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没那个福份亲眼看到啊,傅公子大展神威时是多么惊天动地,他就那么一拳……”酒楼里无数喧闹的声音却压不下那高昂的途述。讲话的人满脸通红,满嘴酒气,口沫横飞,指手划脚,偏偏能吸引无数人围观。
“怎么样?”
“后来怎么样?”
“出什么事了?”
即使是早就知道答案,但在酒酣耳热之际营造出来的热烈气氛还是让许多人大声询问后续。
“后来,咱们武扬城就多了一处名胜游迹了啊。”随着酒客与有荣焉的话语,众人大多哈哈大笑起来。
“赵大,你真有眼福啊,当年的那场盛事你在近处看得一清二楚,可怜我当初也是拼着命得想往前挤,偏偏前头人山人海,什么也看不见,就是后来感觉整个大地都震了一震,好多人都站不住脚,跌倒在地,我也仅仅看到前头烟尘弥漫罢了。”旁边还有酒客不住口得说一些羡慕的话。
那赵大更是得意洋洋:“何止是眼福,我如今在振宇武馆拜的那位杨师父,当初可是由傅公子亲自指点过的啊……”
“真的……”四周又是一迭声的惊问。
“真的不能再真了,细算起来,我也是傅公子的再传弟子了。”这赵大摇头晃脑,更是得意非常。
酒楼上从掌柜小二到各处食客,多是满脸惊异地称羡不绝。
独二楼东边靠窗的座位,有个年青的客人皱了眉头思索:“当年,我在振宇武馆时,指点过什么人吗?我怎么不记得?”
“这种话你也当真?”狄九白他一眼“你在戴国是传奇人物,是传说里的大英雄,自是人人敬仰,个个神往,是人都想同你扯上点关系的,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傅汉卿低下头,猛扒白饭。
狄九看得失笑,挟了一筷子菜放他碗里:“又怎么了,我的生意这几日虽不好,却还不至于请不起你吃几个菜。”
傅汉卿食不甘味,直着眼发了会儿呆,这才说:“虽说被人敬仰也没什么不好,不过,齐皓他们那帮人做得是不是太过份了。不就是我当年打出来的一个大坑吗,至于四面立起围墙来收费卖票吗?”
当年被他打坏震塌的振宇武馆正门一直没修复过,所有武馆人员,都从一侧新开的旁门出入,旧的正门被当做历史遗迹一样被小心地保护。当年被他一拳打出来的那个大坑,以及被震垮的大门碎片,全都一丝不差地保留原样。四周还被砌了围墙,外头的人要想看看传说中天神一般的傅汉卿傅公子一拳之威的胜景,得自己掏钱买票,才许进去。
奇怪的是,这么恶毒霸道的行为,居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反对,官府乐得支持振宇武馆的做法,收到的进门费,官府有极高的提成。
而武扬当地的百姓们觉得武扬城有如此盛事,是大家的骄傲,何况官府从振宇武馆得到的一半提成,也会有许多用来修轿铺路,大家都能得到好处,自然也都同样支持。外地的人,崇慕那昙花一现,却改变了整个戴国武风的神奇异人,更是不惜万里之遥,千金之费,就为来看一个据说被某人一拳打出来的巨坑,以及一些破败的烂木断梁。
想起初到戴国武扬城里,傅汉卿发现这一举国皆知的名胜奇景里,目瞪口呆的表情,若非在公众场合,狄九必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又有何不可?你当日所展现出来的武功,被人传颂成神迹原是理所当然之事。你让戴国武风改变,每年少了多少因好勇斗狠而枉死之人。就凭这一点,让他们花点钱来瞻仰你留下来的遗迹,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咱们神教在这里,发的财也实在不小,长此以往,没准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歇的钱袋子。”
傅汉卿知道不能指望狄九有啥同情别人荷包的良心,闷闷地继续吃饭,好在现在总算回神了,记得要去挟菜,吃得两口,忽得又道:“你的生意真的越来越糟了,已经好几天没进项了,我们不会吃完这顿就没下顿了吧?”
