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岩循只有苦笑。
沈太太经历了大起大落,早已对路岩循感恩戴德,命人预备了酒席,盛情款待。路岩循喝得大醉,沈太太也不避嫌疑,直接就让他住在了沈家。俨然不再反对他和沈小姐的事,把他当成上门女婿看待了。
她为了使女儿放心养病,便期许,等过了年就挑个好日子,让他们成亲。
沈小姐心情一好,病就好得大快。才两天功夫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路岩循这一日早起,又收拾了药箱要往沈家去,竹内建次过来探听消息。他道:“请竹内阁下放心,年底一定拿到画。”
转眼到了年底,人逢喜事精神爽,沈家摆了年夜饭,请了路岩循一起过年,一家子好久没这么齐整过。
南乔一看沈奕安病的要死了,这下成了杀人凶手,也担心受怕了好一阵,可转眼间又好了,心中也疑惑。不知道竹内建次是不是耍着她玩呢?
席上,她都不敢看沈小姐,只顾给德馨夹菜,看似专心喂女儿吃饭,心里却思绪纷乱,又怕又愁。
酒过三巡之后,路岩循站起身来,将一张店契摊在桌上道:“这是当年沈少爷输给我的扇坊,我现在原封不动地归还。”
沈赫摸不着头脑。路岩循笑道:“这扇坊也不过是当日顽笑,这些年,扇坊的工人我也没换,赚的钱也都在账上,我分文未动。”他又向沈太太道:“太太答应了我和沈小姐的婚事,那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所以这扇坊还是还给沈家,只当我的聘礼。不知沈太太是否嫌我太唐突了。”
沈小姐兀自红了脸,沈太太忙笑道:“怎么会?只是路岩先生这么做,实在叫我们汗颜。这怎么好收?”
“没什么不好收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再说我也不是生意人,叫我打针还可,叫我算账做生意可真是为难我了。这些年也是叫店里的老伙计管着,我是一点心思也没动。”
沈太太笑笑,这扇坊是祖传的,能要回来自然是好。她心里盘算着,路岩循跟女儿结了婚便是沈家的女婿,少不得要给一份嫁妆的,到时候就多给一间店铺也使得,便对沈赫道:“你未来姐夫如此说,那你便收下了吧。你如今也是有家有儿的了,我不指望别的,只希望你今后顾着家看在女儿的面上不要再出去胡混了。”
沈赫立起身来,收下了店契,对沈太太的嘱咐连连答:“是”。又谢了路岩循。
沈小姐死里逃生,沈家也算再渡难关,沈太太有心要让这个年过得热闹一点,府里头搭了台子唱戏,又预备了烟花,准备十二点的时候点放。
沈小姐大病初愈,晚上有些不大受得住 ,戏听了一半,就说有些头疼,要回去歇着。
路岩循不放心,要给她看看。沈太太心想他又是医生,又是女儿未来的夫婿
便也不避讳,让他去了。
看了半日,沈太太道:“怎样?阿安没事吧?”
路岩循道:“不碍事。太太放心,就是有些累着了。”
“那就好
,那就好。”沈太太不住念叨,女儿的病可把她折腾成惊弓之鸟了。
沈奕安哪里头疼,不过是寻个由头好跟路岩循单独相处一会儿,便跟母亲道:“妈妈,我没事。你还是回前头去看戏吧,今天除夕,我不想扰了大家的兴致。再说这里有路岩先生这个神医在,您尽管放心。”
沈太太笑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那么路岩先生,你就留下陪阿安说说话。”说着出来,又嘱托李妈妈道,“你看着,有事就去叫我。”李妈妈答应了,沈太太才放心地回去看戏。
里间,李妈妈叫人摆下果碟,沏了茶。沈小姐便叫余人都退到外间去候着。
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相对而坐,沈小姐给他倒了一杯茶,便埋下头红了脸道:“往日里,叫你多留些时间也不肯的,今天倒是难得您肯赏光。”
路岩循笑道:“未嫁之女,我留得久了总不大好。”
“那今日你怎么就肯了呢?”
路岩循勉强一笑:“今日佳节,不同往日。”他从随身携带的医药箱里拿出一个长瓷壶,外头包着绣着樱花瓣的布包。
沈小姐道:“这是什么?”
