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彼此对视,暖阁中落针可闻。
哪怕再不愿意承认,沈忠康也知道安国公说的都是对的,他从来就没信过薛诺。
就算明知道薛诺是永昭的女儿,知她本事过人,沈却也非那种会为泄私愤而罔顾天下的混帐东西,他依旧还是不会答应让他们杀了西陵王。
他会权衡所有,会惧怕南境大乱,更会惧怕权利动人心之下薛诺的出现会带来的那些变数。
若早知道薛诺手中拿着枭符,知她今夜行事,他必会出手阻拦,就算拦不住也要将所有变数都控制在他能掌握的范围之中,而不会放任薛诺威胁到太子,乱了天下。
安国公看着沈忠康眼底一闪而逝的难堪,并没有继续逼问,反而话音一转说道:“你知道元窈为什么会动太庙吗?”
沈忠康抬眼看他。
安国公说道:“太庙本是供奉赢氏先祖的地方,可先帝牌位之下却藏着半幅女子枯骨,那枯骨被人寸寸折断置于瓮中,瓮外贴满了生辰八字和经文符咒,唯恐不能借赢氏先祖龙气将其镇压。”
“那地方除了皇室无人能进,你说是谁能让天庆帝这般忌惮,哪怕身死也不敢让其有机会轮回超生?”
沈忠康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片刻又扭头看向沈却,仿佛要听他反驳,只可惜沈却垂眼沉默不语,而他的沉默也让沈忠康如遭雷击。
“是……永昭?”
沈却“嗯”了声。
沈忠康踉跄着撞在一旁的桌案之上,用力撑着方才能稳住脑中晕眩,
他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原本到了嘴边所有想要劝说的话都散了个干净。
他凭什么劝人。
又拿什么来劝?!
……
薛诺让人将天庆帝送进了广宁殿里,将被捆着的天庆帝随意扔在一旁后,就径直到了佛像前。
那佛像怒目圆睁依旧如之前一样震慑人心,四周灯台添满了灯油,深褐色的龛台被擦得一层不染,而香炉之中的香灰又厚了许多。
薛诺点了三柱香插进香炉之中,望着身前说道:“母亲,我来看您了,上次来时偷偷摸摸不敢与您叙旧,这次倒是不用着急,我还把舅舅给您带来了,您高兴吗?”
她手指轻抚着佛像前的桌案,
“母亲当年最是不喜束缚,她本是如风自在的人,若非为你震慑朝堂,她本该自在于山水,偏偏死后却被你困在这小小的佛堂和那常年不见天日的太庙里。”
“舅舅,你就不怕母亲生气吗?”
天庆帝被堵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唔唔叫着满面惊恐。
不可能,元璟怎么知道尸骨之事,胡志仪已经死了,到底是谁泄的密?是刘海?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人……
薛诺没去理会他猜忌模样,只转身看着他说道:
“你知道吗,袁望山当年最后一次进京的时候,母亲就已经知道了先帝与祖父的事情,袁望山野心勃勃想以旧事挑拨母亲乱政,可母亲拒绝了他。”
“母亲知袁家不安于朔州,才与你提出收回兵权之事,她不想毁了她一手护着的大业,才压下了先帝的事情只想等朔州收回之后就退出朝堂前往朔雍关镇守,可她大抵是没想到,她念及兄妹之情,知道父不及子祸,可她视为至亲的兄长却与她相反。”
“她放过了你,你却容不下她。”
“母亲恐怕到死都没想到,你会亲手送她进了黄泉路。”
天庆帝双眼外凸时僵在原地,眼里全是不敢置信。
“唔唔唔!!”
不可能,永昭怎么可能早就知情?
她要是知道是父皇害死了宣文太子,知道了父皇得位不正夺了她本该有的尊崇,她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
那段时间他惶惶不可终日,每每见到永昭之时都惧怕哪一日一觉醒来后永昭就已经兵围宫墙,他知道她杀伐时的狠绝,亦能一呼百应得朝臣拥戴。
他害怕永昭知道真相,怕她追查宣文太子之死,更怕她生了野心夺他皇位……
薛诺微侧着头看他不愿承认自己卑劣模样,满目写着“你在说谎”,她淡声道:“这些事情是袁晟亲口所说。”
“西陵王本与母亲交好,二人脾气相投,那一年入京之后他们二人却突然反目,你就没想过是为什么?”
