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这一声大喊,当真有“拨乱反正”、“一肃朝纲”之效。
在场这些豪杰,如果没有人统一指挥,绝对是一盘散沙,但并非乌合之众。
古之游侠的成分,可是大非寻常。
随便说几个游侠中的标杆性人物,就叫人一目了然了。
大唐开国名将,军神李靖,就曾经是“风尘三侠”中人物,这个侠,就是游侠。
再说可写之比肩的名将徐世勣,少年时候也是游侠。《隋唐嘉话》上记载了他自己口述的一段话:“我年十二三为无赖贼,逢人则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之;十七八为好贼,上阵乃杀人;年二十,便为天下大将,用兵以救人死。“
还有名将郭震,“十八举进士,为通泉尉。任侠使气,拨去小节,尝盗铸及掠卖部中口千馀,以饷遗宾客,百姓厌苦。武后知所为,召欲诘,既与语,奇之,索所为文章,上《宝剑篇》。后览嘉叹,诏示学士李峤等,即授右武卫铠曹参军,进奉宸监丞。”
后来郭震历任凉州都督、安西大都护、金山道行军大总管、朔方军大总管,屡建奇功,官至兵部尚书(国防部长)、同中书门下三品(宰相)。
乃至李白、骆宾王、王之涣、孟浩然等,这些大诗人同样都曾有过游侠经历。侠以武犯禁,也就是说,他们都曾有过法所不容的经历,但在他们当时的少年心性中,可并不认为自己违反了天道人心,虽然他们违了法。
别看今天这些江湖人物为了谋一口饭食,赚一笔钱财,肯来应聘于李鱼,其中有些人物还真未必是家境贫赛,而是轻财重施,太能花钱,所以才搞得自己如此潦倒。
李白曾说他“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交结这些朋友不用吃肉喝酒的?整日里应酬,那都是钱呐!“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这么花钱,一座金山也要败光了。
因此,在场这些豪杰中,大有深谙兵法者,也有文采斐然者,当然,目不识丁、粗犷奔放的仍然居多。只是读过书的人性情就相对沉稳些,至少方才这些人以观察为主,没有率先发话询问,同李鱼有过问答的,并不包括这样的人。
但是,他们再如何机敏,再如何深谙兵法都没用,因为这些江湖豪杰,个个目高于顶,谁也不服谁,群雄粥粥,没个统率,那就只能各行其是。
人群中就算有个兵法大家,这时候也只能攥紧了他的剑,思量逃生之法,根本不会浪费力气招呼别人按他的想法行事,因为他本就是游侠一员,太清楚这个群体的尿性了,他喊出来也没人听他的。
而李鱼则不同,李鱼是金主,游侠浪子们虽然目空一切,性情高傲,但有一桩:重信誉、重然诺、轻生重义,一诺千金。他们今天就是为了应李鱼之聘而来,李鱼既然答应招募,那在“合同”履行期间,就得一切唯李鱼马首是瞻。
李鱼这一声大喊,混乱的大厅登时一静,猴子般吊在房梁上的,正拿着匕首撬地板的,肩膀顶着案几打算冲出去的,蛇伏于地窜到门口四下打量的,老神在在地坐在原地拿酒水打湿了汗巾捂在脸上,等着出头鸟死光了再拼上一把的,俱都向李鱼望来。
李鱼略一犹豫,便道:“赶紧关上门窗,宽了外袍,沥以酒水,将缝隙全都挡上,快快快!”
众人一听,马上服从,赶紧关紧了门窗,一个个脱了外袍,抱起酒坛子将其淋湿,然后封堵缝隙。有人福至心灵,还把多余的外袍挥舞起来,将已经飘进大厅的毒烟向大厅出口方向扇动。如此一来,就算风力不够扇不出去,那毒烟稀释,也就没那么难以容忍了。
但有些缺乏常识、跃上房梁、甚而准备撬开屋顶的人就受不了了,那烟一散,俱往上飘,赶紧一个个顺着梁柱滑下来,一个个眼巴巴地等着李鱼进一步的指示。
李鱼眉头一蹙,道:“不晓得来敌是谁,还有什么诡计,总之,呆在这厅中,我们就是固定的靶子,最是危险。得想办法冲出去。”
宇文长安站出来,怯生生地道:“咳,愚意以为……”
“啪!”
一张箕斗大的大巴掌烀在了他的耳根子上,打得宇文长安一个踉跄,耳朵嗡嗡作响。就见一个极其魁梧的大汉踏前一步,把他搡到一边:“休得聒噪,滚一边去!”
