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正厅内。
陆泽微负手遥望远方正徐徐升起的旭日,眼神幽不可测。
对他来说,那三个字固然是惊雷霹雳,但是留着那字条,对于他来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意义。那三个字,对于他来说,够了。可是那对于别人来说,却远远不足为凭,不过是鸡肋之物,有等于无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陆泽微,如果不是他能诗善画,且极善模仿旁人的笔迹,以前曾以此长才替瑞王办过不少大事。如果不是在卢东篱被赐死后,他调阅细看过卢东篱所有的亲笔诗词和公文奏章,对他的字迹几乎熟悉到刻骨铭心,他也断然不能从这三个字之间看出那惊天动地的疑团来。
当他拿着那张纸,细细审看之时,那三个字的笔锋架构,他心中暗暗比对过无数次,一次又一次,最后还是确认,这确实是卢东篱的笔迹。可是换了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仅仅凭这三个字,去判定笔迹,轻下断言,因此,那实在也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证据。
既然如此,他又何妨成全一下那个极有勇气的小小村女。
换了是别人,他自己信,却无法说服别人相信,有什么意义。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是陆泽微。他要查探确认的事情,不需要首先获取别人的认同。
朝阳初升,桔红色的阳光,铺洒在正厅青灰的地砖上,给这凝重清冷,空旷寂然的厅堂,染了一层明亮的暖色。
陆泽微却仿佛并没有看见。他语气低沉,仿佛来自幽冥:“掌灯!”
大白天,这莫名的“掌灯”二字,引来侍立在他身后的高诚的一阵颤抖。而在一片虚空中,有一个同样来自虚无的声音应:“是!”
很快,江陵都督府前后大门,徐徐升起了几盏看起来与最初挂的红灯笼略有不同的新灯。
有一些一直流传着的故事,是真的。
陆泽微确实有着类似暗行御史的身份,陆泽微确实掌控着以前瑞王府最精锐的密探。不管在任何城市,只需高挂信灯,当地所有的瑞王旧探,便会立时前来听命。
在信灯高挂之后,高诚就立刻把府里最大的一处书房让了出来,书房之外的十几个房间,一整个园子全部清场,包括他在内,所有府中之人,都不允许随便靠近一步。
书房内,陆泽微淡定地对所有拜倒面前的人,发出了一条条命令。
“通报天下各处,注意两个人。”
陆泽微细细交代了他所汇总的两人的样貌特征,特别交代,他们出手宽裕,注重舒适,其中一人身有残疾,半瞎而哑,常用药材补品。
“所有的关防城卡,各处的客栈酒楼,凡是持曲道远或薛永泽的通关文书,穿州过府或投店求宿的,一定要掌握其行踪。即使没有文书,只要有相貌特征相似者,也要立刻掌控记录。”
“调查本地所有曾传唱过秀姐传奇的说书人和评弹者,看看最早段书是从哪里来的,最早说书的人是谁,是谁让他们说的,那个要求他们说书的人,又是通过什么势力,什么关系,来与他们联系的?”
“我要知道曲道远是什么人,他很有钱,很大方,且擅医道,刚离开江陵城不久,而在此之前,他与何秀姐一起,一路经过了……”
“替我查……”
“我要知道……”
一条条的命令飞快发下,一个个迅捷轻快的影子,悄然来去。
等到陆泽微从书房出来,再见高诚时,已经又是日沉月升,夜深人静之时。操劳了一日一夜,陆泽微却仍旧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不见疲惫之意,也没有要去休息的打算。
他淡淡交待高诚:“我出来的时候太长了,也该回京见见皇上了。”
他语气平淡,高诚却能明白他立时便要上路的急切心情,连忙点头称是。
“是,小人这就去安排车驾,一定让先生以最快的速度回京。”
陆泽微赞许地点了点头,温然道:“高诚,你到这江陵来,转眼也有两三年了。离开了圣上的身边这么久,你也定然是想念的吧。我估摸着,过两天,你上个本子,请求回京看望一下圣上的话,想来圣上必是会准的。”
高诚低眉敛目:“是,小人很久不见圣上,确实也是牵挂惦念得很。”
“上京的时候,你带上何勇夫妇吧。说不定皇上也会喜欢听这段趣闻呢?那何勇救了你,你也顺便带他们上京城,开开眼界,见见热闹吧。”
高诚一个字也不多问,毕恭毕敬地又应了一声:“是,陆先生这样牵念照料他们,这是他们天大的福份。”
陆泽微微微一笑。这个高诚,养尊处优这几年,倒也还是记着他是主子的奴才,上头的吩咐必然一点折扣不打地办到,不该问不该知道的事,则永远没有一丝多余的好奇心。要永保富贵安康,这股子聪明伶俐的劲头,是万万不可给消磨掉的。
陆泽微只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东方才刚刚露出鱼肚白,清冷的晨雾之中,一辆马车,便吆喝开了城门,向京城急驶而去了。
一路上,马车途径驿站,均不歇脚,只是换马换车夫,竟是一刻也不停地向京城飞驶而去,马车车帘紧闭,那些车夫,甚至不知道内中所坐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陆泽微来到京城之后,却没有立刻进宫拜见赵王,而是看起来很悠然地,在当年瑞王赠他的宅院中住了下来。
每天都会有来去匆匆的人物在他的家里进进出出,每天,他都有从全国各地传来的大量文书情报要阅读判断分析。
直到半个月之后,他才孤身一人入宫求见。
他一介布衣,却得到了堪比宰相的崇高待遇。见驾的请求立刻得到允准,赵王身边的掌事太监亲自引领了他,一路畅行无阻,进了御书房。
偌大御书房,只有继位数年的新任赵王一人悠然而坐,并无一个下人服侍,就连一路引领陆泽微的掌事太监也在陆泽微进书房之后,迅疾无声地退出,并且顺手把大门关上。
陆泽微程式化地行君臣之礼。赵王已微笑摇首:“罢了罢了,不必闹这虚文,有什么大事,你快些说吧?”
他凝视自己的旧日知友:“回京了大半个月,也不进宫一步,偏你那地方,整日不见清闲,来来去去无数人,朕就猜是有大事。可是你既然不来找朕,想必时机还不成熟,朕也就不去扰你。今日你既然来了,那么,事情应该是已经理出头绪了。”
这淡淡一番话,赵王眼带笑意地说出来,语气出奇地温和。
面对君王垂询,陆泽微神色安然。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赵王的监视之下,这他早就知道。赵王疑心重,他能到现在还相信他,还不限制他的自由权限,这已经两人多年旧情的极限了。
莫名地,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声音平定地将那惊天的消息,报给他的君王:“陛下,卢东篱没有死。”
赵王脸上的笑容倏然僵窒,静了一会儿,才极慢极慢地摇头:“不可能!”
陆泽微也不待赵王让他平身,便大大方方站起身,不再跪着,而是静立在赵王之前,细细讲述前因后果。
赵王一直沉着脸听,良久方道:“只凭三个字?”他盯着他昔日最信任的下属:“只凭三个字,你可以断定?”
在赵王颇具威压的眼神下,陆泽微仍旧点了点头:“陛下,我可以。”
赵王盯着他不放:“朕知道你曾经利用一切手段,长时间搜罗卢东篱所有的书信,文章,公文,去研究他的文字。但朕从未问过你,为什么……你要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那么多的时间与精力。”
陆泽微敛目垂眉。有些心事,终归只能是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