天庆帝死死瞪着薛诺,脖子上青筋狰狞。
薛诺也不愿跟他多说:“其实我最初是想要亲手剐了你,一寸一寸折断你的骨头,让你尝尽我母亲死前所受苦楚,可后来又觉得杀了你太过便宜。你不是害怕母亲吗,那你就好好在这里陪着她吧。”
“我会叫你看着你死不放手的皇位被人所夺,叫你看着你多年珍视之物全数毁去,不久之后,我母亲会流芳百世受万人敬仰,而你则是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唔唔唔!!!”
天庆帝见薛诺朝他走来,满是惊恐的朝后躲去,可他手脚都被捆住,薛诺轻易就将他抓了回来。
被一脚踩在腿骨上扯掉嘴里堵着的东西时,天庆帝疼得哀求出声:“元璟,元璟你饶了朕,朕知道错了,朕知道……唔唔……”
薛诺抬手将什么塞进了他嘴里,还不等他反应喉间一疼下意识就咽了下去。
“……你给朕吃了什么?”
“自然是好东西,放心,血融丹发作只是疼一些而已,死不了的。”
“呕!!”
天庆帝吓得瞬间干呕,张大了嘴蜷缩着身子想要将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可还没等他干呕几声,突如其来的疼痛就让得脸色瞬间扭曲惨叫起来。
他整个人瘫在地上抽搐起来,血脉逆转时脸上全是绷起的青筋,那一道道黑线纠缠在他肌肤之上,噬骨之痛让得他涕泪纵流。
“饶了我……饶了我……”
“元璟,朕错了……”
啊————
惨叫声从佛堂传出,在夜色之中极为渗人,站在佛堂外的太子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薛诺脸色有些苍白,耳边全是天庆帝的叫声。
宁敬水上前说道:“怎么样,这血融丹改良了之后效力不错吧,省了那三日发作之期,药效却不损分毫,定能叫他好生享受。”
薛诺“嗯”了声:“让人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见宁敬水兴致勃勃进了佛堂研究药性去了,薛诺才扭头看向金风:“找到刘海了吗?”
金风低声道:“找到了,只我们的人来广宁殿时,刘海已经自缢在了佛堂之中,广宁殿内的哑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也未曾听他留下过任何话。”
薛诺起上一次来时看到的那个瘸着腿的老人,沉默片刻才道:“好生厚葬。”
金风点点头退到一旁。
薛诺才看向太子:“太子哥哥,同我走走吧。”
……
整夜的大雪让得广宁殿外已有了一层积雪,薛诺裹着披风走在上面时,脚下咯吱作响。
漆黑的夜色之中,手中灯笼的光亮只笼罩着身前方寸之地,而不远处那长长的甬道像是吞噬人心的炼狱,一眼望不到尽头。
薛诺跟太子并肩走了一会儿,就听身旁之人说道:“这些年,你还好吗?”
薛诺淡声道:“算不上好吧,当年仓促逃出京城,我体内血融丹毒就突然发作,薛爹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一边要带着我和阿姐躲避身后追兵,一边又要替我四处寻医问药。”
“我们很是狼狈了一段日子,东躲西藏,仓惶度日,直到后来过了几年朝中久寻不获,赢旬大抵是觉得高枕无忧放松了搜捕,薛爹爹才找到了詹四叔伪造了身份文牒改名换姓,然后带着我们在延陵安顿了下来。”
太子听她轻描淡写说着那些狼狈不堪的日子,忍不住咬着颊边软肉。
薛诺仰头看了黑漆漆的天空:“那几年血融丹毒发作的时候,我像是疯子癫狂嗜血,薛爹爹就割了他的血来替我压制体内的毒,后来薛爹爹病重,喂血的就换成了阿姐,可血融丹毒早已经入骨,光靠饮血已难压制。”
“薛爹爹知我早晚会回京城,倾囊相授教我君子权术,到死都在唠叨着让我别被仇恨蒙了眼,可我大概骨子里就是庸俗狠恶,半点没学到他的光风霁月,只满腹心思想着毁了大业,拉着所有人替我陪葬。”
寒风凛冽刺骨,有雪花落在太子脸上时,砸得他钻心的疼。
他想要说什么,可什么话都显得格外虚伪和无力。
薛诺伸手接着天上飘下的雪花,停了下来转身对着太子:“太子哥哥,我想要这皇位。”
太子看着她微侧着头满目清泠对着自己,伸手像是幼时讨要糖果一般说着她想要皇位,他开口道:“好。”
薛诺歪着头:“不多想想?”
