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错

阴阳错

易君在黄昏的时候等在桥边。

她果然来了,还带着一个小小的采访机:“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她说,因为赶路,脸让风打的红扑扑,让易君想起秦朝那个小小的歌女。“响儿……”他不自觉的道。

“我叫阿想。”她职业化的说,“易先生,你说你有很好的故事告诉我?”

他点头:“你是个作家吧,你一定会对我的故事感兴趣的。”

#吸血鬼

我是一个吸血鬼,他说。

阿想说,怎么可能呢。

“你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的牙。”易君露出长而尖的犬齿,“我曾经靠吸血活了很多年。”阿想问:“多少年?”

几千年吧,记不得了,直到一个女人让我摆脱了吸食鲜血的日子。

阿想似懂非懂,夕阳罩着他俩,影子拖得长长。

一对情侣走过来。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易君说,“很久以前的朋友了。”

“我……”他刚要说,又犹豫了,恰好她好奇的问:“很久?那是怎么回事儿?”

他就说,我给你讲讲他们两个的故事吧!

#玉佩

我曾在古代做过将军。

秦江当时是我的副将,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有一段时期战争很少,我们常常把酒言欢,偶尔也一起找找女人。

他家在乡下,孤身一人。我看他寂寞,劝他娶一房妻室。

“将军!”他对我说:“大丈夫天下为重,娶个女人碍手碍脚的做什么!”

后来我知道,他是有爱他的女人的。

我第一次见到那女孩是在我的府邸门口,她哭着拦我,大叫:“将军为奴家作主!”一张瘦瘦的小脸灰灰的,眼泪滂沱。

叫人带进来一问,她原来是秦江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从乡下赶来的,叫做云央。

云央哭啼啼的说:“他不肯娶,将军要为奴家作主啊!”我好端端答应下来,叫秦江来问,他说:“将军!我一个人过得挺舒服,叫个麻烦的女人来做什么!”

我说,你就是不肯娶她了?那么跟她说清楚,她成天在这里哭也不是办法。

显而易见的是云央并不肯听,过几天我去看秦江的时候,她还在。

“将军,江他不理我,每天早出晚归的不知道做什么,奴家怎么办才好啊!”

我劝她离开,她摇头说不可以。

这时秦江回来了,酒气冲天:“你还在?也好,这个给你。”说罢拿出个晶莹透剔的玉佩,咬破手指,滴了鲜红的血上去后,递给云央。

她愣愣的接了。

“这个叫做‘阴阳错’,你收好,以后它就属于你了。”秦江得意洋洋的说,“从此咱们就是中了魔咒的两个人,永生永世不得相恋,如违此誓,势必阴阳相隔!”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忽然云央“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信!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秦江说:“说了我不要女人你又不信。”接着不再管她,邀我喝酒去了。

我怪秦江不该下这么毒的誓,他说没关系。

接着几个月后我听说云央回乡下嫁了人,一切本该平静,战争却爆发了。

随我出征的秦江在一次战役中不幸身亡,我也萌生退意,一次大规模的胜利后悄悄的离开,过了几年闲云野鹤的日子。

我忽然想去看看云央,就算是为了故去的秦江吧,我找到他们出生的村子。

那是青山绿水的好地方,村口几个垂髫儿童嬉戏着,一打听才知道云央已经是三个娃儿的娘了。我找到她家,她正像每个主妇一样忙碌。

云央白净了很多,好像也高了些,她说男人下了地:“每天都这么忙啊忙的天就黑了。”

