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迟独自一人往傅府去了,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该如何向傅容开口请罪。他丝毫不担心带着宛央自己该如何逃、该逃向何处,却挂心着傅容该如何是好。公主本已与他定下婚约,可若中秋之夜,自己带着宛央一走了之,那傅家便成为了天下人的笑柄。可等到他站在傅府的大门前时,他的脑子里却还是一片空白。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带着宛央离开,可傅容这个朋友,他却也是万万不想伤害的。
傅府的看门人见萧墨迟在大门前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心中疑惑,却也并不上前搭话。傅德昱治军之时便御下甚严,即使是府里的下人,也被他管教得服服帖帖。
萧墨迟徘徊了许久后终于上前作了个揖,“烦劳通报一声,我来找小傅将军。”
看门人更是好奇地盯住萧墨迟看了许久。他原以为这人是大着胆子来找老爷说项的,可不想竟是来寻少爷的。可这少爷一去边关许久后,与京城里原先的朋友早断了联系。这人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
看门人心中虽奇怪,但并不缠住萧墨迟多问,只简单地询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小的也好去回禀一声。”
萧墨迟又作了个揖,“萧墨迟。”
看门人这下也顾不上老爷的一贯教诲了,直勾勾地盯住来人看了许久。这京城里盛传已久的谈资便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萧墨迟比“武”招亲一事。这萧氏鱼庄的少东家据说富可敌国,只怕就连国库里的金银财宝也比不上这一位。比武招亲的那一日,府里的不少下人都是蠢蠢欲动,但老爷却是亲自吩咐下话来了,傅府的人一律不允许前去凑热闹,所有的人便也只能呆在府中遐想一番,暗地里再偷偷地聊上几句。看门人这下竟有机会见着正主,哪有不多看几眼的道理呢?
得见萧墨迟在这看门人古井一般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好似投下了一粒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他一路小跑着前去回禀少爷,心里直盘算着自家的少爷与这金主有何关系。
傅容正呆在书房中练字,满心中的苦闷只得从笔端流泻出来。看门人推门进去之时,傅容正笔下生风,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上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萧”字。看门人被少爷运笔的气势震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开口。
傅容则盯着这个“萧”字出神。自己年轻之时,对萧重钦敬得是五体投地,于是就连字迹也有刻意模仿萧重的痕迹。
萧重一向温柔,看到傅容的字迹,微微一笑,“待你能写出自己的字时,你也不必再唤我先生了。”
傅容当时心中有些难过,只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会尊尊敬敬地称呼萧重为“先生”,怎会不再唤萧重为“先生”呢?可谁能料到,那不久之后,惊动大庆的国公案便正式拉开帷幕,且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经年之后,傅容戍守边疆,上书朝廷奏禀边关事宜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字迹早已不是萧重那般的温润了,而自己果真也不必再称呼他为先生了。
傅容笑得无奈。现在的自己将萧墨迟引为挚友,可皇上的一道旨意却又将二人推向了未知的深渊,这让傅容束手无策。
当真是万般难事都绕不过一个“萧”字。
看门人终于回过神了,恭恭敬敬地说道,“少爷,外头有个萧墨迟求见。”
傅容愣了愣,搁下了手中的毛笔,停顿了许久才说道,“那请他来书房吧。”
看门人自去回话。
傅容则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自那一日之后,他再也不曾见过萧墨迟,不知今日再见,他又该与他说些什么才好。傅容只觉得自己从呱呱坠地至今,所遇到的事中,最难的便是皇上赐死萧重,再次便是眼前的这一桩事情了。
可当日,萧重被午门斩首之时,他跪在断头台前重重地叩首,直磕得头破血流,刽子手也并没有耽误了一分一毫。而现在,他再难办,萧墨迟也还是会来到此处。
傅容一直盯着书房的门出神,可等到书房的门真正被重新推开之时,傅容却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萧墨迟这人神经一向粗,鲜少会觉得不自在,可今天他却一直别扭得很。所以,进了书房良久之后,傅容不开口,他便也一直沉默着。
书房中的沉默好似有万钧重一般,直压得傅容喘不过气。
萧墨迟此时终于迟疑地开了腔,“你……我……别来无恙?”