太子摇摇头:“这大业江山本就不是我和父皇的,你也是皇室血脉,同样有资格继承,且论资质能力你也同样远胜于我。”
“只是因为这个?”薛诺好奇。
太子沉默了片刻才坦言道:“自然不是。”
“你手中握着枭符,若想皇位无人能拦,我手中固然有一些东西能与你相抗,可若真斗得你死我活最后结局无非会是两败俱伤。”
“西陵王死在京城袁家必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早前便曾跟南越有所牵连,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勾结南越境,还有北狄,这些年北狄一直贼心不死,这次赣平暴乱怕也有他们身影。”
“父皇不是个好皇帝,姑姑死后朝堂混乱奸佞横行,大业境内更是天灾人祸早就经不起内乱消耗,而且……”
他停顿了片刻,苦笑出声,
“我自认跟父皇不同,可人心难测,谁能保证我得了皇位之后十年、二十年还能一如现在,更何况我身边那些人是不会容忍朝中能有人威胁皇权,更不会任你手持枭符成为特殊的存在。”
“你今日能带兵围了皇城逼父皇退位,我若得你让权登基,这件事情未必不会如利刺横在心间。”
心生嫌隙就是祸端的开始,太子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完人,就像是先前在明光殿上看着薛诺旁若无人将所有人戏弄在掌心之中,他也曾心生不满,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因她隐瞒而生怨憎。
他想在自己尚能保持本心之时,不去做他不愿做的事情,也不想让自己有朝一日变成了天庆帝的样子。
薛诺听着太子坦然直言他心中所想,拢了拢披风神色温和了下来:“你当真愿意。”
“当真。”
“那就烦请太子哥哥先以东宫之名下令三司清查旧案,安抚朝臣,待到赢旬定罪之后再写禅位诏书。”
“那朔州……”
“我会安排。”
太子点头答应下来,却突然见薛诺仿佛看到了什么,那原本冷清的桃花眼陡然绽开满面笑容,他忍不住抬头朝着甬道尽头看去,就见穿着狐裘的沈却撑着伞从甬道尽头走了过来。
“参见殿下。”沈却行礼。
本是至交好友,多年君臣相辅生死同路,此时再见却是无言,太子扭头朝着薛诺说道:“宫宴已毕,朝臣也该离宫了,三司的事情我会交代好。”
薛诺道:“多谢太子哥哥。”
太子对着薛诺点点头后,无视了一旁行礼的沈却,径直领着对沈却怒目而视的潘青踏雪离开。
薛诺看着太子背影说道:“他好像怨了你。”
“可我赢了,不是吗?”
沈却从未怀疑过太子选择,也深知他秉性,见他愿意安抚朝臣重审旧案,就知道他和薛诺先前的赌约是他赢了。
他神色松缓下来将伞斜到薛诺头顶,“我本就负了他多年情谊,他若是不怨那倒是圣人了。”
薛诺闻言笑起来:“你这算不算见色忘友,色令智昏?”
沈却睇她一眼:“那你自认是红颜祸水?”
薛诺扑哧笑出声:“我还以为你祖父会打断你腿。”
“虽然没打断腿, 可也差不离了。”
沈却砥着松动的牙口,之前那一巴掌沈忠康是带着怒气的,他脸到现在还肿着。
见薛诺弯着眼乐不可支,沈却用力揉了下她脑袋,拉着她渗凉的手揣进了袖中,
“我这辈子唯二离经叛道的事情都用在你身上了,别幸灾乐祸了,外头还有好些事情等着,要是南地真乱了,祖父怕会拧了我脑袋大义灭亲。”
狐裘一半落在薛诺身上,替她挡了外间寒风。
薛诺笑着道:“放心,你脑袋保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