闲谈中,她知道秦江不在了。“哦,也许这就是命吧。”云央淡淡的说,手中的篮子掉了菜叶,她弯腰捡的时候我看到那玉佩挂在颈中,透亮雪白,上面一点隐隐的红色。

走的时候云央送我到村口,还是那么怯怯的行礼:“将军走好!”她说,欲言又止。好远回身看到她孤单的影子,让我不自觉,想起秦江。

#扬州

几十年以后在扬州的大街上,我意外的发现那玉佩在一个小贩手中等待出售。“这个可是上好的古玉啊!”那叫卖的说。

我正欲拿起那玉,身后一只纤纤素手却抢了先。“就要这个了。”一位年轻小姐不容置疑的说,把玉佩挂在颈中,早有丫鬟赶着付了银子。

那小姐一张瘦而粉白的俏脸,云鬓下双眉似新月弯弯,神态竟与云央有八九分相似。我一时忘形跟她好几条街,她怕了,赶忙着回了家。

我看到一块大大的牌匾,题着“春香楼”。

径直进去,我点了她来坐陪,喝的有些醉了,问她叫什么。

她说了个无非是花花草草的名字,我摇头道,不好,不如“云央”。

她听了秀眉微蹙。那一晚我们觥筹交错,一醉到天明。

之后她便改名为云央。

我离开杨州三载有余,再一次故地重游,景色依旧,人面已非。打听她并不难,街头巷尾都流传着名妓云央与才子胡晓的故事。

胡晓是当朝宰相的儿子,知名的才子,两年前游历扬州,与当时已成了名妓的云央一见钟情,才子家人过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后来丞相派人来招,公子回返京城,云央思念过度,郁郁而终。

自古红颜多薄命,我到云央的坟前祭奠,远远望见故人的身影。“江!”我叫一声,他回过身来,还是那个随我争战沙场的神态,只是多了些书卷气。

“你认错人了。”

我一愣,随即问他尊姓大名。

他沉默很久似乎在斟酌,最后终于说:“在下胡晓。”

没问他什么,两天后我们再次成为朋友。半醉时他告诉我:“我对云央……唉,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在他口中,是一个艳阳天……

自负风liu的他在几个文友的邀请下到春香楼买醉。

“云央翩翩而来,长眉入云鬓,当真有如仙子一般。那晚我们很开心,后来左右无事,我就在她那里住下。”他侃侃而言,我发现他软弱很多,是真真正正成了书生。

他说他开始是逢场作戏,谁料她当了真。

“她开始不知我身世,也待我好,几个月后听说我要走,竟急得哭了。我本无意与她厮守,看那样子也有些感动,告诉她,回京是父亲的意思不能违抗,和她的事情必须搁一搁。她懂事,答应了,但要我半年之内写信给她。”

他回忆云央当时说,她可以接受他的没感情,但不能忍受他不诚实,不管如何,一定要写信告诉她。

唉,只有我知道,她做出了多大的让步。

“你没有写信给她吧。”我说,他点头:“没有,我……我忘了。”

“父亲一直要给我安排婚事,这次回去我偶然见了那家小姐一面,她相貌甚美,就是木呆呆毫不可人。不久大病一场。未婚妻家里以为我命不久长,提出退婚。父亲大发雷霆骂了那员外,让我听了好不伤心。”

“才觉得天下只有云央待我好。我无心功名,仕途渺茫,倒不如和她在一起归隐山林,乐得逍遥自在。身体一好转,我便回扬州找她。”

“她在我走后就得了病,本已近乎痊愈,偏偏在我到扬州的前一天受了风寒……我到时她已经没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胡晓走的那一天,我陪他到云央墓前,看他虔诚的敬上一柱香,清烟袅袅。

“不知来世,我们是否有缘。”他默默祷告。

我听了,居然不寒而栗。

#别姬

光阴似箭,我在戏班子里再见老朋友江的时候已经是民国初年。

许久不见的他越发英俊起来,眉宇之间多了些许脂粉气。我安静的连着看了两天他的“霸王别姬”,不忍打搅他平静的生活。

第三天,刘司令带着姨太太来看戏。

那个娇娇怯怯斜坐在司令身边的三姨太,看着戏台上的他出了神。

当天的黄昏我听到他打听三姨太,其实这不难,因为从那以后,她常常的来捧场,有时候和司令一起,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

每每坐在戏院的角落看着他们两个,一个唱,一个看。

唱的动情,看的发痴,注定不能相恋,又何苦相识呢?我替他们惋惜。

江一点一点的陷入相思,甚至有一天他卸了妆到门口来等待。

本名云儿的三姨太走出来,他便迎上去。

“你是谁?”她问,他愣住,不发一言的退开。

原来,她不识得他的!

