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完最后一笔,燕凛回过身来,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努力,小小的脸上,带点儿红晕,极是可爱:“容相,容相,今天太傅夸朕了。”
容谦的双手忽然开始作痒了。
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似是可爱的天使。天生便有让人喜爱的力量。何况这个小皇帝,长得又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看过来,就叫大人很想把他抱过来疼爱一番。因着宫中照料得好,好吃好住好喝好保养,难免就有点儿营养过剩,小皇帝小小的个子,胖胖的身子,肥嘟嘟的小脸,皮肤又嫩得要命。每次看到,容谦都非常想伸手掐住小皇帝的两边腮帮子,往左右扯一扯拉一拉。享受一下柔嫩皮肤的手感,并看看可爱宝宝的鬼脸。
民间大人对自己的孩子,常会有这种举动。可惜对着尊贵的皇帝,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容谦要保持自己道貌岸然的权臣风范,每次都只得用理智强行按捺这种冲动罢了。
他这里一走神,那边小皇上不干了,死命地扯他的衣裳:“容相,太傅夸朕学得好,学得快,你要看朕的窗课吗??”
因着年纪太小,声音都是软软的,虽然照着大人的教导,说话必先称朕,但实在无法让人感受到任何皇帝的威严。
他就是个可爱的,聪明伶俐的,让人见了就想抱到怀里去亲热一番,逗弄一下的普通孩子。
大大圆圆的眼睛望着容谦,一副得不到夸奖便不甘休的样子。
容谦瞧着好笑,略略思想斗争了一下,还是把小小人儿抱到了怀里,那么小,那么轻的身体,那样真实,那样鲜活的生命,总会让人感到极之神奇。
罢罢罢,大不了明天再去听那些老顽固们唠叨一番君臣纲纪就是了。
他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口里也漫不经心地问:“真的吗,皇上真是越来越了不起了。”眼睛却还是盯着小皇帝那胖乎乎极可爱的脸蛋。心里还是非常非常想要伸手扯这么两下。
燕凛得到了夸奖,心满意足了:“容相为什么这样望着我?”
“因为皇上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啊?”容谦脸也不红一下地撒谎。心里盘算着,明天开始得给皇帝安排学武的课程了。每天叫他扎一个时辰马步,练两个时辰拳,就不信多余的热量消耗不掉,不信这肥减不下来。要再让小皇帝这么胖乎乎肉团团的下去,自己哪一天失控,闹出个什么大不敬的扯皇帝面孔的事件,还不得吓死一堆人。
所以啊,小孩子还是平常人家的好,脸蛋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头发想怎么揉,就怎么揉,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还能时不时在白白嫩嫩的脸上香几口,简直是天下最好的玩具啊。
他满脑子都是邪恶的想法,嘴里只淡淡问燕凛的贴身大太监:“王公公,皇上万乘之尊,你就敢这般随随便便带出宫来,惹是稍有闪失,你的脑袋够砍吗?”
王公公赶紧着跪下去:“相爷恕罪,小人哪有天大的胆子,敢随意安排圣驾出宫。实是相爷忙于政务,有些日子没到宫里来了。皇上实在想得紧。今儿太傅又赞皇上学得好,皇上一高兴,就想着把这事告诉相爷。奴才们也拦过劝过,可皇上说了,今儿要是不能到相府里头来,他就不进膳。皇上那是万金之体,要饿出个什么不妥当,奴才们性命是小,皇上的身子是大啊。”
他执礼虽恭敬,解释虽迅疾,但因着心中早知道不会有什么大罪名,神色语气,倒也并不十分紧张。
容谦心中好笑,想是自己平日太好性儿了,真以为他不会杀人似的,一个比一个胆子大:“我哪里就有好些日子没进宫了?”
