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忌听容谦连几十年后的事情都算得这样清楚,真是头大如斗:“唉,我觉得我就是整天在阴谋里打滚的人了。可听听你们这些权高位重的人行事,还是觉得头晕。你居然可以一边深惜他的拳拳心意,一边却又时刻防着猜忌怀疑……”
“他是皇帝,他有他的责任,防止任何可以动摇王权的人出现,是他的本份,但这未必代表他对我的心意不诚。”
容谦摇摇头:“人的心意,感觉,想法,都会随着时间变化,也许十年二十年后,当年的热情淡了,人更加成熟了,他对我的心病,会慢慢地彰显出来,但就算有心结,有芥蒂,也不代表他一定会对付我。我现在未雨绸缪,只是不想他将来矛盾痛苦为难。就象他刻意用手段控制外戚权力,也未必就是想要如何对付外戚了,只是不希望将来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仅此而已。”
安无忌重重叹气,抚额苦笑:“可是,明明这样疼爱他,也知道他是真心尊敬爱护你,但是,你要处处小心,不肯让他为难,他也要时时在意,即要报答你,补偿你,又还要略略防着你,你们……你们这样就不累吗!”
“我小心,是不愿他烦恼,他适当防范我,是为着我能更自在一些,就算用了手段心机,到底还是一片好意。”容谦平静道:“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用些心来相处,费些心来经营的。其实这都是人之常情,只因为他是皇帝,你反倒对他苛刻了。我倒是问问你,这些年来,我善待包括你在内的所有属下,固然是因为关切爱护,难道就没有一点收揽人心的意思吗?而你们这些属下,对我尊敬关怀,处处照料,固然是一片忠诚,但难道就完全没有一丝示好表忠,给我留好印象的想法吗?”
安无忌干笑两声,又乱咳了几声。
容谦带笑看着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算是真心相待之人,也未必不能偶尔有一点小小的心机想法,看事看人,要求不要太高,心情会快活许多。”
安无忌苦笑着作了一个揖:“行了行了,俺认输了,容相你就不用再继续教训我了。”
容谦看他这怠懒样子,也觉好笑:“对了,我既然已经公开站到明处了,以后你就不用再替我暗中探听宫中隐秘了。这种事做久了,总难免有风声露出去,他知道了,也不好。就算他不知道,我们这种做法,也太不尊重他了。我现在就担个闲爵,万事不管,真要是关乎国运的大事,我想,他私下还是会主动同我说说的。”
“好好好,以后再有人告你的黑状,我不来通风报信就是。”安无忌耸耸肩:“不过,我倒真有些好奇,这回他怎么处置那个李御史。”
“还能怎么处置,不过就是罢官去职。”容谦眉眼不动,淡然道。对于这种看不清局面,胡乱让人当刀子使的官员,他是不会有半点同情的。早点赶走国家还省点俸禄呢。
安无忌哼了一声:“如果是我,有人敢这样针对我最尊敬,最想保护,最愧对的人,我一定不会这样轻轻放过他,不但要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要查出所有涉媒之人,狠狠教训。”
容谦大笑:“所以,你是安无忌,而他才是皇帝啊。”
安无忌不以为然:“当皇帝当成这样,不能尽情爱,不敢纵情恨,对最在意的人,不能倾心相待,对最看不顺眼的人,不便放手报复,真是没……”
话音忽得一顿,安无忌漫不经心地往一旁青石小径瞄了一眼,便住了口。
他耳目灵通,自是知道有下人要过来了。
国公府的下人有几百,只侍候两个主子,全是燕凛临时为容谦配下的。要说这帮人不会暗中向燕凛报告容谦的状况,恐怕只有傻瓜才相信。
就连容谦也心知肚明,至少他的身体没有大好目前仍有些虚弱,这些下人一定是告诉燕凛了,否则皇宫里不会有一堆又一堆的灵药赐下来。
不过,瞒不住的,容谦也不费力去瞒。有病在身,还可以帮他掩饰许多真相。只要他能长期保持行动自如,万事从容,他的武功全失,以及身体里真正的病痛状况,就不易为燕凛真正查觉了。
因为人多眼杂,平时与安无忌聊天,二人都很注意分寸,确定没有人在附近时,才可以肆意说笑,不管什么大不敬。一旦发觉有人靠近,自是要停住话头的。
这里安无忌已闲闲另扯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说,那边管家已是从小小青石径上快步奔来,到近前深施一礼:“国公,皇上来了。”
容谦起身正容道:“那还等什么,自是要开中门相迎了。”他这话说得很严肃很认真,旁边的安无忌却忍不住朝天翻白眼。
皇帝总不会正式摆驾过来吧?你容谦真那么客气,喜欢这样恭敬地去“迎接”你养大的小皇帝?