知情的戏子说,三姨太以前也是唱戏的,一出“贵妃醉酒”唱得远近闻名。一天刘司令看了,派人请她过府,她婉拒,司令没有强逼,只是给她送来一块有血丝的玉佩。

第二天,她就嫁了过去,心甘情愿。

听说那云儿姑娘本是大家闺秀,只因家道中落才到了戏班子。她出生之时曾有相士说,有一块带血丝的玉佩与她有不解之缘。所以她立了誓言,谁送她那块玉,她就嫁给谁。

江听了这个传闻,发疯的找玉,结果徒劳。

那块听说是从古人棺木中得来的宝玉,已挂在三姨太的颈中。

江终于想了另一个法子,每次三姨太来时,他为她端上一盘味道奇佳的瓜子。

一来二去,她终于注意他了。

在后台,她对他说:“不行,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可是他说:“我是,只是你不知道。”

她叹气说:“既然不知,何必知道。”

他们聊了几回,他看着她颈中的玉道:“说不定,那是我的血。”

她淡淡道:“别说血,不吉利。”

她开始很少来,最后再不来看他唱戏了。

江郁郁寡欢,直到司令生日,他打起精神去唱堂会。

三姨太顾盼生姿,美貌依旧,他找了个没别人的机会过去对她说:“我好想你。”

她说:“不,我们不要见面了。”

他问为什么,她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我怕,爱上你。”

他愣了,一时忘情,吻了她。

翌日他正在唱戏,一队士兵闯进戏院,为首的掏出枪来向台上一阵狂射。

他死于非命,三姨太闻讯,悬梁自尽。

刘司令深爱姨太,懊悔不已。

#珍珠

再过很多年我寥寥无事,忽然想去寻访他们的踪迹,结果茫茫人海不可得。看来我与他们无缘了,正这么想时,人群中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他们两个,似乎边走边谈,满面春风。

我欣然,追踪上去。

现在他叫文良,她叫珍珠。

他们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借着生存几千年的能力,我混到他们学校顺利的成了一位讲师。

我发现他们两个都喜欢听我的课。一次课间,聊天,我说:“你们两个感情很好吧?”

他们对视一下,笑得前仰后合,告诉我全然不是。“我们从小就开始吵。”珍珠说,“从小学到大学。”我问:“你们一直是一个班的?”

他们点头:“我们是冤家对头!”

的确,文良似乎喜欢聪明漂亮的小梅,珍珠也有个痴心的男朋友家亮。

我只能为两个朋友高兴,并且真心的祝福他们。

活的越久,就越希望看到故人,所以我对他们两个的感情越来越深,深的我生怕自己会不知不觉之中,告诉他们那个关于阴阳错的秘密。好在他们都忙,无暇考虑关于一些不可信的冥冥中的东西。我就在不为人知的时候窃喜。

说实话,我真希望他们两个,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可是后来,珍珠失恋了,家亮去了远方。

“他不会回来了……”她来找我聊天的时候说,“我了解他。”

一直以来我形成了沉默的习惯,也许有的时候,无言就是最好的表达。珍珠慢慢的流泪,一声不响的靠在我肩头。

正巧文良进来,他看了一下,默默不响的退了出去。

看他那眼神,我忽然有一种不详的感觉。

第二天,文良对我说:“你喜欢珍珠吗?”我愣了,问她怎么会这么想。

“如果你不喜欢她,就不要伤害她。”他认真的说。

我回答他说事情不是他想象的,并问他为什么这么紧张。“没有什么,昨天,我看到……是我误会了,不过我当时真的,很难受。”

他不知道这话让我更难受,我告诉他别想这事。

“你一定不能喜欢珍珠。”他跳起来说:“为什么?”

我知道失言,支支吾吾的说,因为小梅。

虽然我知道那是徒劳的废话。

珍珠的生日,我和她几个要好的同学准备热闹一番。准备食品的时候文良来了,问我珍珠在哪里。“我有礼物给她。”他神神秘秘的说,按我说的找去了。

晚上的宴会文良没有到,珍珠光彩照人,大家都夸她漂亮。“你那块玉佩真美。”一个同学说,我一惊,看到她颈中赫然挂着那块不详的玉。

“这是文良的生日礼物。”她说,其余人嗡的起哄,她也笑。

我的心却越来越沉。

从那以后文良和珍珠的关系一天好过一天,不止一个同学看到他们相伴走过校园。大家说他们恋爱了,我总是大声的否认。

可是我不能说那理由。

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的发生,这让我一天比一天伤感,没有人知道我怎么了。我提出辞职,就要离开校园的时候珍珠跑来。

