闭口叫她小姐。
高贵和卑贱,有时候不过是一线之隔。
铜灯火苗一闪而逝,屋内昏昏暗暗,窗外透过一丝丝聊胜有无的惨淡月光。韶灵想着方才楼下的动静,但还是可疑。若那些人跟她一样怀疑七爷是云门的主人,云门在武林上树敌无数,那些仇视云门的武林中人,那些希望名扬天下的武者侠客,一定想要战胜他,砍下他的项上人头!韶灵睁着眼,眉头深重。
隔壁屋子突然传出来一道轻浮暧昧的女子低吟,打破了此刻的安谧,也打消了韶灵脑海中的剑拔弩张。
“夫君,别啊……等明儿个奴家回到家再好好服侍您……”
她的眉头暗暗皱起,只有一墙之隔,男人粗声粗气说着话,女子娇滴滴地笑,媚到了骨子里,全都听的一清二楚。
“爷不是喜欢奴家吹箫吗?”
男人哈哈大笑,声音震天。“是啊……你吹箫的本事,可是顶好,快过来,吹得好就饶了你——”
这么晚了,还要吹箫?难道幽明城里的百姓,个个多才多艺?韶灵狐疑地坐起身来,正想靠近墙壁去听到底箫声有多么出神入化,一道男子的沉笑从床上传来,她身子轻震,顺着笑声望过去——
黑夜中那双闪闪发光的魅惑眼眸,对着她的方向,仿佛借着一些月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她弯了唇角,端正坐在薄毯上,大大方方对着他:“主上也没睡?”
“是啊,睡不着。”他的嗓音依旧低醇,言有所指。
韶灵眉头一皱,满腔义愤填膺:“那女人说话不算话,他们哼哼唧唧吵了半天了,好歹停下来了,她说要吹箫,我等了好久,她倒是什么声音都没了!”
七爷的眼底,涌出更多不太明朗的笑,像是一层层涟漪幽然泛出。
“不过我不太明白,为何要在深夜吹箫?难道听了箫声,有助睡眠?”她朝着七爷的方向发问,月光洒落在那张俏丽小脸上,鲜明的红唇,娇嫩的像是一朵芍药。
“勉强算是……”七爷的嗓音有笑,那笑声却跟平日的不太一样,嗓音中隐藏着什么莫名的情绪。
“我回去也能学吹箫吗?”她直直望着七爷的双眼,一脸恳切真挚。
“你学那做什么?”七爷敛去了几分笑意,他眉梢一抬,嗓音更低了。
韶灵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这些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无数个不眠之夜折磨她太久,若是箫声有显著的安神功效,不失为个好法子!她自然不会说的如此直白,她噙着笑,朝着床榻上的男子眨了眨眼,又是一番奉承话。
“何时主上深夜不眠,我就给主上吹箫——”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七爷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
他的眼神抓住她,墨色的双眼像是藏着一把火,他缓缓地松了枕在脑后的手,覆在胸前,像是压着胸腔的笑,却又像是故作平静。
他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宛若是一顿饭吃的很热闹,一刹那,所有人都沉默不言,如鲠在喉。
心中的一抹无措,不知从何而来。她在七爷面前素来收放自如,插科打诨,可他从未这么紧盯不放。
“爷记住了,别忘了你说的话。”良久,他才吐出这一番话,明明内容寻常,却有股子带着软言威胁的意思。
“主上给我找个好师傅就行了,我学什么都快。”她双眼一亮,讨好地说。
七爷的笑意敛去,眉头轻蹙,为她找个好师傅,教她吹箫,她学什么都快……他的笑凝注在眼底,居然有些两难。
一阵漫长的沉默。
他睡着了?
韶灵坐起身来,偷偷望去,他果真闭了眼,他们说了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话,隔壁屋子渐渐归于平静,她细细听着,果真隔壁的男人睡得很熟,鼾声四起……
七爷的话似乎是真的。
七爷常常笑,一眼看去并不是冷漠如冰,可是她也从未见过七爷笑的如此开怀……他方才笑的时候,那双眼像是天际的星空,无数星辰在其中沉浮纷飞,哪怕不曾掌灯,看不清他令人嫉妒的好容貌,她却觉得这一刹那的七爷妖娆美丽的胜过女子。平日里她再谄媚,从未奏效,他不过淡淡一笑,像是无视,笑意不达眼底。
他……真会是那个叫慕容烨的男人?!
