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汉卿亲笔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并写明宝藏的地点和进入方法,由狄九发飞信回总坛。
但救人如救火,自然是不可能坐等总坛查实回复的,二人立刻召见了分坛主,告诉他总坛的银两周转问题已可解决,命他立即调动一切资源救人。
小小分坛主本来也没有胆子对抗教主和天王,即得了这样的允诺,自是立刻倾力施为。
晋安分坛的所有财富,都被迅速地换成了米粮衣物药物,沿曲江发送。
本地所有的修罗教产业,都被抵押出去,以便更多地筹集钱粮。
同时,由分坛出面,向官府画押筹借库银和粮米,又以修罗教的名义,向本地其他富户筹款借钱,还借用修罗教在各国间的声望威势,开始向息国和郑国的官府劝说。
其实人心肉做,这世上,倒也并不通共是狠心无情之人,看多死伤凄凉,还是会有些恻隐悲凉之心,只是因着涉及国事,不免顾虑重重。
如今有修罗教出面带头,息郑两国边境倒真有不少富户,也自发地捐出了钱物,就是普通百姓,若是家有余粮,倒也肯出手相助一二。
如此一来,曲江岸边那些经过千里奔波逃亡,米尽粮绝,连树皮都啃光了的百姓们,暂时有了活路生计,便也不再人人亡命涉水越境。
即然楚国人不再拼命疯狂地硬闯国境,反而守秩序地安定下来,只隔着一条长江,看着对岸无数人忍受饥寒的惨状,便是这边息国军民,也多有不忍之念。
在修罗教的出面周旋之下,地方官和守将们意志也就略有些松动了,若是楚人能严守秩序,不再乱抢乱闯,安排一条生路,限人数放进青壮,给军营或地方上当奴隶,做苦力,这也是好的,不花钱的壮丁,只用一碗干饭养着便是,又何苦非要把人逼到死路上去呢,能救一条性命,就救一条性命罢了。
短短几天的时间内,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傅汉卿却并没有显得很高兴。
他总是站在高处,看着曲江边上,无数难民,扶子携弱,哀哀惨惨地排队领取着修罗教施舍的一点点口粮,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人群,眼神却总是穿过他们,看向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
狄九忍了两天,忍不下去了:“人你也救了,善你也行了,怎么看你的样子,一点称心如意的快活也没有,早知你如此不痛快,我也省得陪你操这份心。”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傅汉卿摇摇头,凝视他,忽得答非所问“你一直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他这忽然间改变话题,没头没脑的半句话,居然也半点难不倒狄九:“有什么可问的,千篇一律的不能告诉你罢了。”狄九失笑“这有什么难猜的,当初你第一次进入总坛,可以如入无人之境,所有的机关你都能事先避开,如今你知道狄靖当年所藏的宝藏,这些奇事的理由自然只有一个。当初狄靖身边也曾有小楼中人,那人与他关系极近,颇得他的信任,狄靖怎么藏的宝藏,怎么造的总坛,他都没有瞒他。”他望着傅汉卿,颇为自信地笑笑“我猜得对吗?”
傅汉卿沉默,良久,方点了点头。
自然算是对的,当年,他也是小楼中人,当年,他也在狄靖身边,关系极近,当年,狄靖对他……自是也算信任的……对一个被废了武功,残了身体,永远囚在身边的人,又有什么可防的呢。
狄九轻笑:“当年狄靖与那人是什么关系,莫非是象我们一样……”
“不象!”傅汉卿倏然抬头“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和他们都不同,我们……”
他是那样急迫地想要说明什么,狄九却只是笑,轻轻搂他入怀,声音柔和地传入他的耳中:“我们自然是不同的。”他伸手揉揉傅汉卿的头发,有意识地把教主大人弄得蓬头乱发,狼狈不堪“你啊,真是不声不响,吓人一跳,忽然间提起什么传说中的宝藏,连我这么好的定力都给你吓呆了。”他笑望着他“这么多年,真个瞒得滴水不漏。”
傅汉卿低声道:“我从来不说,那是因为,我觉得,宝藏不是什么好东西,古往今来,所有故事中的宝藏最后都只能带来杀戮和伤害。这些东西,能不接近,就不要接近好了。但是……”他轻轻地回抱他“但是,如果你问我,我一定会立刻告诉你的。”
他抬头,凝视狄九:“除了小楼的事我不能说,我从不会故意隐瞒你任何事,也不会欺骗你。”
狄九无声地凝望他,这么多年,依旧澄澈明净的眼眸,时光仿佛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那么多岁月过去,那么多风波来去,那样的目光,不被污染,那样的性情,不肯改变,仿佛任何人生的历练,生命的进程,对他都没有影响,仿佛尘世间的风霜永远吹不老少年的心。
只是,他与他,都已不年轻了。
那些少年的情怀,少年的天真,在少年时,或许美好可爱,但在人已苍老心已苍凉的如今,曾经的天真,一直一直坚持着不肯改变,是否就变成了可笑呢?
他凝视着他,很久,很久,忽然放开怀抱,拉了他的手,转身便走:“跟我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傅汉卿莫名其妙跟着他跑:“去哪,我们即飞书给了总坛,即然重新干涉了教务,就不该再走了。如果我们再溜的话,其他分坛的增援钱粮只怕也不肯送过来的。”
“你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我们不是要接着溜,只是有件急事要办,十天之内一定办完,叫他们只安心做该做的事,等我们就是。”狄九飞快的吩咐,见傅汉卿迟疑不觉一挑眉“还不去写。”
傅汉卿深深看他一眼,忽得一笑,轻轻道:“好,我写,不过就是十天,十天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成原样,对吗?”