这次不等王公公答,燕凛已经很不满地喊:“已经有三天了。”小小的脸上满是服闷地控诉着“容相有三天没有来看朕了。”
才三天而已啊,对于日理万机的我来说,这不算什么大罪吧?容谦朝天翻个白眼,小孩子都是这样从不体谅大人的难处,而且特别得寸进尺,早知道如此,以前别太顺着他就好了。
说起来,燕凛对容谦的过份依恋本来就是有原因的。
当年先王于国家危难之际病逝。容谦榻前受命之时,燕凛还在襁褓之中。
小小的婴儿,生来失母,未几亡父。天下局势纷乱激荡,敌国屡屡兴兵犯境,朝中重臣骄横跋扈,各地藩镇多怀异心。皇室宗亲,旁枝血脉更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龙位宝座。
先帝仅有如此一人幼子,又没有母亲保护,只要燕凛一死,皇位就会旁落。而那么小,那么小的婴儿,那么那么脆弱的身体,哪里经得起任何风雨磨折。
要一个婴儿夭折地不明不白,太容易太方便太好下手了。有时甚至不需要下手,只要照顾得不甚周到,就已足够。
那时,容谦力排众议,毫不理会天下人的非议,就宿在宫中,把那小小婴儿,护在怀中身旁片刻不离。
日间他抱着他处理国家大事,夜晚,他让那小小婴儿睡在身旁,一夜数惊地照料他。
燕凛最初的记忆,全都只有容谦。
记忆回溯到生命最早之时,眼中见的,仿佛都是容谦。隐约记得是容谦一句句教他说话,是容谦牵了他的手,一步步教他走路。
生命中的所有个第一次,仿佛都和从容谦连在一起。
第一次学写字,是容谦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提笔,如何用力。
第一次骑马,是容谦亲自抱上马,然后一直一直坐在他的身前,被他的双手紧紧护住。
第一次得到夸奖,是因为自己聪明伶俐,学得即好且快。所以容谦欣然欢悦。
第一次被责备,是因为自己做了错事,所以容谦一直用不悦的目光望着他。
第一次……
小小的燕凛,一直以为容谦是无所不能的,一直错觉,容谦是会一直守护在身旁的。
然而容谦只用了短短的几年时间就把国内局势完全掌控,确定现在宫中已没有人敢于谋害燕凛,于是放心离宫而居。
小小的孩儿,还不懂什么叫做离别,什么叫做失去,那个仿佛永远都会在眼前,任何时候,只要高叫一声,或是就会立刻出现的依靠,就这样远隔了重重宫宇。
燕凛从小就聪明好学,随着渐渐长大,也了解大臣不可能长留在宫里,皇帝不能同大臣住在一块儿的道理。但是,皇宫那么大,宫殿那么冷,龙床再柔软舒适,总及不上很久以前,某人胸膛的踏实温暖和安全。
宫中只有奴才,只有下人,即使是小小的孩儿,也知道寂寞的滋味。也就难怪容谦三天没有进宫,这个小小皇帝,便寂寞地要出宫寻他了。
容谦不忍心怪责燕凛,自是要拿太监们作法的:“皇上出宫,若要明着动身,便该知会内府和礼部以及京兆尹会同协办出行仪仗,即是要暗中离宫,便该尽量不引人注目,以确保安全才是,你们弄那么大一辆马车,生怕人家不知道我这相府来了大人物吗?”
王公公呼天抢地地叫冤:“相爷,奴才们哪里敢生张排场,实是皇上要把自进学以来,所有的窗课还有太傅们的评语,教案一股脑儿全带来给相爷看,这已是不少的东西了。再加上今年各地的贡品就都进齐了,皇上一心念着相爷呢。统共着才十筐的南陵桔,皇上就让搬六筐到相府来,万水千山快马加鞭运到京城的火焰果,皇上又说让奴才们挑出一半好的到相府,云山的贡茶选了七盒,宫里头皇上只让留三盒。从齐国购来的绛轩纱,皇上又让挑了八匹……”
王公公这么扳着手指,算了一堆帐,方道:“这么多的东西,奴才们不弄辆大马车,又如何装得下。”
想是料着容谦听了这话,断然不会再狠心责怪,这冤虽喊得大声,几名太监脸上却无不是笑嘻嘻的。
便是容谦听了这话,到底还是有些感动,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追究,只笑对燕凛道:“皇上出来的时候,可用过膳了?”
燕凛眼睛亮晶晶地答:“没有。”
容谦微笑:“那微臣有没有这个荣幸,请皇上在臣府上用膳。”
燕凛极是欢喜地叫好。挣得两挣,从容谦怀里跳回地上,一手拖一容谦的手,一边高高兴兴地往前走。
容谦由着他牵着自己向前,冲着内厅行去,心里悠悠然然地想:“这个小家伙,怎么对我这相府,倒似比他那皇宫还熟得多。”
这一夜,燕国幼主燕凛在相府待得很晚,这一场晚膳亦用了很久。
相府内灯明烛亮,一派辉煌。而相府之外,深夜的长街,已是清清寂寂,少有行人。
远远近近,无数户人家的窗子都是一片黯然,未见烛光。
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已进入了香甜的美梦之中。唯有会宾楼最高处的某一扇窗无声无息地打开,狄九揪着傅汉卿的衣领子,把他从被子里拎了出来。
狄一弯下腰,对着刚刚被粗暴地叫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地教主大人微笑:“教主,是否可以开始办我们的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