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触碰

临走的那天晚上,舒昌带郑雯雯去看了雪场附近的许愿池。

走在路上的时候,地上有十块钱,郑雯雯直接绕开了。然后,钱被后面来的一位捡走了。那人很莫名其妙地看了郑雯雯一眼,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有钱不捡。

郑雯雯给舒昌的解释是,她相信因果。如果拿了本来不该自己拿的东西,总会在日后还上的。

还真是个有点玄学的女孩子。舒昌想。

许愿池有点像一口井。边上有个窄窄的青砖沿,周围都是雪,后面是小树林。遥遥的地方有一盏灯,昏黄的光线有些照到了这边来,于是一半是暗黄色,一半是阴影。

“有人说这边许愿很灵验。当然,这种东西都逃不开被人往里面扔硬币的命运。”舒昌站到了池边上,探头朝里面看了看。

因为那个动作幅度很大,他几乎是在边沿上踮起脚尖身体前倾,郑雯雯不由自主地在下面轻轻朝后拉了一下他的衣服。

“小心一点啊。”她有些担心地轻声说。

她很认真地许下了一个愿望。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美好的祝愿从心底生发出来,好像就有了超越命运的力量。

“你许了什么愿?”舒昌转过脸来问。

“我的愿望,一般都是希望爸爸妈妈和我身体健康,一切顺利。一直不变,所以说出来应该也没什么。你呢?”

“我就要贪心很多了。我总是希望——万事如意。很省事吧,好像宏观经济学家那种‘一切向好’的说法。”

郑雯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许愿的道理。舒昌说这话时带着笑,俯身拿了一点雪放在手里,看它们在掌心融化开来,变成一滩潮湿,然后凉意会融进沸腾的血液里。

少年是想抑制住没说出口的话。

其实我很希望,未来你的愿望里,会有我的存在呢。

许愿池已经很有了些年头。其实,谁也不知道最开始它是为什么而建立的,也许只是一方后来渐渐失去了原本用途的井。也不知道,许愿池的名声是怎么在滑雪爱好者里小范围地传播开来的。旁边明明连一块写着“许愿池”的牌子都没有啊。

人们来来往往,投下硬币,许下愿望。这一刻好像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愿望怎么可以实现的这么轻易呢。特别是万事如意、一切顺利的那一种,简直像是用一方许愿池扭转全人类的命运一样。其实,生老病死,依旧在自己的轨迹上缓缓前行。少年依然会在想起父母离开的那一天时害怕,中年人依然不得不面对酒桌的觥筹交错,老人手里拿着化验单,希望下一次的结果会好一些,至少不要再恶化下去,让子女担心。

可或许,至少在许愿的那一刻,那种虔诚本身就是幸福的。

专注和虔诚,这些感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昂贵的呢。

玩了两天回到学校后,郑雯雯又开始忙不迭地赶论文、写作业,把之前落下的进度赶回来。她在中文系的教室里咬着笔看经济学原理的课后习题时,接到了唐奕的电话。电话里很简单,只说实习的事情基本谈妥了,要她去他办公室里做一个简单的面试。

郑雯雯再一次来到管院办公楼。这一次,二层似乎没有别人。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鞋跟踩在瓷砖上,声音格外地响。响的她的心都跟着自己的脚步一晃一晃,不知所依。

她从未在别的场合有这样的感受。

“老师您好。”

和上一次见面惊人相似的时刻。唐奕坐在黑色的办公桌后,背后是装满了各种大部头的书柜。他向她微微点头,然后示意她在自己面前坐下。

唐奕理了理自己黑色的衬衫,含了一块金嗓子喉宝,又端起保温杯来喝了一口温热的水。这个时候,水吞下去有一种格外清凉的感觉,刺激着疼痛的喉咙。

今天他有点感冒,讲话的声音比平日里沙哑了很多。“为你争取的职位,是我的助理。接下来一个月,我们会跑一个项目,做教育领域的。我的面试问题很简单,好好回答就可以。”

“是。”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请你做一个60秒的自我介绍。”

“嗯……我叫郑雯雯,在复海大学中文系读大一。我有一定的学习能力,而且对商业领域的活动很感兴趣……希望能有机会参加相关的实习。”

“谈一谈你的家庭情况。”

“啊……我父母离婚,和父亲过。我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工人,我的家庭情况非常一般。这促使我想要找到实习工作,帮父亲分担。”

“你最崇拜谁?”

“我不知道……我不追星,应该没有特别崇拜的人。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侯华苓学姐在学习上的历程我很崇拜,我也希望能顺利选到双学位,保送到管院来读研究生。”

“你的业余爱好是什么?”

“看书……”

“如果,在工作中你我意见不合,你会怎么办?”