留书之后,狄九一把拉了傅汉卿上了马,二人并骑,如电奔驰。
这一跑,就跑了一天一夜,穿州过县,越山过岭,一时间,也算不清经过多少路程,傅汉卿一直坐在马后,不问去哪里,不关心行程安排,不介意途经何处,只是这么长时间的奔波,到底还是有些疲倦了,不由轻轻问:“还有多久才到?”
“还远着呢,起码再跑两天。”狄九沉声道“原想等有空再带你去的,谁料到临时出这么档子事。即重新过问了教务,以后想再找机会溜出去过逍遥日子怕是不容易了。那玩意费了我这么大的心思,总要让你先看看,咱们再回去接着做牛做马。”
“去看什么?”
“现在不能告诉你。”狄九笑道“你若累了,就睡一会好了,赶路的事有我。”
傅汉卿紧了紧搂在他腰上的手,把头贴在他宽厚的背上,轻轻说:“我怕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赶路太急,山风太劲,马蹄太响,狄九似是一时未曾听清,顺口问:“什么?”
傅汉卿抬头望着他的背,轻声道:“我怕睡着了,醒来见不着你了。”
狄九失笑:“你这家伙,我永远搞不清你整天在胡思乱想什么。”
傅汉卿只是沉默不语。一直一直凝望着他。
狄九专心策马,对身后那人略显奇异的表现,无所知亦无所觉。
马行了多久,人间红尘变幻繁华去尽了多少。狄九始终不曾回头,留给傅汉卿的永远只是一个似乎可以永远负住他身躯的后背。
傅汉卿凝视了他多久,仿似千万载的时光,都在转瞬之间从眼前流过。
他看得眼都酸涩了,抬头看着天上骄阳,阳光那样耀目,刺进疲惫的眼睛里,几乎流下泪来。
然后,他对着天空微笑,轻轻把头重新靠在狄九身上,闭目,安然睡去。
此后,是一片黑暗沉寂,仿佛光明永远不会到来。
醒来时,头顶星月漫天,身旁篝火熊熊,身后依靠的胸膛,却似比火焰更暖,头顶带笑的双眸,仿佛比星月更亮。
“懒猪,你要再不醒啊,这兔肉都烤焦了。”狄九低笑着把烤好的肉撕下一块,递到他嘴边,看着他傻愣愣地张嘴,机械地一口口吃,忍不住笑意:“怎么了,睡了一觉,人就傻了?”
傅汉卿傻乎乎地望着他,傻乎乎地吃得满嘴油,忽得用力抱住他,飞快亲到他嘴上去。
狄九闪避不及,让他扎手扎脚地扑倒在地,气急财坏:“你闹什么,满嘴的油。”
傅汉卿亲了他满脸的油印子,这才抱着他傻乎乎笑:“我太高兴了。我还以为醒过来见不着你了。”
狄九气急:“什么见着见不着?我什么时候不打招呼离开过你?”恶狠狠地推开他,伸手死命擦脸,气得声音都抖“我是疯了,才会担心你饿了,才会昏了头替你烤肉。”
傅汉卿只是傻笑,大大方方拿着狄九的衣襟把自己的嘴巴擦干净,大大方方靠在他身上,把脑袋搁他肩膀上,闭上眼继续睡。
狄九又好气又好笑:“才醒过来你又要睡,你是猪啊。”
傅汉卿眼也懒得睁:“刚才没睡好,我有好多天都没睡好了。”他闭目微笑“现在我要全部补回来。”
狄九没好气:“睡得那么沉,还说没睡好?”
“我以为,你想要我睡得沉,所以才睡得沉……”想是睡意涌了上来,夜风中,傅汉卿的回答,即使近如狄九,听来也甚是隐约。
狄九仿佛微微震了一震:“什么?”
然而,没有回答。傅汉卿已进入了那个安宁的梦中世界。
懒猪果然是懒猪啊。
狄九摇头叹息,伸手轻轻护在傅汉卿身上,如此小心的姿式,仿佛要呵护那人儿绝不为夜风所侵。
他的手轻轻抚过傅汉卿的身体,感觉着身旁之人的松驰与安然,如此迅速的入眠,是因为这一刻彻底的放松。
自从讲出宝藏之事后,傅汉卿虽然什么也没再说,但狄九一直知道,他的身体和神经始终是紧崩着的,直到这一刻,才松驰舒展开来。
所以可以安然入睡,所以可以安然微笑,所以可以用如此自然而安心的姿态,紧紧靠在他的身旁。
夜色如许,星月如许,火光把狄九凝视傅汉卿的面容映得明灭不定。
烈焰飞腾之间,狄九的指掌从傅汉卿的发间额上眉前唇畔徐徐掠过,他抚挲他的肩与背,他凝望他的面容与笑容。然后,一声叹息,轻轻响起。
那样轻微的叹息,转瞬便随风而逝。
沉睡的傅汉卿听不到,而凝视傅汉卿的狄九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发出过天地之间无人可以查觉的叹息。
再醒来时,依然是月下,依然是良辰,依然有明月漫天。然而,身边却并无猎猎火焰,唯有马蹄踏踏之声。
再醒来时,不再是骑在马后,双手牢牢用力,一直一直拭图抓紧身前的人,而是被人护在身前,护在双臂之间,徐徐策马前行。
月色里,狄九的面容出奇的沉静,眼神出奇地温柔,他举起马鞭,遥指前方,声音比夜晚的风还要柔和:“我们到了,看,那就是我要带你看的东西。”
傅汉卿顺着他的手向前望去,忽得怔住,一时间,不能动一指,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