“你为什么要走?难道你真的……”我看她奇怪的眼神,告诉她:“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作为朋友我必须告诉你,你注定不能跟文良在一起。”她静静看了我很久,没有问我为什么。

第二天我在收拾行李,文良跑过来,二话不说,一拳把我打在地上。

几千年来的交情,他第一次打我。

我嘴角流出鲜血,添上去咸咸的,不过我对这种液体已经没有感觉,人对永远拥有的东西往往都熟视无睹。可是我在乎他的感觉。

“为什么打我?”

他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为什么一定要拆散我们?我们都当你是好朋友啊!”我心痛了,无言以对。

“她离开我了,她说绝对不跟我在一起。”他愤怒的叫:“可她明明是爱我的,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们痛苦,你才高兴?”

我说什么?秦江啊,这痛苦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不该开始厌恶一个女人,又在以后不断不可救药的爱上她。

“永生永世不得相恋,如违此誓,势必阴阳相隔。”我说。

有几秒钟他的表情很奇怪,后来他吼道:“你够了,无论用什么方法,你都不能拆散我们!”

他冲出去了。

珍珠来告诉我,她很想跟秦江在一起。

“是的,我想我是爱他,但是不敢告诉他,因为我相信你。”她说,有点哀怨,有点遗憾,“现在我天天躲着他,同学都说我傻,可是你是我的好朋友啊,你没有必要说假话。”

我第一次拉了她的手,感觉她的颤抖。

“你不开心吗?”

她说:“我好痛苦。”

她痛苦,我该让他们痛苦吗?还是让他们自己选择?

扔了那块玉佩吧,然后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我最后艰难的说。

我还是最终选择了逃避,之后的很长时间,我后悔的几乎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珍珠听了这建议很高兴的走了,她对文良说,丢了那玉佩。

我也丢了文良的友谊,我知道,在我正式走出校门的时候,只有珍珠来送我。

“你不必介意,以后我们会一起去看你的,不过你要记着给我们写信。”她刚刚笑着说完,一个同学就惊慌的来了。

“珍珠!快,文良进了医院了。”

文良是被一辆大轿车撞死了,他死的很快,我想他当时一定几乎没有感觉。我们在太平间看到他的时候,他脸上很平静,似乎还有点高兴的模样。

那死机说,他开车转过弯的时候,没有看到文良。

目击的一位老太太说:“那小伙子过马路的时候好像踩到什么,忽然停下了,然后就弯腰从地上捡什么东西,车来了都没看见。”

我和珍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医院给了我们他临死还攥着的,那块玉佩。

阴阳错。

“我早该知道,”珍珠泪眼迷离,“不过这一切倒底为什么啊?”

这不怪你,我只能对她说。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对着月亮怀念自己的爱人的时候,文良淡白色的灵魂悄悄的走过来了。“见到你真好。”我说,“去看珍珠了吗?”

他点头,然后说:“她哭着就睡了。”

接着我们都沉默,直到他说:“一切都像你说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有很多记忆,你来看看吧。”我说,他停了一会,慢慢的走进来,附在我身上。

我让他看了我关于他们所有的记忆。

最后一次的对话,我说:“你应该改变阴阳错。”他摇头说:“我不能,那是万世轮回都不能改变的咒语。”

那么你不爱她吧。

他说,也不能,我一世比一世陷得深了。

“也许,”我朦胧睡去,他最后的声音说:“真如那道长所说,只有一个办法了……”

结局

“后来珍珠怎么样?”阿想听得入了神,急切的问。

易君说:“珍珠很坚强,她勇敢的活下去了,直到十八年前去世。”

不远处那个女孩这时回手打了男孩一拳说:“你这个坏东西!”

“我坏,我坏还不行吗?”男孩笑嘻嘻说,把瘦瘦的脸靠在女孩肩上。

阿想问:“那是他们吗?你不是说阴阳错是万世轮回都改变不了的吗?”

易君点点头。

不过他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他感慨,又有点兴奋的望着那两个人说。

那个,他指着女孩告诉阿想,是我的好朋友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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