那大汉对李鱼道:“小郎君,这厅中尽多桌椅,我等何如把它们都拆卸了,充作木盾,一鼓作气冲将出去,如何?”
李鱼一喜,道:“这个法子不错,我们……”
店主宇文长安一听要拆他的家具,登时急了,赶紧捂着脸抢上前道:“小郎君,愚意……”
“啪!”
宇文长安另一边脸又挨了一巴掌,打得他又是一个趔趄,一个轻衫仗剑的年轻人从宇文长安闪开的位置上前一步,道:“小郎君,不可造次。外边的人用的是弩,不是箭,可以平射的,我等但凡露出一丝缝隙,又或脚下露出一点破绽,就能被射中,而只要射中一人,我们的盾阵就彻底瓦解了,那时就得全军覆没。”
李鱼怵然一惊,道:“有道理!足下是?”
年轻人一笑:“待生离此地,再通禀名姓不迟,此时说来无益。”
李鱼对他愈发不敢轻视,忙道:“那足下有何良策?”
宇文长安听说不拆他家具了,心中一宽,转念又一想,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便乖乖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那年轻人摸挲着下巴思量道:“这酒楼中尽多牛羊肉……”
他忽地转向宇文长安,问道:“店家这酒楼里的肉食,自何处取来?”
宇文长安精神一振,连忙道:“本店肉食极其新鲜,都是现买的活牛活羊,店中宰杀,即时烹调……”
那年轻人不等他说完,就道:“好了,我知道了。如此说来,你那些牛羊皮毛都在店里?”
宇文长安生起些不祥之感,结结巴巴道:“有,堆在后厨……”
那年轻人大喜,道:“小郎君,以牛羊皮浸水,柔韧可挡利箭。新剥兽皮,尚未硝制,直接就可以拿来用。大家拆了桌板案几,以牛羊皮蒙在上面,上下左右,严丝合缝,再挑几个擅硬功的好手,只要冲开一道口子,就可以掩护其他人一起杀出来了。”
宇文长安一听,这下不但家具要毁了,连牛羊皮也要毁了,顿时大惊。
要知道,他买这牛羊,可是把牛羊皮的价值都算进去了的,这牛羊皮回头拿去卖给皮货商,也是一笔不扉的收入,如果被箭射得全是洞.眼,那就毫无价值了。
宇文长安心中一急,也顾不得两颊火辣辣的,赶紧上前一步,叫道:“小郎君勿要拆我牛皮毁我屋,小的……”
“吭哧!”
身后一只大脚递来,将他踹了个马哈,贴着中间圆台上的蒲草垫子滑出好远,一个大汉收脚怒道:“生死关头,抵不得几张牛羊皮子,你这胡儿再要啰皂,老子一刀生劈了你!”
两个伙计急忙扑上去扶住宇文长安,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伙计苦着脸道:“掌柜的,今日若能侥幸生还,您还是改个名吧。”
宇文长安怒道:“长安长安,长治久安,有何不好?”
那伙计道:“好是好,可咱大唐都城就叫长安,掌柜的你命贱,镇不住啊!”
宇文长安大恨,心中只道:“老子今日逃出生天,明天就把你开了!”
那厢,那出脚大汉向李鱼一抱拳道:“小郎君,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一计,咱们把这房子点了,火势一起,四方百姓必来救援,官府见了也必派人灭火,到时候贼人如何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
四周豪杰一听,纷纷叫好,有人叫道:“来几个人,快!跟我去厨下拿牛羊皮。”
又有人叫:“拆了拆了,这案几桌板,统统拆了。”
有人伸手就去扯那帷幔,叫道:“谁有火种,准备放火!”
宇文长安一见,也顾不得与那不会说话的伙计计较,登时跳将起来,大叫道:“我说你们这些狗屁的江湖豪杰,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满大厅七八十号人登时一静,一齐向他瞪来。
李鱼道:“掌柜的有什么话说?”
宇文长安跺着脚儿,指着脚下,气极败坏地叫道:“洞!钻洞啊!老子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好端端开着店,时不时就招惹来许多牛鬼蛇神,老子在这里打了个洞啊!”
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众豪杰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当此时,修真坊南门入口,百十号身着千牛卫军服的士兵,正向修真坊这厢走来。头前一位年纪尚轻、眉目清朗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旬上下,但是看服饰,已是一位掌执千牛刀、领千牛备身的正六品武将了。
瞧他们并不排队,步履从容,显然是正执休沐期,自行来城中闲逛。其实是这位领千年备身上个月刚刚晋职,今儿个突然召集了诸多部下说要请客,便一呼百应,浩荡而来。
他们自然消费不起长安大酒楼,但他们所要去的酒楼,却正经过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