好在管家已是一迭声道:“皇上不让闹出太大动静,已是自进了二门,刚在前院碰上小姐了,正在聊天。”
聊天?
容谦和安无忌相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疑惑。
燕凛……和青姑……聊天???
青姑自听说燕凛是皇帝之后,吓得当场就晕了,事后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把皇帝摔了个狗啃泥,就摇摇欲倒,一提起燕凛,就面无人色。以她的性情,应该一见燕凛,就转身逃跑的吧?
而燕凛,虽说没为难过青姑,甚至还曾下旨厚赏青姑救护容谦之德,不过,言辞举动,微妙神情间,都表现出他也并不喜欢青姑。
而现在,这两人居然会凑在一块聊天?
古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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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青姑面对着燕凛,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动。
这半个多月,她一直是晕乎乎的,好像一直是在做梦。
那天容谦拉了她坐下,同她解释了很多很多事,她大都没有听懂。然而,有一件,她可是听懂了。那个被她摔在地上的男人,是皇帝。当时她就晕过去了。
第二天,茶楼之外,又来了浩浩荡荡的迎接队伍,颁布了一道又一道的圣旨,吹吹打打,迎接他们到了国公府外。府门外,三百多人头顶身契,跪在那里迎接,那阵势,让她差点又晕过去。
茶楼是不能经营了。她只能坐在这国公府里,当起了这大得吓死人的国公府的小姐。服侍她的丫环居然有几十人,在房里倒水添茶的,和在外头打水扫地的,职司待遇居然统统不同。连穿个衣服,吃个饭,居然都要有人服侍,实在将她闷得难受。
想出门走一走吧,呼啦啦准备跟随的仆从就有四五十人,光看那架式,就把她吓得缩回去了。
富贵荣华之间,她手足无措,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说。
她只是一个很笨很笨,没见过世面的村女。她这么笨,肯定到处都会出丑,只怕连府里的婢女都在暗中笑话她。
她不怕被人笑,但是怕因为她,连容大哥都被人笑话。
她生怕自己行止有差,丢了容大哥的脸,所以根本是连前院都不敢出。实在憋闷得紧了,就在花园里来回转圈,走上几趟。
可居然就往花园里走走,也能出事啊。她正在往花园去的路上,迎面却正碰上燕凛一行人。
容谦和安无忌没有猜错,一看到燕凛,青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快跑。可是,她脚发软,跑不动。
天啊,一个皇帝,一个被她扔到地上的皇帝!
象容谦,安无忌这种人,可能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在普通百姓心目中,皇帝这两个金光闪闪的字所能造成的压迫感有多么强大。
虽说容谦已经告诉过青姑好几次,皇帝不会和青姑计较,可是一看到燕凛,青姑还是怕得要死。
看着燕凛一步步走过来,她那表情简直就是死刑犯看着刀子落下来的样子。
她心里惶恐,人家燕凛也不好过啊。
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碍,跑到国公府,才进了几道门啊,迎面就碰上这个曾让他大大丢脸的女人。
他这里还给足容谦面子,面带微笑地走过去,那女人脸色又青又白,眼神恐惧地好象他是一个恶鬼。
燕凛暗中恨得咬牙,还偏不能得罪这个女人。
不管是封长清还是安无忌,在被他追问时,都曾大力强调,这个笨女人对容谦很重要,而且他的收到的密报中的内容也足以说明,为了保护照料容谦,这个小村女的确付出了很大的心力。
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勉强继续挤出笑容,放下架子,无比“和蔼”地主动打招呼:“青姑娘!”
青姑这才记起自己应该行礼,下跪,不过,宫里派来的礼仪女官教她的那些面君礼节,现在她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脚又发软,一时连跪也不知道怎么跪,话也说不得,于是只是继续望着燕凛发呆。
燕凛忍了气,继续客客气气问:“青姑娘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容国公也好吗?在府里可自在,下人可听话?可还有什么需要吗?”
青姑张嘴,努力想说话,结果牙齿咯咯打战,语不成声。
燕凛初时还道她无礼,现在才总算明白,她是害怕了。
虽说,将一个曾扔过他的女人吓成这样,还是很有点心理满足感,不过,想到这女人是容谦身边最亲近之人,他又不免有些头疼了。
看青姑这么一副随时会晕过去的样子,燕凛也不敢再同她多说话了。真把她吓晕了,容谦就是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不痛快的。
“朕先去看看容国公!”他赶紧就要走,没想到才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小得如蚊子般地声音。
“这些日子,他大概不好吧!”那声音犹犹疑疑地,燕凛却是豁然转身,眼神都变了:“他不好?他哪里过得不好?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