“不会的吧,我什么都不懂,绝对不敢对您提出异议的。我还只是一个新人,要跟您多学习才是。”

唐奕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那眼神犀利,好像要把她看个透彻一样。

郑雯雯怯怯地抬起头。她身体微微前倾,脖子有些缩着,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在接受面试,而像是在接受命运某个沉重的审判一样。唐奕就是那个鬼脸判官,在文书上细细写下属于自己的一百重罪状。

郑雯雯自认不是一个喜欢畏缩的人。在生人面前,她会忍不住低头,但内心却有着不容别人去触碰的底线。况且,开学后的一些事情过去,她本来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踏上去,然后就可以大步前行。

但是,在这里,所有的信心都会分崩离析。

她是绝对的弱者。

郑雯雯的额头开始浮现出细密的汗,在这个季节里并不多见的。

“你太紧张了。”唐奕含笑说。“放松一点。今天是我面试你,只算走一个流程。但是,将来如果去别的公司,他们会觉得你这是不自信的表现。”

他站起身来,走到郑雯雯背后,手撑住她靠着的椅背。然后,两只手轻轻搭到她的肩上,把那往前倾着的、窝着的肩膀往后扳了扳。

郑雯雯屏住呼吸。上次那种难忍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茫然失所,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

“肩往后,下巴抬起来。后背紧贴住椅背。”唐奕慢慢地说。“这些都是面试重要的窍门。”

然后他的右手从郑雯雯的肩上滑下来,滑到前面,轻轻拨弄开她的毛衣,摸到了因为瘦削而格外明显的锁骨。

炽热再次碰上冰凉。

郑雯雯颤抖了。她一下子站起来,转过身,背靠着黑色的办公桌,手紧紧地掐住办公桌的边缘,充满敌意地看着面前的人。

唐奕抱着手臂站在那里,淡淡地说:“虽然我没看到,但我想你的锁骨应该很漂亮。”

郑雯雯几乎要把办公桌的边沿掰碎,“你要干什么?”

唐奕不答,只是说:“有没有人讲过,你很像一个女演员?她演戏很好,很有气质。我很喜欢她。”

似乎把玩够了,他收回了那些意味深厚的眼神,绕过她走到书桌后,又打开了还没看完的论文,把一支马克笔夹到了上次看到的地方。

郑雯雯拿起双肩包,快步走到门口。一个悠悠的声音却在她背后响起来:

“等到实习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再给你打电话。另外,马上就要交第一次经原的作业了,在总评里占十分。要好好完成啊。”

郑雯雯的脚步顿了一顿。

真是无耻。

然后快步走出去,带上了门。

郑雯雯开始奔跑。

跑过依旧空荡荡的走廊,跑过办公楼和教学楼之间的空中廊道,再跑过人流聚集的教学区。

踩在被反复拖的明净的瓷砖上,踩在还没融化干净的冰雪上,踩在宿舍楼的楼梯上。

风很冷。阳光很烈。奇妙的反差。好像,要捅人一刀子,紧接着就贴上一块纱布,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那种掩耳盗铃。

郑雯雯的喘息逐渐激烈起来。一开始只是略略急促的呼吸,到后来那急促从呼吸一直蔓延到心跳,她觉得心口隐隐的痛。

到了宿舍门口,郑雯雯大喘着气,却在包里迟迟翻不出钥匙。许久,她终于在夹层里扒拉了出来,用力地在锁孔里旋转,终于几乎是暴烈地开了门。

她走进去,马上把门很用力地一把带上。

她靠着门,闭上眼睛,努力让呼吸平复,但各种念头却在脑海中盘旋,好像千百只叽叽喳喳的飞鸟,各执一词,要把她的头炸开来。

“雯雯?”

郑雯雯吓得马上睁开了眼睛,竟看到孟楠探出头来。孟楠刚刚缩在床上看书,整个人被床背后的衣柜挡的严严实实,以至于郑雯雯进门之后竟然没意识到她的存在。

孟楠奇怪地问:“你怎么了?出了那么多汗。”

“没,没事。刚刚出去跑步了。”

“这么大冷天出去跑步吗……”

“突发奇想了。现在,有点后悔。”

郑雯雯拿过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把外套慢慢脱下来。她打开衣柜的门,于是整个人也被衣柜门挡住,孟楠看不到她的表情,虽说觉得有些怪异,但还是继续转过去看手上的书。

挂外套的时候,郑雯雯看到自己挂在衣柜里的男式黑色围巾。线织的那种,很适合复海严冬的天气。毛绒绒的,应该很暖和。

前天她到了最近的一个商场买下它,想要拿给舒昌做礼物。

郑雯雯伸出手,轻轻捏了捏黑色的毛线,不自觉地轻轻揉了一阵子。

然后她垂下手,把衣柜门关好,又拿钥匙紧紧锁住。