街巷上的更夫低声提醒,如今已经是二更天,周遭静谧无声,她才有功夫去回想白日的事。
历山的山贼全部被朝廷处死,但分明不是她遇见的那两人,难道还有漏网之鱼逃亡在外?会不会……他们遇着的,根本就不是山贼?!可惜他们劫走了马车上全部的金银细软,不是山贼又能是什么人?!齐元国何尝糟乱到这般田地?!若父亲在朝政上咄咄逼人,狭隘刻薄,说不定她会怀疑是昔日政敌所为,但父亲已经借由生病而辞官回乡,远离京城,到底是多狠毒的政敌,竟然要他的性命!甚至连她,年仅九岁的女孩,也竟要斩草除根!让宫家彻底覆灭无踪!
无数个问题,惊醒了痛苦遥远的回忆,黄河水般汹涌而来,一瞬将她整个人淹没在浪潮中。
失控的马车在土路上摇晃,马儿受了惊吓的长声嘶鸣,父亲紧紧攥住她的手,继母跟继姐一瞬复杂的眼神……陡崖上的碎石从她脚边仓皇滚落深渊,底下那一湖安静的随时都会吞噬她性命的泉水,她闭着眼跃下,刺骨的冷,彻底穿透了她……她沉入了幽暗的水底,睡了许久……漫天的飞雪,渐渐埋葬了她……
“爹……好冷。”哭泣般的细碎梦呓,从那具娇小的身体里溢出,几乎将那个身子震碎。
躺在冰湖,她不曾觉得冷。
被剑贯穿,她不曾觉得冷。
煎熬隆冬,她不曾觉得冷。
唯独在梦中,在无人看到的角落,她心中那一头回忆的洪水猛兽,才会踩碎了禁锢的牢笼,不惜一切地践踏着她——她才会觉得冷,觉得痛,觉得无望,觉得孤独悲凉,觉得生命渺小而卑微。
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双手不断挥舞着,像是一只沉入了水中的水鬼,她跌入噩梦,得不到救赎。
“我好冷啊……谁来救救我……”她突地耿直了脖子,全身紧绷,尖声疾呼,“救我!”
床下动静实在不小,七爷从床上坐起,不曾穿靴,缓步走近,俯下挺拔颀长的身子,趁着月光望着她。韶灵的小脸泛着死白,光洁额头浮着一层细细小小的汗珠,平日里那两道意气飞扬的俏眉凝成深深的褶皱,长睫宛若受伤的蝴蝶般颤动。
她越是在噩梦中起伏,身体就越是颤栗的厉害。
少女胡乱挥舞的柔荑,一把捉住了他下垂着的紫袖,仿佛在梦中,他成了一棵救命稻草。她越抓越紧,将那一截绸缎紧紧攥到自己的胸前,再也不放。
她的洒脱肆意,竟是用无数个这样煎熬的夜晚堆积出来的?俊美男人的眼神一黯,她不过是攥着他的衣袖,但她心里多年的寒冷却已然透过华服,渗入到了他的血液中。
他任由她捉住他的袖口,不曾蛮横扯出,相反,他安静地等着,等到那时断时续无声的啜泣,渐渐平息下来。唯独她的眉头,依旧深深锁着,生怕关不住心底无限愁绪。
在这一张明媚的笑靥之下,无人知晓她彻骨的忧伤。
夜色渐深。
耳畔传来及其细微的声响,有人在屋檐走动,脚步很轻。
他陡然抬起俊颜,望向幽暗的屋顶,那一双足以魅惑世人的美丽眼瞳,猝然生出无尽森冷,唇畔那一道带着讥诮的笑意,更是冷到了骨髓。
自然是冲着他来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