“酒,我母亲酿的。这么多年我一口都没舍得喝,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我想喝。”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沈小姐闻着酒香,推过杯子来也要,路岩循道:“你大病初愈不能喝酒,且这酒性很烈。”
沈小姐嘟着嘴,很不乐意。路岩循道:“你实在想喝,就叫李妈妈给你烫壶果酒来,又暖身又不伤身。”
“罢了,这么麻烦我还是不喝了。”她抓住路岩循的手,笑道,“我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叫她来也麻烦。”于是又找了个理由叫李妈妈出去,大过年的,又有戏看,李妈妈自然乐得自由,便自去了。
路岩循拍拍她的手背,忽然问道:“嫁给我,你不会后悔吗?”
沈奕安摇摇头:“当然不会后悔。”这是她梦寐以求的。
“我是个日本人,万一以后打起仗来,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唾骂你吗?”
沈小姐眼睛扑闪扑闪几下,道:“那你可以不做日本人。要是打仗,你得帮我打日本人。”
路岩循摇摇头:“我不能背叛我的国家。”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又道,“我更不能违背我的良心。到时候我不会打中国人,但也不会帮你打日本人。”
“那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日本人也没有中国人的地方。”
路岩循笑了可嘴里发苦,心里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叹息,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这个天方夜谭自她嘴里说出来,什么都值了。他举起酒杯与她面前的茶杯轻轻一碰,瓷器之间碰撞的声音就像她说的话,格外动听。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也陪你喝一杯。”
沈小姐看他喝酒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嘴馋。他从她手里夺下酒壶:“生病的人不能喝酒。”
“我今天想喝。”她笑着跟他撒娇,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喜悦。她知道她的执着终于有了回报,她能像许多普通人一样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爱情、梦寐以求的爱人,梦
寐以求的家庭……
喝酒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欢喜,然而这古老的庆祝方式恰恰是最容易得到的。她抓过酒壶,可还是被路岩循拦住了。他一手抓着酒壶柄,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婆娑她的脸:“今天就不要喝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喝…我还想等你病好了,我我们就可以结婚了,结了婚,我们可以整日都在一起,我还想你给我生个孩子…女孩子…”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叫她有一霎那有些懵然。她乖乖松开了手,娇羞地埋下头,苍白的脸因为他精心的医治显出红润,此刻更加红的灿若桃花,他到觉得更像故乡的樱花。白皮肤,白里透红,十分醉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个国家有多少像她这样美妙的女子!
他也曾医治过无数像她这样被病痛折磨的女子,然而他刚给她们希望,她们又将遭受另一种折磨。
我学医治病救人,而我的国家我的同胞却在杀人。他苦笑,收回手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一饮而尽。
一壶酒殆尽。酒味很是浓烈。毒终于慢慢开始在全身蔓延开来。他强忍住体内铺天盖地的绞痛,去握她的手,她的手温软舒服,她的脸恰似春日暖阳里的一朵桃花。
“阿安。”他像她母亲一般称呼她,“阿安……”
他的身体慢慢地歪向一边,沈奕安以为他是喝醉了,可是看他嘴角渗出来的血水,瞪大了眼惊叫起来,赶忙去扶他。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了,沈奕安都来不及回神。
路岩循在她怀里笑道:“阿安。我最幸福的就是今天。你妈妈答应把你嫁给我。我能当着你的面,把我母亲送我的酒喝光了。我母亲说过,如果找到喜欢的人,就喝一口她亲手酿的酒,这样,哪怕她不在了,也能知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呢?”
他打定了要死的念头,在酒里下了毒,做好了死的准备。今天是个好日子,可也是个令人绝望的日子。
他没有办法拿到那幅画,没有办法抛掉自己的良知,死是愚蠢的,他很清楚,可是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阿安。你别难过。”手臂已经开始慢慢失去知觉了,他奋力地抬起,去擦她脸上的泪,“阿安,你知道吗?过不了多久,日本就会攻打中国,我没有办法阻止的。我是个日本人,可我不能看着任何一个人去死,所以我只有选择让自己死……我不能活在这个世上,我想你能好好地替我活着,活的越长越好。”
“怎么可以这样呢?“沈奕安还是反复喃喃着这几个字。
路岩循道:“我没有办法,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死反而叫我心安一些。我知道我这么做太自私,请你原谅我,原谅我……”
他的声音慢慢细弱下去,嘴里一直念叨这三个字,直到闭上眼睛,垂下了头。
沈奕安痴痴地叫他,他不应,外面已经开始放烟花了,红光绿火一下一下映照这屋子,五彩斑斓。沈奕安目光落在那个酒壶上,伸手捡起来,里头却是一滴也没有了。
“怎么一滴也不给我剩,怎么一滴也不给我剩啊?”她喃喃地站起来,看见炭盆子里,火红的木炭子正吐着猩红的舌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