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马上去。”岫萤把门关好,整了整衣裳,就朝沈太太乔瑁梣的院子里来。
沈太太一早起来吃了早饭会到她院子里的鱼池,给那些个鱼呀龟呀喂食。喂完了回到屋子里来念两个小时的经。
岫萤到的时候,沈太太刚念完了经。大丫头春生是翠生的姐姐,给太太端了碗雪梨燕窝汤给她润润喉咙。
岫萤就站在天井里,看她把一碗汤一匙一匙地吃完了。春雨如丝,细细地黏在她的头发上,毛茸茸的。她长长的睫毛上也有,更显得眼睛闪闪发亮,整张脸犹如出水的芙蓉,饱满水嫩。
沈太太把空碗放在桌上,朝她看了一眼,只见岫萤整个人都像铺在烟光水色里的画卷,心想年轻真好。她对春生摆摆手,春生就到里屋去拿了个包袱出来。
“你来。”沈太太叫岫萤。
岫萤走到堂屋里,春生把包袱递给她。岫萤踟蹰着看着沈太太没有接。
沈太太道:“你这就要嫁人去了。好歹也在府里待了五年,这个你拿着。”
岫萤这才接过来,手指头触到包袱底下硬邦邦的。春生打开包袱取出里面一件红衣,衣服下还有两锭银元宝。现在都用银元了,俗称大洋,但在民间元宝还能流通,两锭元宝捧在手上,有些分量。
春生把衣裳摊开了,是件红嫁衣。虽然料子不是顶好的,但新做的,格外鲜亮。沈府里每个出嫁的家生丫头都能得到这样一个包裹,但岫萤并不是家生丫头。她是十三岁的时候被叔叔送进来帮佣的。她做了五年,叔叔打量她年纪大了,也差不多赚够了嫁妆钱,就让他隔壁铺子卖大蒜的刘生才直接把她从沈家接走。岫萤的嫁妆钱够给她嫁给一个大蒜铺的老板,而且从沈家出去,也够面子够给叔叔省事。
岫萤老家在东北,兵荒马乱,父母本带着她和弟弟逃难到南方来投奔叔叔,可是半道上父母兄弟都死了,她一个人居然死里逃生摸爬滚打着到了南方,找到了摆鞋摊的叔父。她刚到时,曾帮着叔父守摊子,可是叔父一个光棍,带着渐渐长大的岫萤也不方便,沈府招丫头,叔叔就把她送去了。
转眼到
了侄女谈婚论嫁的年龄,那隔壁铺子的刘生才对岫萤印象还不错,岫萤的婚事就水到渠成。刘生才也够意思,正儿八经地请了锣鼓队敲敲打打,从西街铺子一直闹到了沈家后门。现在就满心欢喜地等着新娘收拾妥当了出门。
岫萤没有料到她这个外生的丫头也能有家生丫头的待遇,捧着两个沉甸甸的元宝有些不知所措。
“春生去帮她换上吧。”沈太太说,嘴角往上一牵,对岫萤温和地笑了笑,岫萤受宠若惊。
她们去偏厅换了衣裳出来。岫萤的大辫子,春生也给她盘成了一个髻,简单地插了一朵红色的绢花。一身火红嫁衣,光彩夺目,倒真是个十足的新娘子了。
岫萤跪在地上给沈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裙子磕磕绊绊倒有些不自在,春生帮忙扶着她起身。
“我也去给大小姐磕个头道个别。”岫萤说。
沈太太说:“不用了。大小姐身体不好,别去烦她了。这就走吧,春生你送送。”
春生便送岫萤出来。翠生还等在门口,看见岫萤,欢喜地叫:“新娘子真好看啊。”
岫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羞红了脸,翠生伸手拉着她,凑在她耳边道:“我送你出门好伐?”
“好。”岫萤点头。虽是民国,依旧兵荒马乱,父母都被火并的军阀打死了,没人送她出门。
她们经过后花园,岫萤叫翠生在游廊里等她一下,她要回去拿行李。
翠生整理她的裙摆说:“新娘子不要乱动了,我帮你去拿。”
岫萤便在游廊里等她。游廊蜿蜒绵长,连着双燕楼,她走到拐角的地方,能看见双燕楼二楼斜对过来的一点点栏杆。她忽然想赫少爷会不会站在栏杆里。她往游廊外探出身子,伸长了脖子,依旧看不到半个人。
其实她心里很明白,赫少爷昨天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怎么可能出现在栏杆里。
“哎……”她轻轻叹息,抬头看见两三个婆子提着锄头、铲子,从花园那边走来,边走边说着闲话。一个小丫头跟在边上听热闹,一眼看见了岫萤,便指着她问:“那是谁呀,穿得这样
好看?”
婆子远远地冲岫萤看了一眼:“呦。赫少爷屋里的岫萤要出嫁了,等着给他磕头呢。”
“赫少爷怕是不敢回来了吧。听说前些天在烟花巷赌钱,把马儿巷里的扇坊输给了一个德国人。”
另一个又道:“嗳,不是德国人,是日本人吧?还是个医生。”
于是两个婆子就为是德国人还是日本人争论了半天,互不相让,边上的小丫头歪着脑袋,粗眉微拧十分不解地问:“医生?医生也赌钱吗?也去那样的地方?”
“医生不也是男人一个!”老妈子立马被她逗笑了,一点她额头道:“你个毛还没长齐的小丫头懂什么啊!”
岫萤听了她们的话,一点一点的难过像这春雨一样,渐渐浸润了整颗心,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她望着远处乌云叆叇的天色,喃喃地叫了一声:“赫少爷。”
赫少爷,他太叫人失望了。府里的人提到他总是摇头叹息。
岫萤有些沮丧地坐在游廊的护栏上,指甲无意识地扣着护栏上的油漆,扣得指甲缝里都是红色的油漆粉末。
春生过来了,看见她还没走,惊奇道:“你怎么还在这里?看见赫少爷了吗?”
岫萤摇摇头。
春生叹气道:“哎,你一走,也不知道谁来伺候赫少爷。”
这话触动了岫萤的心弦。她走了再来一个,赫少爷是不是也会把她打扮成半个小姐,给她娶个动听的名字,闲来无事教她写字读书,叫她吃他的各种点心补品,用他各种精致的玩物?甚至心情好的时候,给她梳头篦灰尘?
岫萤心里空去了一大块,似乎觉得马上就有人来替她了。指甲狠狠地扣进木头里,木刺刺破了她手指头。她“哎呦”叫了一声,血冒了出来,很快充满了指甲缝,整个指甲就像染了凤仙花一样血红。
“怎么啦?怎么啦?新娘子出嫁见血不吉利,不吉利!”春生赶紧捏着她手指头,拿手帕擦血迹。
“呦!这是谁呀?穿这么红是要出嫁那!”两人手忙脚乱的时候,冷不丁就从背后冒出这么个戏谑的声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