狄九负气地冷哼一声:“怕什么,几十万两的大生意,我也不过是遥遥指挥一下罢了,凭什么小小一个杂货铺就能困死我,那李老头再敢随便恶意压价,我一把火烧了……”
傅汉卿咳嗽一声:“违规了啊……”
狄九也给他郁闷得吃不下饭:“我不就说说吗,对付一个一辈子没出过小镇子,只会开杂货铺的老头,我用得着杀人放火吗?”
话虽说得很硬气,不过傅汉卿估计,这位有经天纬地之材的天王大人这回怕是真有些撑不住了,不觉笑着拍拍胸:“别担心,我的厨艺是跟赵伯学的,芙烟他们都评说,不输给当世任何名厨,实在不行我也能养活你,绝对不会让你饿肚子。”
狄九郁闷得拎起筷子敲他的头:“有我在一天,就轮不到你来操这份心。”
傅汉卿本来不怕疼,何况他敲得也不甚用力,所以打人的虽郁郁不快,挨打的却只是傻呵呵笑着,继续大口吃饭。
别死撑了,真以为我不知道这顿饭用光你袋里所有的现钱了啊。真正吃了上顿没下顿啊,多吃一点,多顶一会儿饿啊。
当初狄九把傅汉卿带着离开总坛,大家伙都以为他们二人并马,啸傲天下去了,便是萧伤的风信子,也专往那名山盛景之处寻找。
却哪里知道,狄九不过是带着傅汉卿隐于市井之间罢了。
为了防着被修罗教找到,他们在任何地方停留都不超过一个月。
但每停留一处,必会认真在该处生活,亲手挣生计,与人打交道,完完全全象普通人一样过日子。
每一次,都是狄九选择不同的身份,尝试不同的生活,去做不同的生计,而傅汉卿就如玩最新奇有趣的游戏一般,兴致勃勃地配合他。
狄九和傅汉卿,都是性情比较极端,经历也颇奇特,从不曾过过普通人生活之人。
也不知为什么,狄九会忽发奇想,选择这种方式的私奔游乐。
象是在过家家,象是在玩游戏,却又出奇地认真,认真到有时夜深人静,连他们自己都会偶尔一阵恍惚,以为,这就是生活。
温暖的房屋,平凡的邻人,安定的生计,以及,会永远永远相伴的人。
每一次投入,都是无比地认真,每一次投入,都是真切地重新活过一回。
最开始,狄九身藏万金,明知不会久待,也要一掷千金,买名园,请侍儿,赏歌舞,置田地,摆足要当大地主的气派。
可惜每回产业刚置下,椅子还没坐热,就得带上傅汉卿,赶紧溜往下一个地方去。
后来,去的地方多了,手里的钱自然不够用了,气派自是不能如旧了,但狄九也并不委屈自己。
他能挥笔赋诗,展卷作画,诗画文才,皆有可堪赞叹之处,他就是有本事,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混到一处名士堆里去,同人吟诗作画,莫名其妙就能出名,也能蒙来许多有钱人的天价润笔。偶尔,还收到过几位才女的情诗。不过,那些有问题的诗,全给傅汉卿搜去,一把火烧得尽了。
他也能马上马下,挥剑使枪,随意展示一下,便是惊人的武艺,也曾跑去镖局应征,随便露两手,人家总镖头,就拿出大笔的银子誓把他弄到手。结果,没个几天,总镖头的千金就老爱往他家里跑,还三不五时地给他送吃的。结果,这一回还没住满一个月,傅汉卿就跳脚说要换地方了。
也曾拿银子买来一个学籍,跑去应试科举,结果一不小心,居然考中了解元。眼看着报喜的长龙从街头排到街尾,一堆钻营之人,捧了田产来投,县太爷的名帖早早递送了进门,估措着动静太大,难免会有人翻查祖宗十八代,这买来的学籍应付不过去,只好再次带了傅汉卿溜之大吉。
有一次他甚至混到戏班子里去。因他没有唱功,只纯做武角。虽说是演武生,唱段子少,但偶尔开口,唱得还是实在谈不上好听。偏仗着声手俐落,又样貌伟岸,唱得再差,居然还是红了起来。时间不久,还真聚到一帮捧他的有钱人。有几个富家夫人小姐,只看他容貌俊朗,扮相出奇地好,又台上又是飞腾闪转,自有一种其他再好的名角都比不了的气度风华了,不免得,这台上戏文热闹,台下就有点儿秋波飞送了。本来狄九还是蛮享受这种感觉的,直到,一个痴肥的老头,每天跑来,点他的戏,捧他的唱,不断用诡异的眼神,挑战他定力的极限,他才不得不在自己失控违规宰人之前,带了傅汉卿溜之乎也。