萧墨迟一向不惧承认自己胆小。他原以为这世界上顶可怕的便是虎着一张脸的古镜川,可现在他才知道,钱篓子的那一张脸有时也很是亲切。他的双腿止不住地打着颤,话屡屡到了嘴边,又还是被他吞了回去。先前来的时候,一路上的决心此刻已经凋零得只余下一星半点。
傅容苦笑着点点头。他听得明白萧墨迟话中有话,却没有勇气追问。
两人相视一笑,就连笑容中的苦涩都是如出一辙。
终究还是萧墨迟壮着胆子,颤着声音说道,“公主与你……与你……倒也般配。”
傅容听见这话,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萧墨迟,“皇命难违。”
萧墨迟慌乱地点点头,“皇命难违,皇命难违……可我……”
傅容听见了萧墨迟口中的转折之后,猛地抬起头盯紧了他,“你……”
萧墨迟的脑海里,宛央站在春光的深处,笑靥如花。佳人既已决心逃离那金丝笼,他又岂可辜负佳人?他兴许不是那个与佳人最相称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但他一定会是最为呵护她的那一个,这一点,萧墨迟深信不疑。于是,萧墨迟冲着傅容苦笑一番,话却说不出口。他万万不敢拿自己与宛央的幸福来冒风险。
傅容只觉得心思微动,想再追问下去却又觉得毫无意义。他推开书房门,吩咐下人沏来了两杯茶。
下人的手脚麻利得很,不一会儿的功夫,两杯茶便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案上。
傅容做了个“请”的姿势。萧墨迟正愁自己手足无措,有杯茶捧在手心倒是能让自己不再那么紧张。
傅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茶后,突然干巴巴地笑道,“我府上的茶怎么着也比不上你鱼庄里的茶。”傅容虽久不在京城,萧氏鱼庄的盛名却还是听闻过的,据说那儿的茶堪比贡茶。
萧墨迟赔着笑脸,自说自话道,“我还没来得及管钱篓子帮你讨点儿无纸与金墨呢。”
傅容捧着茶杯,看着茶叶在杯中起起伏伏,“以后还会有机会的。”不知怎的,傅容只觉得眼前烟雾缭绕,他口中的“以后”好像也远得无法触摸到一样。
萧墨迟则呢喃着说道,“嗯,也是,以后总归会有机会的。”
一杯茶下肚之后,萧墨迟轻轻地将杯盖盖上,起身告辞,“后会有期。”
傅容也一抱拳,“后会有期。”
萧墨迟面色凝重地出了傅府,外头已经上了灯。他渐渐地远离了东城后,才开始细细地盘算着中秋那一夜他该备下些什么。
还未打烊的店家门前都亮起了灯笼,昏暗的光将萧墨迟的影子拉得格外长、格外凄凉。
萧墨迟低着头折回鱼庄之时,一辆马车突然拦住了他的去路。萧墨迟并不往心上去,绕过去后又朝着鱼庄的方向走去。
马车帘这时却被掀开了,魏舒行探出头,“萧公子,请上车一叙。”
萧墨迟自然记得眼前这人便是那个蛮横的肃亲王硬塞给自己的老师,此时在意外相见,心中很是奇怪。他依言爬上马车,肃亲王坐得端庄肃穆。
萧墨迟歪这头看着两位,一脸狐疑的神色。
肃亲王朝着他抬了抬下巴,“坐。”
萧墨迟也不客气,大大剌剌地坐在了肃亲王的左手侧。
肃亲王长吁一口气后问道,“你的鸳鸯玉佩呢?”
萧墨迟诧异地看着肃亲王。
肃亲王微微一笑,那神色中的柔情与他粗犷的外貌毫不相称,“那是你娘的心爱之物。”
萧墨迟不知道肃亲王为何会没头没脑地对自己说起自己的娘亲,更不知道这贵为皇亲贵戚的肃亲王缘何会认识自己的娘亲,甚至连那一块毫不起眼的鸳鸯玉佩都一并知晓。
肃亲王也不理会萧墨迟一言不发,继续说道,“我与你娘亲可是至交。”
萧墨迟缓慢地点点头。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确认这个事实。
话到此处,肃亲王却突然毫无一丝准备地转折道,“你惦记的姑娘竟是爷的侄女。”
萧墨迟心头一紧,只觉得自己的心事好像已经被天下人知晓了一样,把头埋得格外低。
肃亲王突然一把揽过萧墨迟。强壮不足、瘦弱有余的萧墨迟被肃亲王这么一钩,险些摔倒。
“可你知不知道,你也是爷的侄子。”
肃亲王的话,掷地有声。
萧墨迟瞪大了眼睛盯住了肃亲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肃亲王钩住萧墨迟双肩的手臂又使上了一些劲儿,直箍得萧墨迟有些透不过气。
“你的娘亲是萧淑妃,你是皇四子,也是宛央的兄长。”
“这怎么会呢?”萧墨迟打着哈哈,笑得尴尬。
“你的娘亲是萧淑妃,你是皇四子,也是宛央的兄长。”肃亲王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字字都好像一刀一刀似的,刻在了萧墨迟的心上。
萧淑妃也好,皇四子也罢,这些对于萧墨迟而言,都是陌生的名字。可宛央这两个字,却是萧墨迟的心头好。但现在,他却摇身变成了宛央的兄长。兄长这两个字,沉重无比,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与宛央是兄妹?
他与宛央怎会是兄妹?
他与宛央怎么可能会是兄妹?
这绝乎是个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