此后,他更换了无数种身份,无数种生活。做生意,替人写字画画,在田间种地,甚至到码头当苦力,世情百态,几乎历遍。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开始一次新的人生。
每一次,他们都象要永远留下一般,兴致勃勃地挑选房子,认真的安排布置,仔细地筹划未来。
那样认真地生活,那样平凡的世界,同左邻右舍好好相处,盼着天气好,明天的收入能好些。
这样的生活,狄九没有经历过,傅汉卿也从来不曾想象过。
然而,他们都在努力着。
那些阴沉冷郁,那些喜怒无常,那些杀戮果决,仿佛永远地从狄九身上消失了。
他也可以同人微笑谈话,只说些家长里短,他也会同人斤斤计较,不过是为了今日的菜价涨了三文。
普通人的烦恼,普通人的快乐,普通人的自在,普通人的幸福。
傅汉卿身上的懒散几乎都去净了,他和狄九一样,为了每一次的新家新生活而忙得团团转,床要大一些,被子要新的,院子里最好有点小树,厨房很大很宽敞,终于可以施展身手,而且不用担心狄九被其他人笑话了。
去看平凡人的世界,对所有人友善地微笑,每天高高兴兴地讨论些家常的话。
不管去到哪里,不管选择哪一种生活,不管是贫是富是贵是贱,他们总在一起,他们总惹人喜欢。
人们总会注意到,这一对兄弟,相貌都俊朗端正,哥哥为家操心劳力,为人踏实肯干,且诚实可靠,弟弟有些迷懒却十分可爱,家里的事,里里外外,他都能张罗做好,而且那一手厨艺,隔着三条街,都通闻到他家传出来的菜香,简直绝了。
几乎平均三次停留中,就会有一次,二人是被上门说亲的人逼得不得不逃跑的,有时候狄九也郁闷,象他这么英明神武,什么都能干,怎么看都是个前途远大家庭顶梁柱的伟男子,有那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倾心,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凭什么阿汉那只懒猪,啥事也不会,平时除了吃吃睡睡,就一手厨艺拿得出手,偶尔站在门口,陪邻居说说笑笑,居然硬是有人认定他是个好男人,好丈夫,想嫁给他的女人,居然一点也不比找自己说媒的少。
当然,这种不痛快只能藏在心里,就是对傅汉卿,也是不能多说的。
反正他们就这样,也不知是儿戏,还是认真,一点一点地变换着各自的人生,体验着百味世情。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局难关,都只用平凡人的手段去解决,而绝不肯动用绝世武功,或修罗教的势力。
这一次,他们在武扬城附近的一处小镇,开了家小杂货铺,没成想,对街那个老杂货铺的掌柜是几十年生意做下来的人精子,看着这家新铺子没啥本钱,东家又是两年轻小子,看起来没什么经验,于是就下死力气打压。什么恶性竟争的手段全都使出来了。
要说才华,一个乡下老头同修罗教天王自然是没得可比,但是,狄九他也毕竟不是万能的。统筹大局,当机决断,他自有枭雄手段,但这等针头线脑的小小生意经,他一时之间,还真奈何不了那老头儿,被人压制得死死的。铺子已经好多天没有生意了,连带着二人的伙食水平也跟着下降。
吃了好多天白菜豆腐,狄九实在有些耐不住,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手上所有的现钱,带了傅汉卿,跑到城里的酒楼来疯狂一番。
可怜啊,所谓的倾囊而出,最后的午餐啊,也不过就是三菜一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